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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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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柔的月光从天上的裂缝溢出,竟也有冲破堤坝之势,穿过黑云直接倾倒在广袤的大地。当然也包括郁久这片几乎无人到过的桃源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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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窗外升起几丝半梦半醒的光来。
弱弱的光亮还只是趴伏在窗帘上,还远没有投射进来的趋势,因而我猜测现在的时间应该也不过四五点钟。但等我习惯性打算瞧一眼手机,模模糊糊看到屏幕上的时间数字后……
08:32
八点了?!
外面看起来还没有天亮,云层中微弱的光还不明显,很昏暗。
这里入夜早……天亮晚,看来夜晚也是超乎正常夏夜的长。但日本是这样的吗?不是只和我们差一个小时吗?
抱着疑惑洗漱完毕后下了楼,我又去刻意确认了一眼店里的时间,的的确确也是八点过半没错。
早早就在柜台里坐着营业的旅店爷爷见到我对着时钟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似乎是以为我在找什么东西,便热心地与我打招呼,甚至还主动告诉我鹤丸同学不在是因为去神社帮忙了。
“马上要夏日祭典了,事情很多呀。”
这是老爷子的原话。
此外,他还透露了鹤丸同学这几天都被神社的神主大人预约了大清早的时光。
没想到那个次日安排早起急需养精蓄锐的鹤丸少年,昨天居然还半夜不嫌麻烦地带我出门去买夜宵吃……
他也太好人了吧。
我不由得想——
不愧是跟我鹤同名的人,都是天使吧。
出于对他的体恤,我婉拒了老爷爷关于“等他回来送你去找朋友吧”的友善提议,决定一个人靠着手机里缓存的简易地图一路摸索着过去。
但事实上证明我太天真了。
好不容易摸到了地图上指示的地点,附近的住民却无人知晓我所询问的人家。
“没有,我们家三代都住在这里,根本不知道你说的这家。”
三代土著的住民不容许我质疑他们的权威,啪地关上了院子的栅栏门,对我下达无情的驱逐令。
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再不济也可以靠最原始的问路来找过去的自己可能是白痴吧……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一道白光刹在了我的脚边。
“哟,早上好。”
那声音掺着轻灵的笑与莫名的喜,总能让人觉得这人心情很好。这种鹤丸系的轻松语调,在这个鹤丸少年身上也同样应验。
一早的阳光没有太多的温度,肆意着却又拿捏着得当的分寸,我应声看过去时,发现他的脸上也拂出一层柔和的暖意。
“鹤丸?你现在出门不要紧吗。”我有些惊讶地问他。
“现在?”他歪歪头,在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后就又捏捏自己的兜帽帽檐。
“啊,你说我的病啊?现在没什么事,光线还不是太强。不过我马上就回去了。”
“这样啊。”
“嗯,我刚去给山上的神社帮忙了,就在上头。”
他的身后远处有一条绵延向上的山道,而山道逐渐淹没在后山的青色里,他说的神社应该就在深山之中。
“怎么样,找到你朋友的住处了吗?”
他趴在自行车的把手上,目光向上看时的神情颇为乖巧。
“好像有点迷路……”
“地址给我看看?”
他凑上来托起我的手,将我握着的手机也拿在手心里端详。他一会儿抬头左右看看,一会儿又低了眼去上下思量,自言自语——
“就是这儿没错啊。”
而我,则是全程保持着手被他托着的动作,没敢乱动。
“嗯……我按地址一路找了来……但是附近的人又说没有这家人。”
“那……会不会记错地址了?”
他说着,又凑我近了一些。
“打个电话问问吧,给你的朋友。”
最后是他的手机递了过来,闯进了我的视线。
“我刚念叨呢,你到了吗。长泽这几天天气很好哦。”
电话里传来了我许久未见的友人的声音。
“对了,你电话怎么打不通,消息也不回,我差点就要去报警了。”
“我手机出了点问题,这不找人借了电话才和你联系上嘛。”
“还有,你留给我的地点我找到了啊,但是没找到你说的房子。”
“你确定你给我的地址没问题吗?”
“嗯,对啊,就是那里啊。”
“后山神社的下面,那儿只有我们一圈居民区。”
“嗯,是有神社,我就在你说的街道上。”
“哦!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往神社去了,当临大祭典,大家也都争先恐后地跟着去参拜了。”
“是……这样吗?”
我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这路上人迹罕至,仅有我与鹤丸两人。
往山中神社的方向看去,看不见半点人影只有石阶路若即若离地被隐没在了绿波中央。
“哎对了,我开窗好久了,你在外头吗,看得到我吗?”
电话里的友人突然在话筒的另一边放声呼喊。
“喂——”
“怎么样,听到了吗?”
“……”我听着听筒另一头的话语响彻耳畔,但细听来自己所在之处又了无半点声响,似隔了万重山那般远在天边。
怎么回事?
成对的电线杆立在道旁一动不动,拉长的电线拖在地上的影子像锁链把人捆在街道中央,寸步难移。通话中的手机再一次传来对方热切的询问。
“怎么了吗,还是找不到的话索性我来接你吧?”
“啊,没事,不用了。”
“我突然有点急事,要离开一下,过几天再来找你。”
等我放下电话,把握着自行车一摇一晃地跟在我后头的鹤丸便突然问我怎么了。
“我朋友可能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我这句鼓足了勇气说出的话,却让他嘴角抽动了那么两下。
“真的啊……”
那之后,我与鹤丸又重新比对了友人发来的街道照片和这里的街道情形。照片里屋檐房顶黑云一片,而眼前的黑瓦连缀鳞次栉比。参天古树之地也绝非低矮灌木,就连那电线杆的数目都对应得刚刚好好。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以沉默代表理解,表示理解我做出婉拒朋友前来找我的这一决定。
“这太可怕了。”我说。
“唉……”
而鹤丸却没说什么,他似乎只是在叹气,随后还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唉。”于是我也学着他唉声叹气的模样。
“我也很莫名啊。”我说。“万一回头我跟她到了相同的地点后看不到彼此,然后又被她追问为什么……太可怕了!”
鹤丸听到后,起先是不可思议地看向我,随后唇齿微张,我还等他说些什么呢,谁想话没说出来半句反而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噗嗤。”
“咋了,你笑什么。”
我发现了,这个鹤丸总会在不明所以的地方笑起来。算了,好在他笑起来很好看。
“搞半天你根本不是怕我们是什么妖魔鬼怪啊。”他擦擦眼睛,夸张到好像都笑出了眼泪。
“我还以为你害怕我们这有什么怪物呢。”
“啊?”
怪物。
我忽然想起那天夜里那个或许认识鹤丸的店员,对着他所说的那句刺耳的话。
“……”
你怎么可能是怪物呢。
我看向他,不知道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是否能让我的话听上去更加真诚一些。
“你们真要是什么怪物,还能让我蹦跶这么久吗……我可不信。”
那时我只是小声嘟囔了几句应景,可其实却把最想说的话埋回了心底——
我相信你们不是坏人……
面前的鹤丸少年,即便知道他不是那个付丧神,我的内心也止不住地涌现出亲切感来。
这种心情无法解释缘由。或许因为我独在异乡,光是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就能感到一丝安心来。硬要说来其实也很奇怪,但四舍五入来讲,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面前的这个“鹤丸”就是我唯一的“熟人”。
“你果然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也看向我,那抹笑转而变得更加温和起来。
“你不觉得我是个怪人吗?”我吐吐舌头问他。
“你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还少嘛?”
他笑得更浓了,又起手指了指自己的一头白发。
“我曾以为我这一头白发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惊吓,没想到你青出于蓝了。”
我觉得他在寻我开心,可是我没有证据。
他见我不说话,笑着就回身走远去了。
而我见他自顾自地走回去一小段,低头便去拉了我的行李箱过来。
“哎,你干嘛。”我问他。
小轮骨碌碌地在地面摩擦出一段轻盈的欢声,映衬着他脸上剩下的微笑。
“现在只能等领馆那边来接你了吧。”
他站在大道上,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扶着拉杆箱,由于没法再朝我招手,便把最后一句话有意半喊着说出。
“所以我决定多收留你几晚,不然也太可怜了。”
伸着懒腰的太阳这才从他背后的远山后头探出脑袋,讨巧的光环刚好为他柔光独白的轮廓镀上了一道好看的金边。
我看着,只觉得头脑里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积了几股热流拍打在我的眼底,打得让人莫名地眼里发酸。
“你也太好心了吧。”在追上去前,我也学着他放声喊话的样子回应过去。
“不。”那带头走在前头的滚轮的摩擦声戛然而止。
“如果你说你朋友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么你也应该不属于我所在的这个世界。”
“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一个对异世界人类的适度关怀与好奇而已。”
鹤丸猛然收住的步子也跟着巧妙一转,转回一张笑容半敛的可爱脸庞。
“我可不是对谁都这样。”
♂
郁久今晚失眠了。
——这太可怕了。
他满脑子都在循环着白天鹤九说这句话时的情景。
郁久印象里的这句话很细弱,又很无助,脆生生地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这样的情景他很熟悉。毫不避讳地袒露畏怯,她那时的样子像极了那些人,像极了那些畏惧自己、将自己视为怪物的人们。
所以他原想安慰一下这个迷路之人,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毕竟他对自己的立场——这个让她感到恐惧的源头正是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何其无奈。
可偏偏……
——你们真要是什么妖怪,还能让我蹦跶这么久吗。
“真会说。”
他两臂背在头后枕在上头,回味时脸上的微笑也逐渐浮现。
落地窗前的窗帘时不时地被风掀开,月光覆在透明的帘子上,光亮饱满得溢出来映在房间的墙壁上。
他躺着时顺势便会去看向墙面上若即若离的影,影随风招摇,越看越让人幻想外头真的有什么在呼唤他出去。
窗台上的晚风吹散了夏天的燥热,凉意如水,无形间浸润在空气里。
郁久倚在栏杆前,有意无意地就往隔壁鹤九的窗台处看:她阳台的同样敞开着,帘子不经意间在风中晃荡,就好像……
里头随时都会有人出来一样。
“怎么可能嘛……”
他自嘲地笑起来,刚准备移去视线。而同时间,隔壁鹤九的房间竟然真的传出了脚步落地的声响。
如同不抱希望的愿望竟真实现,少年不可思议地又往声音生发的方向看去。
在靠近阳台的地方,人影也越来越浓重,最后变成一个人形。裹着睡衣出来的鹤九,一下就进入了少年的视野。
“哟,晚上好。”
他朝她招手示意。
“哇!你也没睡?”
她起先大概是被吓到了,惊呼一声后才镇定下来。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脸上的笑便立刻回来了。
“哎,我突然出来你怎么也没被吓到。”
“你动静那么大,我当然知道。”
“真的?”
“那不然还能是什么。”
郁久像是心虚,说到这就将目光飘到了别处。
至于鹤九则低着头学着郁久的样子走到阳台前,两手抚在栏杆上头,整个人也倚靠在了凭栏上。
“不好好睡觉可是会长不高的。”
只不过一点也没有郁久那样俯身下去的势头,反而站得笔直,这让她的这话毫无说服力。
“哦,你在说你自己吗。”
郁久撑着下巴的手翘起四指来,此时有节奏地点在他自己的脸颊上。
“不像你,我还在长身体的黄金期呢。”他说。
“黄金期?你今年多大啊?”
“七十一。”
“好年轻!”
“你对年轻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我原本以为你会说一千岁呢。”
“所以是十七对吧?”
“……”
“吓到了,一猜就准。”
“十七啊,有没有想好考哪个大学?”
“我不考。”
“啊?但是你不想去外面的城市看看吗?”
聊到这,郁久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
“我们这个地方算是乡下,所以我的同学大多也像你说的那样,想升学去外面的大城市。”
“读着普通的高中,考上普通的大学,然后普通地在外面成为一个上班族。”
说着,他把手伸向天空中的月亮,但是月光无形,只能像时间一样流逝在他的指缝。
“你也觉得是十分普通的人生吧?”
郁久偶尔也会像这样抛给她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
夜色下的金瞳比不得月下反光锃亮的铁皮栏杆,反而把光点隐忍其间而稍显暗淡。他期待肯定的同时又不留余地地自问自答着。
“像我的父母那样。”
他的眼微眯了几分,如是畏光似的把手也收回来。
“当年拼命考到了外面的大学,拼破头闯到了外面的世界后再也没想回来,他们现在也在外头拼命谋生。”
“如果说这是我们这个小镇人的固定轨迹,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出轨状态。”
“这么说父母很反对你的这个决定吗?”
“一开始当然反对。但是一听到我胡扯的那一通说辞,也就默许了。”
“你胡扯什么了?”
“嗯……就是说凭我的聪明才智,按照当时的成绩排名轻易进重点高中小菜一碟,但是这样未免也太缺乏挑战了,而且他们都以为这样的我一路下去一定会考一个城里的好大学。”
“我觉得人生不能过得太尽如人意。”
“一切尽在掌握的话,心会死去的,是吗?”
她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了那句话来,忍不住抢答道。
“与其说心会死去,不如说会失去更多的方向,或者说失去其他更有趣的可能性吧。”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把你误认为那个鹤丸的coser了吗?”
“当然记得。”
“你们真的很像。”
“喜欢惊吓这一点和讨厌一切能预想到的事这一点。”
“那他也真是个怪人。”
“怪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讨厌这样。”
她的话总是带光的。那么现在默默倾听的郁久就是一株孤独的向日葵吧。
离群的他躲在黑暗里,但仍是无时无刻不在贪婪地渴求着那一丝半缕的光芒的,正如这时他正瞪大了眼呆望着这个没准就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的人一般。
“我本来就是个无聊的人类,多在这个世上一秒也不会为这个世界增色多少。”
“但他不一样。”她突然松了口气,如果把她那时说话的神态比作舞文弄墨,那一定只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了。“他是浓墨,他是重彩,如果他能在我面前,那我这张无聊的白纸也能染上他的颜色而能变得多彩一些。”
她说得自然,讲得还比夸自己还要生动一些。
“所以如果他能在我身边,那我肯定天天都能有惊……倒也不是惊吓了,说是惊喜才更为准确吧。”
“……”郁久听着,也不知是听入神了还是看出神了,只是盯着她,神思遥想天外。
“这样啊。”他说。
“嗯?”
听出了话里深意的郁久只是摇头。
就算她说自己与那个人像,有把自己与那人重合在一起的铺垫,但她由心赞许,亦或者说由心赞慕的那个人终究不是自己。一句句里的“他”字听来竟也无由来的刺耳。那她原先对自己或许抱有的好意,顶多也只是爱屋及乌了。
“你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很狡猾?看起来我就像只会从他那里索取自己没有的东西一样。”
许久得不到回应的鹤九,忽然又嘻嘻哈哈地另起一句。
如果你这样算狡猾的话,那我也很卑劣。不曾被人肯定的自己,只会一味地从别人的影子里偷取满足自我的心安理得,也不是什么好人干得出来的事啊。郁久暗想。
“那你今年多大?”所以他决定换一个话题,把这个压抑的胡思乱想抑制下去。
“啊……”
自从过了二十岁自己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甚至对年龄的概念也日渐淡化。
“反正快要研究生毕业了。”
“哇,那你脑子一定很好使。”
“不……我其实是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笨蛋。”
“我没出息地丧了四年本科,最后还是没出息地为了逃避工作,发狠考了个不上不下的研,半丧不丧地滚了两年下来,好歹拿了个文凭……”
“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走一步是一步,一切没有太好,但也不算太糟。”
“所以你是一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怪人。”
姑娘把脸转过来,正好接上郁久此时不由自主停在她眼上的视线。
“我很欣赏你这一点啊。”
盈了满钵的月光源源不断地从天上的裂缝里溢出来,那轻柔的光竟也能有冲破堤坝之势,穿过黑云透过薄雾直接倾倒在了广袤的大地之上。
当然也包括郁久这片几乎无人到过的桃源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