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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先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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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半周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从兜里摸出来一根烟点上,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塌塌地倚在掉了漆的大门上。他戴着耳机,无所事事地晃着两条长腿,用那双狭长的眼睛,认真地审视着来来往往的男女。
柳半周,男,二十七,B市本地人,无父无母,也没有老婆孩子,至今买不起房,买不起车,现在是个哪里需要就去哪里的小片警儿。
之所以说是现在,那是因为他当初考进了市里的刑警队,虽然也没破过什么值得吹嘘的重大案子,还不停地闯祸受罚,但这并不妨碍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不过,听说至今刑警队里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他离开那天,一直以硬汉自居的大队长竟然哭得稀里哗啦,逢人就要感慨一句,念叨着自己终于送走了一个要命的活祖宗。
大街上的人都神色匆匆、步履不停,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去关注傻站在街边的柳半周。
正当他上眼皮和下眼皮马上要团聚时,组长吴玉章的声音在他耳机里如爆炸般响起,“老子审了好几天才挖出来的消息,怎么可能有问题?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装下去,出了什么差错,老子立马让你卷铺盖回家种地!”
柳半周吓得打了个寒颤。
他轻嗤一声,却不敢违抗吴玉章的命令,只能努力打起精神,继续专心扮演起欲求不满的嫖客。
幸运的是,等他快从一米八站到一米六时,终于有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瞟了一眼。柳半周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趁着伸懒腰的工夫,装作不经意地和她对上了视线。
不过,女人并没有直接走过来,而是非常谨慎地藏在人群中,像个人造卫星似的,在他周围来来回回地绕,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终于,那个女人走到柳半周站定。
“帅哥,一个人吗?”
等女人走近了,柳半周发现她扑了很厚的一层粉底液,整张脸白得吓人,两片眼皮上糊着亮晶晶的蓝色眼影,还涂了一张暗红色的血盆大口,看起来艳俗又诡异,就像一个快要融化了的奶油蛋糕。
柳半周随手把烟头扔在脚下,用鞋底碾了碾,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女人,嘴巴咂吧咂吧,不太满意地说:“不行,性价比太低。”
吴玉章在耳机里暴躁地大骂着:“柳半周,你特么扫黄还要看脸?要是这条线索断了,我回头就把你物理超度了!”
不过,女人并没有生气,她满脸堆着笑,伸手从小挎包里拿出一张小卡片,用无名指和中指夹着塞进柳半周的裤兜里,还不忘语气暧昧地挑逗他,“你还太年轻,不懂老手的好处……”
柳半周皮笑肉不笑地把两只手揣进了裤兜,非常骚包地活动活动自己的肩膀,过了好一会才懒散地回道,“第一次去,给不给打个折?”
女人听了这话,以为自己揽到了一个上道的客人,脸上的粉都快要笑掉了,连忙附和道:“晚上你来就知道了,现在看得严,也只有我们那里有这个价了。”
话音刚落,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身体紧绷着扫视四周,然后往前走了一步,离柳半周更近,压低声音说:“我先走了,加我微信有时间再聊。”
柳半周没说话,也没拦她,只是盯着她的背影,看她像只偷油的老鼠一样,匆匆忙忙地一头扎进了人潮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吴玉章在耳机那边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柳半周估摸着应该是有别的组员回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只听见吴玉章在那头极其温和地拍板,“大鱼上钩了,回来吧,半周。”
柳半周听到这个声音,鸡皮疙瘩掉一地,不由得满脸嫌弃地啧啧了两声。
吴玉章比柳半周大了三届,严格来说,是他的直系学长。
吴玉章戴着一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长得那叫一个男女通杀的人模狗样……不,人模人样。一眼看上去,让人觉得他要是生在古代一定是个衣食无忧的王侯贵族——就是那种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时随地准备谋权篡位的衣冠禽兽。
吴玉章是警校里的一个神话,在校时蝉联了四届学生会主席,人前说话总是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从入学开始就是警校里公认的校草。
刚上大学那会儿,柳半周还在因为高三时的变故而萎靡不振,是邋里邋遢、十分自闭的年级吊车尾。
他老爸当年的好朋友老郑除了本职是刑警,暇时也到学校里授业解惑,还是吴玉章实习时的大师父。为了不让故友孩子大一就光荣留级,他厚着脸皮强迫吴玉章和柳半周结成学习小组,试图让他们荣辱与共。
当时,天真的柳半周已经猜到吴玉章可能不是个好人。
虽然好人的定义有很多种,但哪个都和本性暴露的吴玉章不沾边。
在吴玉章终于明白自己在保持形象的情况下,怎么都不可能把柳半周教及格后,为了完成老郑交代的任务——他大义凛然地撕破了自己的伪装,为柳半周制定了一个要么死要么及格的学习计划。
柳半周虽然懒得要死,但也不是真的想英年早逝,于是挑灯夜读、悬梁刺股,在高三复读之后再次吃到了学习的苦。
当大一下半学期的期末成绩公布后,活了这么多年的柳半周第一次体验到了登上人生巅峰是种什么感觉,并真心折服于吴玉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流氓精神,一头拜倒在他的西装裤下,和他成了莫逆之交。
为了防止有人盯梢,柳半周在街上绕来绕去,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监视车上。
一上车,他就立刻跟晒干的裙带菜似的蜷缩成一团,恨不得直接嵌在车座里。
“柳哥,抽烟吗?”小刘在副驾驶上扭过头,给他递了一根烟。
这时,车门又被拉开了,是吴玉章。
看到柳半周已经回来,他立时露出和煦的微笑,浑身自带万丈光芒。在装作无意间推开了小刘递烟的手后,他用一种慈母般的眼神注视着柳半周,问道:“那张小卡片呢?”
柳半周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抠出小卡片,用双手捧着它,献给自己敬爱的组长大人。
吴玉章拿着卡片扫了一眼,脸色忽然变了又变,最后愁眉紧锁,一句话也没说。
好奇的柳半周努着嘴巴往上面瞟了一眼,心里骂道,艹,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上面写着的地址竟然是吴玉章他家开的大酒店——斯威特,B市最豪华、最大、最贵的酒店。
忘了说,吴玉章还是个实打实的富三代,也是个有着四分之一德国佬血统的“合资产品”。
吴玉章把卡片揣在自己的兜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恢复了和平时一样的镇定。
没上车前,他本来还盘算着今晚要和扫黄组决战到天明,但看着车上已经在猝死边缘来回横跳的几个人,直觉再这么干下去,明天自己恐怕就要成为光杆司令,于是话到了嘴边,又临时调整为,“这几天大家都累了,先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上午去局里开会。”
柳半周刚才还在操心自己死后发下来的抚恤金该留给谁,听了这话蓦然松了一口气,恨不得当场给吴玉章磕两个响头。
柳半周像条大青虫似的扭了扭,又拢紧了衣服,最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地窝在座位里。
脑子里的弦一旦放松,困意立刻占领高地,他一个哈欠接着哈欠地停不下来,过了一会便失去了意识。
意识蒙眬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又出现了。
她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他的皮肉里,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像把锥子砸在他的耳膜上,她身上的鲜血滴滴答答,浸湿了他的衣服,滑落进他的口鼻。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
当年,柳半周还在上初一时,曾经遭遇过一场非常严重的交通事故,满车二十七个学生就活下来他一个,其他人死无全尸,有些甚至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破碎的骨头。因为这场惨不忍睹的意外,连带着那所学校也被关停了。
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年才清醒过来,然而却失去了发生事故时的所有记忆,哪怕一个小小的片段都想不起来。并且,从醒来的那天起,他便开始不断地梦到这个可怕的女人。
为他做心理疏导的心理医生说,这是人类在经历重大挫折时产生的自我保护式反应,那个女人就是他悲惨记忆的化身。说白了,就是虽然他想不起来,但是那年的事故还在追着他,啪啪地抽他的耳光。
脸上忽然一痛,柳半周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瞅见焦急的小刘,他大叫道,“柳哥,你可算是醒了,真是吓死我了,你一直喊什么救命,怎么叫都叫不醒!”
柳半周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蛋,觉得自己肯定挨了不止一个耳光。
他咬牙切齿地问,“你不会用矿泉水浇我啊?你小爷我的脸这么精贵,让你打坏了,以后怎么找媳妇?”
小刘也挺委屈的,他说,“组长不让啊!他说你这几天太累了,好不容易休息一会,怕浇了水,把衣服弄湿,让你被车里的空调吹感冒了。”说完,他又好心地补了一刀,“组长主要担心明天没人干活。”
柳半周再一看,车里就剩他和小刘两人了,抬表一瞧时间,自己竟然睡了三个多小时,再待一会儿这天都要亮了。小刘白天在车里睡了一觉,今晚便主动替阿克在派出所值夜班,不能走,但他还要跨越半个B市回家。
一想到吴玉章那个不仗义的混蛋,柳半周嘴里愤愤地嘀咕着:“这孙子,不就是没听你指挥吗,给爷爷撂这儿挨耳光……”
小刘没听清楚,问了一句,“柳哥,你说什么?”
柳半周拉开车门,回头强挤出一丝假笑,对着他交代一句,“我回家了,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点。”
凌晨两点的B市已经消停了下来。
吴玉章和柳半周工作的派出所本就比较偏僻,平日里遇到的最大的案子就是有人偷了老头捡的塑料瓶和纸壳。到了这个时间,这一片更是连半个鬼影都见不着。
柳半周估摸着回到家也得三四点了,家又离市局远得很,来回折腾一下,比在所里熬一宿还要累。这时,他瞅见路旁那家旅店的LED屏上显示有超级便宜的特价房,当即决定今晚就在那里凑合一宿。
柳半周点了外卖,洗了澡,把手垫在脑袋下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吴玉章手里的那个卡片。
他是绝对不相信吴玉章他家暗地里会做这种生意的。吴玉章他老子当兵出身,脾气比航天用的钢板还硬,他要是知道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搞这种营生,非得亲手扒了他们的皮。
想来想去,又饿又困的柳半周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见肚子里的馋鬼玩命打鼓,脑子里的周公热情地催促他去下棋。
柳半周住的旅店是自建房,墙体很薄,不怎么隔音。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见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像是在和谁打电话,“你怎么还没来……我已经到了……一会儿就能过来吧……五百……给你一千也行……”
像接收到了某种信号,柳半周瞬间解除迷糊状态,一个鲤鱼打挺……两个、三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
恰巧外卖小哥正好送来了补给,柳半周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开了门,一边接过不麻不辣也不烫的麻辣烫,一边伸着脖子往旁边那屋门口瞧。
外卖小哥见他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会心一笑,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普及”道:“最近抓得严,这里还能稍微清静一点儿,以前不管你是不是过来嫖的,半夜都有人敲门揽生意……不过,你要是不需要,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柳半周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随口敷衍了两句,就送走了外卖小哥,然后趁着楼道里暂时没人,拎着麻辣烫,踮着脚,偷摸地走到隔壁门口去,趴在门上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咣当。”
质量堪忧的电梯停在这一层。
柳半周迅速钻回自己房间,还顺手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隔壁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女子很快打开门,说:“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
来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接着,门再次关上。
柳半周啧啧了两声,心里大概有了个数,回屋撅着屁股从外套里翻出警察证和手铐,揣在后面的裤兜里,穿着拖鞋就去敲隔壁房间的门,“警察,开门。”
房间里一阵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开门。
柳半周挑着眉头,伸出小指掏掏自己的耳朵,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说,“警察,开门,再不开门我把全楼的人都喊来参观你们俩。”
话音未落,门猛地打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胖女人像炮弹一样冲了出来,把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柳半周撞了个半死,直接糊在了门对面的墙上。
柳半周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被卡车撞飞了,等到他好不容易缓过来,想起要抓人时,那个女人早跑得没影了。
跑了一个,里面应该还有一个。
柳半周自尊心受损严重,伸手拍了拍自己颤抖的小心肝,然后挪着小碎步走进房间。房间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窗户大开,灌进来的秋风把窗帘吹得群魔乱舞。
看到这个场景,在电视剧里这人基本就是从窗户跑了,但柳半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想:这是先折磨敌人的身体,再侮辱敌人的智商吗?这特么可是四楼,四楼啊!楼下就是光秃秃的水泥地,跳下去不是截瘫就是死,特工来了也只能躲床底!
他哐哐踢了几下床沿,过了一会儿,床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看,有个人影像泥鳅一样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孩。
他顶着一头闪闪发光的金毛,长着一双溜圆的棕色眼睛,皮肤雪白雪白的,身上瘦得可怜,乍一看分不出男女来。
冷风一吹,柳半周冻得打了一个哆嗦,冲着男孩努努嘴,示意他把外套穿上。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孙德胜,今年二十八。”金毛随口一编。
“啥?”柳半周白眼一翻,满脸都写着“你当我是傻子吗???”,没好气儿地又问他了一遍:“你再说一遍。”
“……”那少年嘟嘟囔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柳半周不耐烦地打断他,“大点声!”
“我、我、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我知道错了,你、你、你能凑过来,我、我、我、小声告诉你,行吗?”金毛眼中含泪,满脸羞愧,浑身颤抖。
柳半周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他像每一个历尽沧桑的大人一样,上前拍了拍误入歧途的少年人的肩膀,和蔼可亲地安慰道,“别担心,知错就改,我们一定宽大处理。”
说时迟那时快,金毛瞬间换了一副嘴脸,一步跨上前,凶狠地拽住柳半周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柳半周没有防备,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当即与他在地上滚作一团。
柳半周被勒个半死,刚想骂祖宗,那金毛腾出一只手,猛地撕开自己里面的衬衫,扣子噼里啪啦地崩了柳半周一脸,差点把他打得嘴歪眼斜。
接着,金毛用尽浑身力气,扯着嗓子,非常凄厉地大喊道:“快来人啊,绑架啦!杀人啦!有人猥亵未成年!”
柳半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是真没料到世界上竟然会有人可以这么不要脸。
然而,他刚想反手把屁股兜里的手铐拿出来,给金毛上上思想教育课,砰的一声,后脑勺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保洁阿姨狠狠打了一棍子。
柳半周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人影,脑袋里嗡嗡直响,就像一万个交响乐团正在里面一起演奏《野蜂飞舞》。
失去意识前一秒,他暗暗发誓,要是以后再遇见这小王八蛋,一定把他扒光了吊起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