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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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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进了隧道,重见光明之时,陈逸南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光影,他看见自己苦着一张脸;他看见自己来不及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他看见自己眼中沉沉的灰,一点不像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每一次都是这样。决定挂电话的人是他,信号中断后不会回拨的人也是他。守在这里等着的,永远是她陶真。
陶真颓丧着回来了。对着自己的家门,她不想进。
*
卫生间的灯大亮着,陆远乔对着镜子洗了把脸,水珠顺着脖子一路淌了下来,埋进他隐匿着些许刀疤的大片纹身中。
简单梳理了一下,嘴里的麻辣烫味儿好像没了。真不该吃这种东西。嚼了一颗口香糖,陆远乔回到书房。
他的书房很小,是次卧改的。里面有一个电脑桌,一个台式电脑。电脑旁有一些零散的剪报,上面记载着近几年还有年代更久远的社会新闻。
还有一本牛皮日记本,旁边别着一支签字笔。
陆远乔翻开中间的一页,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看到最后一行,合上了日记本。
他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本小相册,小相册几乎塞满了照片。
几年了,他也记不清了,多少副面孔,多少个名字,都是谁,他也有些模糊了。小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陶真的照片。她梳着两条小辫子,穿了一套碎花裙。这裙子款式很老,这个年代已经买不到了。
正看到这儿,有人敲门。
陆远乔一开门,就见陶真顶着一个黄头套,眉眼没什么神采,靠着门框抽烟,“这个点儿你睡得着么?我睡不着,陪陪我好吗?”
他冷着一张脸,没说好,没说不好,把门关了。
就这么吃了个闭门羹?这个大叔还真是高冷到家了。
陶真以为他拒绝的时候,他又开了门,身上多了一件套头衫,“请进。”
这个老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呢?她陶真可不是饥不择食的人。
陶真左右无事,在屋里待着也只是胡思乱想,于是拍拍屁股,进了他的门。
“随便坐。”陆远乔说。
“床上能坐么?”她故意这么说,看到他一张结冰的脸,她就觉得有意思,“逗你玩儿的,别紧张。”
“你们吵架了?”
“你是复读机吗?就会问这一句。”
陶真把自己摔进他软绵绵的沙发里,脖子往后一靠特别舒服,“有酒吗?”
她听见他走向厨房,定是去取酒了。
“陆远乔,你今年多大了?有三十了吧?有没有女朋友?应该有过,而且不止一个。那你结过婚了么?应该结了吧?”
陶贞望着天花板,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久他端着杯子回来了,陶真喝了一口,没等咽下去,就喷了出来。
“陆远乔,这什么呀?!”
“白糖水,你不是爱喝么?”
“这是白糖?你自己尝尝,你一定是故意的。”
放错了?
陆远乔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也被咸得吐了舌头,“放错了。”
“就没有酒吗?”
“没有。”
想见人见不着,想喝酒又没有,想说话,目前就这么一个人。也好,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你怎么了?不舒服?”
见陶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陆远乔摸了摸她的额头。
“往哪儿摸呢?”陶真像被人踩了尾巴,支起那颗小脑袋。
“无病呻-吟。回你自己家去。”
“干吗?撵我走啊?我偏不走。”
“你到底想干吗?”
“想让你陪我。”
这句话好像有点作用,陆远乔没再请她出去。可他似乎也没什么话说。
陶真原本心烦意乱,这会儿需要转移注意力来消磨时间,再想陈逸南她会发疯的。
“哎!你今年多大了?有三十了吧?”陶真问。
“三十一。”他端起一旁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眼睛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真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凑到他近处,盯着他的脸仔细看。
“三十一岁的男人原来是这个样子,你跟我哥一点都不一样。”她似乎对他兴趣浓厚,靠得有点近。
“你看你的皮肤……”她指着他的脸,脖子,“我哥可比你糙多了。”
指着指着,她就不自觉地把手指头贴在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睫毛真长,鼻子好高啊!”
她像在研究一只动物,陆远乔捏住她到处乱摸的手,陶真正在兴头,哪肯罢休。又拿出另一只手去摸,结果两只手都被她握住了。
“你松开。”陶真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没什么作用。
他握着她的小细胳膊,轻轻使点劲她就整个人倒在沙发上了。
他还是那个表情,把她撂倒在下面,俯视她。
刚才没仔细看他的嘴就被他拿住了,这会儿他那张嘴微微勾起一个笑,很浅。
他的嘴唇很好看,看上去很软,如果被他吻,会是很陶醉的。陶真想着想着,一切就都写在脸上了。
她说的不是假话,她很喜欢陈逸南,很想和他好好相爱。无数个夜晚,她想念他的身体,他的力量,他的味道。
陆远乔和陈逸南不一样,他更有力量,更有侵略性。她可以不爱他,可她无法掩饰她此刻的感受。她竟然对陆远乔的身躯和嘴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如果可以放纵,她真想就这样闭上眼睛。
陶真忽然软得像一滩水,陆远乔怎会没有察觉。
“陆远乔,我的胳膊快断了。”她的声音更是软绵。
“以后不许胡闹。”他松开她的手腕。
陶真的胳膊终于归位了,她从沙发上坐起来,“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家,我不想一个人,我保证不打扰你,可以吗?”
面对这个认真在受伤的女人,他没有拒绝。
随后,陆远乔在书房忙了一阵子,陶真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
等一个小时后,陆远乔从书房出来,陶真还在那里坐着,姿势都没换。
夜里十二点半,陆远乔起来喝水。此时的陶真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给她盖了一条被子,顺了顺她的头发,陆远乔也回去睡了。
他给予她温柔与呵护,可他不是陈逸南。脸颊流着两行泪,天快亮时陶真才睡了。
第二天清晨,陶真一睁眼就看见一身白衣的陆远乔,他拉开窗帘,跟她说:“起床了。”
陶真揉揉脖子,拿过茶几上的水杯,里面的水是温的。
这个人,是真地很了解她。他知道她小时候爱和糖水,知道她清晨要喝一杯温水。如果是陈逸南为他做这些……会很幸福,可那就不是陈逸南了。她爱着的陈逸南不是这样的人。
陶真简单洗漱了一下,陆远乔已经把早餐端上桌了。
他做了两个三明治。陶真捏起来看了看,里面夹着西红柿,白菜,青椒,还有鸡蛋和肉片。另外搭配了一杯橙汁。
这么久以来,她活得简直是太对付了。
“你看什么呢?”陆远乔问。
她从三明治后头看他一眼,眼睛弯了一下,“陆远乔,你对我太好了。希望你不是因为我哥给你许的愿才这样的,我可是有人要了。”
说完,她咬了一口三明治,享受地嗯了一声,“好吃。我哥怎么不早点派你过来?”
“好吃就不要剩。”
“你放心,剩不下,我还怕不够吃呢。”
“不够?不然我的也给你。”
陶真一看,陆远乔当真放下三明治,要留给她。这个人怎么这样啊?简直让她哭笑不得。
“我开玩笑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胃。”
“哎,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陶真说。
他笑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
陶真吃得很好,几口就吃光了。这是一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早餐。
吃完了早餐,陶真去到卫生间,不多久,回到陆远乔面前,指着自己的嘴,“这个颜色好看么?”
陆远乔看着她,没点头,没摇头,咬了一口三明治。不理她。
陶真自动领会为“不好看”。
她又回去换了一个颜色,等回来的时候,陆远乔吃完了,正在厨房洗碗。
陶真从后头拍他的肩膀,指着自己的嘴,“这个怎么样?”
他还是没搭理她,不过陶真却笑了,踮起脚尖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原来你喜欢这个啊!”
“你闹够了么?”
“我没闹,我能看出你的眼神,你明明就很喜欢。”
“我不喜欢。”
“你喜欢。”
陆远乔不与她废话,也不想再看她那红艳的嘴唇。
然而,陶贞又凑过来,亲了他一口。
“我仅代表我自己谢谢你,谢谢你来照顾我。以后你是你,我哥是我哥,我们和平相处吧。”
陶真一阵风似的跑掉了。陆远乔手还湿着,拿袖子蹭了蹭脸,袖子上沾了红。镜子前头一看,脸上还留着口红印,擦了半天才擦掉。
若他妹妹随便对一个男人这般轻浮,他定会打折她的腿。然而,他没有妹妹。他的妹妹没有了。
上午八点半,陶真手里捏着火车票,紧了紧围巾,跟着队伍上了车。
听陈逸南说过,这条线路总是人满为患,陶真挤在最里面的座位,旁边儿胖乎乎的小孩儿总看着她傻笑。陶真挤出一个笑容,摸摸他的头发。心里想着这趟旅途很可能是她一个人的往返罢了。
路越走越远,越来越荒凉。她看见了陈逸南对她描述过的一大片苞米地,还有一个个他对她念过的站名。这条路通往他的家,可越是临近,陶真的心却越是迷茫。
六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到站了。腰酸背痛的陶真揪起马尾,在路边买了一个烤地瓜填肚子。跟人打听了一路,又坐了一趟开往城边的汽车。汽车整点发车,人满了还在继续塞人,拥挤非常。陶真后来给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让了座。这一个小时,她是站到地方的。
一天折腾了七八个小时,陶真下车时,有些灰头土脸的。卖票的大姐好心给她指了方向。
“你再走十分钟,前面儿就进村儿了。”
“谢谢大姐。”
“不客气。回火车站的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半,就在这儿,招手就停。晚上最后一趟是十点。”
“知道了,谢谢。”
小汽车继续奔往下一个站点,卷起一阵黄沙。
陶真用围巾掩着口鼻,看着四周略有荒凉的一草一木。虽说小时候也吃过些苦,但这样的小村庄倒是太多年没见过了。
检查了一下依旧红润的嘴唇,陶真便循着车辙进了村子。依照记忆里陈逸南对她描述的地址,五分钟后,她站在了一个小院门口。他说他家门口有一圈儿矮墙,矮墙里头种了花,他还说他家院门口搭着葡萄架。
是这里,没错。
陶真走进敞开的大门,院子里有个正在摘菜的老妇人,她面容和善,笑呵呵地说:“姑娘找谁啊?”
“奶奶好,请问这是陈逸南的家么?”
奶奶把手从水里拎出来甩了甩,“你找我儿子啊?”
“您儿子?”
“你不是找陈逸南吗,陈逸南是我儿子,来,进屋。”
陶真有些发怔,这位老妇人看着怎么也有七十岁了。
“南南!你朋友来了!南南!”老妇人一边热情的叫儿子一边就把陶贞引进了门。
陶真就这样,第一次进了陈逸南的家门。
陈逸南万万没想到会是陶真。他的惊讶太明显了,丝毫没有喜悦。
“你怎么找来的?”他甚至是皱着眉头,有些埋怨。
“鼻子底下一张嘴,找找就找到了。”
“你到这来干什么?”他放下手里的碗筷。
床上躺着一位老人,陈逸南正在给他喂饭。想来,这位老人应该是陈逸南的父亲。
“我来看看你。”她斟酌着态度和措辞,表现得像个朋友。
陈逸南冷着脸,“妈,我们出去一下。”
“去吧去吧,姑娘还没吃吧,一会儿回来吃饭啊!”
陶真哎了一声,就被陈逸南带走了。
陈逸南走得很快,路也是往大路上领。这个方向,很显然是要把她送走。
“陈逸南,你干什么?你要赶我走?就不请我坐坐,好歹得对客人有点礼貌吧。”
陈逸南停住脚步,回过身来,脸色依旧凝重。
“你到底来干吗?我不是说了我会联系你吗。”
“但你没联系。”
“那你就自己找来了?你这是穷游么?这么远的路,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怎么办?我都找不到你。”
“别担心,我不是好好儿地站在这儿么。”她笑说。
她化了淡妆,头发上沾了一层灰尘。陈逸南沉着脸,转过身去抽起烟来。他的沉默让陶真心颤,“也给我抽一根啊!”
“你回去吧。”
“我不,我好不容易来的,饭都没吃你就赶我走啊?”
“前头有个饭店,我带你去。”
陶真终于忍无可忍,“陈逸南!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早知道你这个态度,我他妈才不来这种地方!”
“对,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是我的家。”他张开双臂,把自己放进这个破烂的背景里,“我就这里的人,你可以瞧不起我。”
“我没瞧不起你。陈逸南,你告诉我句实话,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些日子你就奇奇怪怪的,什么也不和我说,老是躲着我。你给我个态度,我只要你一个态度。你是想甩了我还是继续跟我处?”
陈逸南再次转开身体,不与她对视。
“你回去吧。”
“没得到答案我不回去!”
“陶真,你别逼我好吗?”
“我逼你?你仔细想想,你前前后后多少次莫名其妙就消失了。等你一回来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不说我就不问,可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到底是我逼你还是你在逼我?”
“那好,我不逼你了。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
“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是我在问你,我问你,你是想把我甩了还是继续跟我处?”
“我不知道。”
陶真的心瞬间凉了大半。
陈逸南把烟头踩进土堆里,“你就从来没考虑过你哥的话么?你哥说得对,你天真任性,想事情不切实际,跟着我……你也看见了,没什么好的。”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甩了我?”
他不说话,脚跟在烟头儿上戳了几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还说喜欢我?还说要和我私奔?这些都是假的吗?”
“陶真……”面对她的眼泪,陈逸南更恨自己。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顾不上爱情。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爱情是奢侈的。我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哥哥生病死了,弟弟妹妹要念书。陶真,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可是……”
“可是什么?这些都不是问题啊,我可以帮你。”
“不,陶真,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
“你需要,我可以帮你的,真的。你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只需要你离我远一点!我说真的,离我远一点。”
陈逸南大声说。
“我才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爱我了。我愿意陪你的。”
“这跟爱不爱的没关系,我不愿意你陪我,我不愿意看见你在这个地方,我一点都不愿意你懂吗?听你哥的话吧,我只能耽搁你,跟着我没有未来的。”
天上忽然一个闷雷,很快就有雨点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原本她以为雨中相对是浪漫的,原本她以为的……都太天真了。
一番话说出口,陈逸南的心落地了,可也更痛了。雨越下越大,她的妆花了。陈逸南脱掉外套想给她取暖,被她扔到了一边,“是我傻,是我太傻,我以为……”
以为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把我们分开。错了,有的。这个人就是他。
陶真哭着笑了,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村口又开过来一辆车,本地牌号。陈逸南和陶真没留意,直到车里出来一个人,陈逸南与他正对面。那人打着一顶黑色雨伞往这边走。陈逸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弯腰去捡地上的衣服,“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真要和我分手?”陶真问。
手里的衣服湿透了,沾的全是泥。他没有回头,把她留给了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一直看到再也看不见,陶真僵直地站着。直到一把伞罩在头顶,她泪眼朦胧地看见了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陆远乔,“我想我哥了……我想我哥了……”
她的妆花了,浑身湿透,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陆远乔把她搂进大衣里,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