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楼》再见东流水

17、第十七章 独处

　　安泰医院是A市历史最悠久的私立医院。

　　多年前颜国邦老先生定居A市，并且在省府路开设自己的诊所的时候，这座城市还充满着自行车与黄包车的铃铛声，从麻市街到背篼巷，从骡马街到盐粮路骑着自行车穿城而过不过是半天的时间，那时候说起颜老先生，街头巷尾的名门贵族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会满眼尊重。而今那座老城早已经换了新颜，鳞次栉比的高楼一波高过一波，而且每一波都将这座城朝着四野扩张开去，遇山开山，遇河架桥，犹如种下的春草，经年之后已经成了草原。扩张的城市让原来的街坊领居渐渐流落到城市的各个角落，被外来闯荡的人们稀释隔离，逐渐变得陌生而疏远。而原来那个古色古香用木板做门的颜氏也已经变成了今日有十六层高的安泰医院。

　　人们慕名而来，慕的是安泰的名，却几乎已经渐渐遗忘颜氏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中是一种如何慈悲而令人敬仰的存在，那些辉煌的过往如同被更换掉的旧门面一般，逐渐被时间蒙上尘土。循着颜家这个姓氏而来的患者越来越少，安泰已经逐渐平庸得褪去了颜氏的光环，而颜氏也逐渐退化成为老一辈口中的传说。

　　这是颜国邦老先生的意思。尽管颜致远至今不懂老父亲这样做的原因，但安泰医院的发展似乎证明老先生当年的执拗并没有犯下多大的错误。

　　尤其是当他坐在十六层的阳光房中轻易将这座城市的天空揽入眼中的时候，他想，也许父亲有更多的深意。

　　而颜昀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待在十六楼的时间不多，这里是办公区，她的副院长办公室在这里，而隔壁就是老父亲偶尔喝酒的阳光房，但她更多的时间都穿着白大褂穿梭于科室间，忙碌得较低不沾灰。

　　今天反倒闲了些。只是心情却并不太好。

　　处理好伤口之后，肖闲逸跟着颜昀从电梯上了顶楼的办公室，警察在这里简单问过话，做了笔录之后离开，而颜昀也从肖闲逸对警察的描述中了解到她念念不忘的丢失的文件是审计底稿，而内容是今天刚刚结束的爱博医院，内容牵涉爱博医院骗保的情况和证据，当然，也提到之前爱博医院的院长杨启良试图贿赂不成而后有些威胁的言论。

　　因为牵涉到审计，警察表示会向上级报告，并且重点调查。

　　等到警察离开之后，天早已经晚了。

　　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能看到这座城市在夜幕笼罩下的景致，灯火辉煌，间或的高楼挡住远望的视线，却往往也会用灯火回馈投来的目光，这种感觉与白天不同，在青天白日之下，城市的建筑似乎是死的，像极了冰冷的迷宫将人们困在其中，而到了晚上，这些建筑似乎活了过来，睁开千百万双眼睛，妖艳的比美。

　　肖闲逸坐在沙发上，那些擦伤似乎远比那道缝了十多针的伤口更疼。她坐着，一动不动，却还是能侧头看到窗外的美景，尽管她的心在跟警察的交谈中再次被拉回到今天的遭遇以及自己的工作上来，但那些难以安放的恐惧和紧张却渐渐的淡了下去。

　　虽然还是会害怕，但是当你明知即使再害怕也不能还不应该逃避的时候，害怕这种情绪变得有些多余，肖闲逸尝试着控制它，而且似乎取得了成功，最少来说，在颜昀的办公室，望向虚无的夜空的时候，在颜昀的身边，她的心渐渐平静了些。

　　而后她望着颜昀。

　　颜昀在接电话。此时的颜昀浑身散发出的气质是温和的。温和得肖闲逸觉得安稳。这种安稳让她不至于持续纠结于可能遇到的威胁，而是开始天马行空的想着是不是所有的私立医院都有这样的问题，如果是，那自己审安泰医院的时候要怎么面对颜昀，是否有一天这样温和泰然的颜昀也会在自己面前变了脸色，或威逼或利诱。

　　为她自己，或者为颜家，也或者为了脚下这栋大楼以及大楼中的这些工作人员，她都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去做。

　　也或者，自己应该选择回避。因项目组成员与被审计单位高管之间的亲密关系而选择回避。

　　但自己与颜昀之间，算是亲密关系吗？！

　　形式上不是，但在自己心里，却是亲密的。最少来说，从陈记开始，颜昀就是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最亲密的存在之一，这个之一甚至俨然有超越陆远的趋势。她感激陆远，会为了陆远的邀请而放弃大好前途，但她觉得内心深处与颜昀却是更加亲近的，这种亲近源于对那种平静温和的认同与喜欢。

　　颜昀的电话是颜妈妈打过来的，颜妈妈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说还在医院，有个病人，颜妈妈说，如果太晚就不要回南湖村了，怕她白天上班太辛苦，夜里开车不安全，而且明天一大早又要开车来医院。

　　颜昀应了，决定晚上不回去。她在市区还有一套房子，高中时候爸爸给她买下的，那时候安泰在A市医疗界已经小有名气，在私立医院声名狼藉，很多游医还在靠贴电杆小广告治疗淋病梅毒一针见效的年代便闯出了一片属于安泰的天地。而颜昀从小跟着爷爷颜国邦学医，虽然没有科班的文凭，但医家典籍早已经烂熟于胸，而且放假的时候，爷爷出诊她经常跟随左右，十来年的时间已经从随侍医童变成了国医大师最好的助手，俨然已经是颜家默认的正统传人，接掌安泰不过是时间问题。看着城区的地日渐减少，寸土寸金也许不过在不久之后就会发生，颇有些经济头脑的颜致远虽然并没有投资房产的意图，却还是赶在房价飞涨之前在安泰医院附近为自己的女儿买下了一套环境舒适的房子，而今十多年过去，这里真的已经寸土寸金。

　　他曾经在安泰新修的大楼顶楼阳光房中喝着酒，望着落日最后的余辉洒满城市，动情的对蒲安华说：“等有一天我的小昀长大了，一定是颜氏最优秀的传承人，一定能觅到一位英俊而聪明的男人为伴。他们就住在那里……”他指着为颜昀新买的房子的方向：“那里……，她每天到安泰来，无数病患在这里等待她拯救……”他指着自己的脚下：“颜氏在A市，以及更大范围的成就必然就在她的手中得以实现，她一定可以为私立医疗正名，成为私立医疗走上高端医疗台阶的领导人物……”

　　那天，颜昀以相当优异的高考成绩被国内最好的医大录取，颜致远没有摆酒庆祝，只是在安泰的楼顶独自兴奋的憧憬未来。他的对面坐着的是刚刚从医学院研究生毕业就到医院工作当时刚好三年的外甥蒲安华。

　　蒲安华微微低着头，神情温和的说：“是。”

　　颜致远当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蒲安华：“安华，你也很优秀，以后一定是小昀最好的助手。”

　　颜家喜欢温和的人，这也许与祖上传下的医术有着密切的关系，看惯生死看淡荣辱的人更容易温和，温和的人也更容易包容，这是一种大医家的独特气质，所以尽管颜致远远不及父亲颜国邦的内修，但对蒲安华的温和也是很喜欢。

　　至于这些多年前的细节，颜昀当然并不知道，她只知道父亲以她为傲。而那套房子虽然已经很久没有住，但估计爸爸还是会安排人不时去打扫一下的。

　　随后颜昀拨了陆远的电话，然后将手机递给肖闲逸。

　　陆远在B市洽谈一桩业务，接到肖闲逸被抢劫的消息她十分震惊。她早已经料到肖闲逸这趟差并不容易，也已经做好了抵挡来自政商各方面压力的准备，但她却绝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来得这么快，而且处理得这么愚蠢。深谙政商两界游戏规则的陆远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蠢货。抢走了纸质文件又如何？抢走了肖闲逸的电脑手机又如何？没有证据并不重要，因为肖闲逸本身就是证据，她是执业注册会计师，具有发表意见的法定权利。而且即便到最后真的无法通过审计来处罚对方，陆远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那些胆敢挑衅的人。他挑衅的不光是肖闲逸，甚至不光是一次审计，而是陆家在A市的威信，也是独立审计的威信。

　　陆远拨了A市的电话，直言必须找出幕后的黑手，她要杀鸡儆猴，甚至直接挑明了那幕后黑手就是爱博的杨启良。她要他付出绝对的代价。

　　随后半个小时之内，恒成会计师事务所负责医保审计的注册会计师被抢劫，审计资料全部丢失，人也受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公安局、医保局、药监局、审计局、注会协会以及省政府之类的部门。

　　而陆远站在酒店的窗户前，遥望着A市方向的幽暗天际，缓缓握起了拳头。她要给那些胆敢不将陆家人放在眼里的人一点颜色，要给那些胆敢对独立审计公然挑衅的人足够的惩罚，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知道，A市的陆家还是不能轻易去碰的，因为有她陆远在，她不是那个在陆勇的庇荫下捡些甜头的小姑娘，她是战士，可以与那些胆敢挑衅她的人提刀来见。

　　她也要让颜昀知道。那个曾经总是跟在她身后穿花裙子的贪吃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能够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即使这次是肖闲逸，不是颜昀。

　　她松开自己握紧的拳头，原本萧杀的脸上有了些温和，脑子里想起那个为了理想而远走天涯，如风般忽而来去不留痕迹的颜昀，她恬淡于几乎一切的欲望，却专情于她求索的医道从不懈怠。陆远想，既然难以了解她想要的是什么样的人，那便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她，让她恣意生长的人也好。

　　这总好过找不到位置的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