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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解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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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的过程,从始至终,六皇子只看到李绰和洪朱克两个人,这让他产生一个错觉,只要把洪朱克夹一夹,真相就会大白。而原先那个知县,乃至知县的上峰,就那么眼睁睁地把案子断成了冤案。
简直蠢不可及!
不,不是蠢,而是贪。因为贪,所以枉顾人命,颠倒是非,灭绝人性。
他不知道,这个过程,只是何清想给他看的过程。
而背后的种种,他无缘知晓。
按如今官场的风气,案子一旦断定,有人证有物证,递交上去后,谁肯再费心费力地查验核实?只依例签字盖章继续往上递交罢了。
一般情况下,何清是不会注意这种事的。
但因为某种原因,他注意到了。
然后一眼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做出奸母弑母之举,这不是骇人听闻,而是太不合情理。
且李母一个成年女子,被杀之时竟没有丝毫动静惊动街坊四邻?
而那个所谓的证人,既不是李家的左邻右舍,又不是李家的亲朋故旧,怎么偏偏是他恰好目睹了事情的发生?
有问题,大有问题。
何清没有按一般程序把李绰从县衙中提出来重新审问,进而逐步查人取证。
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人把李家的街坊邻居、木器坊伙计以及洪朱克等人控制起来,提进郡衙,然后把李绰移转过来。待审问过一干街邻之后,他对案情已有了清晰的了解,这才把六皇子请来,给他看审问李绰和洪朱克的过程。
李绰之惨,洪朱克之狡,两相对比,亲眼目睹,冲击性更大。
审问毕,何清走到屏风后,六皇子怔怔地坐在那里,面白如纸。
何清双手一揖,“想必殿下心中已经明了。”
六皇子没有说话,心中混乱不堪。
何清道:“典签每年往返于镇所和京城之间,向陛下报告地方事务,一州官员的善恶优劣全凭他一张嘴而定,谁敢不对他毕恭毕敬,曲意奉承?
下官名义上是代殿下处理一州事务,但最后签字盖章的,还是典签。如洪朱克这等蝇营狗苟之辈,怎会不想方设法搭上典签?所以他不但贿赂了知县,还通过知县贿赂典签,这样一来,他的案子自然就更加万无一失。
殿下想必不知,正月人日那天,殿下路上遇到的那个疯子,就是李家木器坊一个伙计。此人曾试图为李绰母子申冤,结果被洪朱克等人迫害致疯。后来因无意间遇到殿下,让某些人产生了危机感,他便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六皇子不禁想起那日去鄱阳湖路上的情形,紧握的双拳微微发颤。
何清道:“可恨他们沆瀣一气也就罢了,却还把殿下拖进是非。殿下想想,典签为何处心积虑把洪朱克送到您身边?无非是想借殿下的身份为他们多一份保障罢了,即便将来事发,首当其冲承担罪责的,也是殿下。”
六皇子心中一凛,愈发恨得两眼发红。
何清道:“典签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止是贪腐败坏,践踏律法,而且包藏祸心,其心可诛,这样的人殿下能容忍吗?”
六皇子暗暗咬牙,“长史说我该怎么办?”
何清:“殿下是皇子,是陛下钦封的邵陵王、江州刺史,只要殿下有令,下官即可以大齐律治他。”
六皇子心中恨极典签,但听了何清的话,又有些犹豫,“这事恐怕还要父皇定夺,要不先把他关起来,待把他的罪行禀报过父皇后再说,如何?”
何清眯了眯眼,答:“喏。”
直到回到刺史府,六皇子犹在微微颤抖。
他已经如此听话,如此安分,安分地接受朝廷的差遣,安分地接受典签的管制,安分地做着一个囚徒,不敢有半分越矩,为什么这些人还要这样利用他,陷害他?
四皇子之事涌上心头,他如被人抛进了万丈深渊,惊惧交加,又冷又悲。
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还有什么是能够依靠的?
他目中泛起薄薄的泪翳,到了藤院,犹未缓过神来。
以前,当文徽音说要“回神界”时,为了留下她,他可以大哭大喊。生病害怕时,他能拉着她的手枕在脸下撒娇。
但是现在,他发现,当他真正难过、难受得几近窒息时,他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她的屋子里,恍若在无人的荒野。
文徽音一眼就发现了他的异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六皇子干干地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眼中一片灰暗。
文徽音微微蹙眉。
典签可恶,但何清何尝不是别有用心?
此人自恃门第才华,性情高傲,不肯趋附典签,但又不甘为对方所害,于是抢先下手。
下手也就罢了,还要借用六皇子的名义。
他们每个人,都比六皇子的权力大,每个人行事,为了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借用六皇子的名义。
处在六皇子的位置,没有丝毫权力,却要专业顶锅,这个国家所谓的典签制度,真是可悲可笑得令人发指。
腐朽如此,怎能不倒?
但典签毕竟是齐帝的心肝近臣,他的话对齐帝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哪怕他真的有罪,何清敢放他活着出去咬人吗?
而典签一旦死了,六皇子担着最大的干系,四皇子之祸近在眼前……
文徽音觉得,自己真的疏懒太久了。她只想着六皇子身份所在,只要安分守己,便无性命之忧。只要六皇子无性命之忧,其他的事她才懒得参和。
未曾想,六皇子安分,有些人却时时刻刻逼迫他出格。
而他一旦被认定为出格,就有危险。
她错估了人性。
她抚着头,隐隐有些自责。
手中有权就膨胀腐化的不止有皇族,还有那些被皇帝别有用心安插过来的典签。
思虑片刻,她道:“殿下不必担忧,殿下今日做得很好,没有直接答应何清处置典签,而是先把他控制起来,向皇上请示。”
说实话,在那种情况下,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六皇子只有十二岁,素来对何清怀有敬仰之心,在这件事上,何清表面看来,又完全站在六皇子这边,六皇子在饱受冲击之下,感情倾向于他,信任他依赖他,把事情全权交予他处理,都是十分正常的。何况,六皇子本就很恨典签。
但六皇子却保持住了理智,没有被看似为自己着想的臣子支配,殊为难得。
或许在某些时候,他已经慢慢学会了,对周遭臣子保持适当的警惕之心。
而且,他也没有因为惧怕,就放弃对典签的处罚。把那人先控制起来,可以掌握说话的主动权,本能的,他做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文徽音道:“为今之计,应尽快写一封奏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报告给皇上,不必刻意强调什么,更不要显出与何清同仇敌忾的立场,只要客观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上去即可。”她一条一条列举,最后道,“要特别指出,典签现在暂时被何清监禁,具体如何处置还需皇上定夺。”
六皇子在她不急不缓的叙述里,心渐渐安定下来,按照她的提示,迅速拟起奏疏。
写罢,文徽音看了一遍,把不妥之处改掉,勾去了洪朱克和白叠子关系那一节,只说白叠子是六皇子无意中发现的,并附上其功用及由白叠子的丝织成的布匹。
然后,六皇子誊抄一遍,即可发往京城。
京城中,齐帝先后收到六皇子和何清两人的奏疏,随即下令,把典签押解回京。
在齐帝看来,如典签这样的近臣耳目,相当于派到地方的钦差,如由地方问罪,是不妥的。
且收受贿赂这个事儿也称不上什么大罪,毕竟如今的官场风气,职务贪腐已是被大家默认的事。齐帝生气的是,你贪就贪了,为何还要把犯人引到我儿子身边,居心何在?齐帝不喜欢这种自作聪明的举动。
从押解回京的命令中,文徽音判断,齐帝并没有要典签命的意思。
如果只是收受贿赂的话,似乎确实罪不至死。
然而,齐帝的命令刚传来没多久,一个更劲爆消息便传到了六皇子耳中:典签死在了狱中!
六皇子惊呆。
直到此时,他才隐隐明白,文徽音指点他写那封奏疏的原因。
她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典签死了,六皇子又解气又不安,隐隐的,他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接到典签死讯的齐帝大怒,当即命令把何清抓捕回京问罪。
在这场风波中,六皇子险险地保住了平安。齐帝在知道儿子的憋屈生活后,还顺便勉励安抚了他两句。
虽无实质用处,但至少表明,他躲过了这场风波。
天渐渐冷了下来,待一切尘埃落定,天空已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朝廷重新任命了长史和典签,只是还未到任。
这个冬天,因为没有典签管束,六皇子过得格外舒畅。
同时又为何清深感惋惜。
文徽音对此人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何清或许有才,但他并无理想,在代刺史的位置上,他能胜任,却不尽力。和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官员一样,他做官不是为了实现某种抱负,而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
他和典签本质上并无区别,只不过多了一分贵族的风度与骄傲。
对这个国家的官员,她实在无话可说。
她只对六皇子道:“殿下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培养一些心腹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