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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冤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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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他说不日就要进京,待他面见了陛下,立马就把府君撤换。”
男人沉默着,如烟的暮霭笼上他的面容,使他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清,良久,他的声音如从遥远的洞窟传来,幽然沁冷,“我堂堂士大夫却要受这等竖子要挟摆弄,”一字一句,“动手吧。”
一连下了十多日雨,天终于放晴,一串串紫色的花开成一帘幽梦。午后的日光下,有朦胧的湿气和着花香渗进窗子,香气绵绵。
六皇子迫不及待地捧着衣服进了藤居。
“灯神姑姑你看,这是用白叠子的花织成的丝做成的衣服,开天辟地以来我华夏之国独一份,灯神姑姑喜欢吗?”
细碎的光影从覆着藤叶的窗子筛进,如金菊的花瓣片片飞散飘入。文徽音难得地有些愣怔,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衣袍上,素色的衣服,绣有暗花,只有衣缘处有些明丽的色彩,不知用了怎样巧手的织娘,竟把衣料织得如此细腻柔软,在她的指下,如一片纤柔的云。
她没想到她当时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他竟放在了心上。
更没想到他会别出心裁地回馈到她身上,为她织就了这样一件衣服。
后世里并不算出奇的衣服在这里却珍贵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无法用价值衡量。
她微微动容。
“殿下是如何想到用白叠子做衣服的?”她问。
少年面上浮起得色,“当时,灯神姑姑告诉我白叠子的花可以织成丝做衣服时我就想到了,然后马上让人蓄养了一田白叠子,这是第一批花,还有大部分没有收上来呢。”
少年急急地催促她,“灯神姑姑,你快试试看。”
她没有拒绝,徐徐走到了屏风后,把衣服套上。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样轻薄的一件衣服,穿到她的身上竟如百斤重的盔甲一般,压得她几乎垮下。
果然是……穿不得俗世的东西么?她想。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来,她面上绽起一丝微笑,展开袍袖给他看,“如何?你也可以给自己做一件。”
少年的眼睛湛亮湛亮,如夜空中两颗璀璨的星辰,听了她的话,他摇了摇头,“不,这是给灯神姑姑的。只有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供奉给灯神姑姑。如果我也有了,那就不是独一无二了。”
文徽音略愣,万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时间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她轻轻抚了一下衣袖,缓缓微笑,“这已经是独一无二了,这世间第一件用白叠子做成的衣服。以后哪怕有再多这样的衣服,也不是‘第一件’。独一无二就在这里,我会好好珍藏的。”
她浅笑如烟,“材料不要浪费,殿下可以做,而且也最好做一件送给皇上,说不定从此以后白叠子就慢慢传播开了呢,这可是殿下的功劳。”
六皇子心中顿如被春风催开一蓬蓬鲜花,轻盈得几乎要飘起来。
受到鼓励,六皇子立刻吩咐阿谷准备采摘第二批花织就第二件衣服,同时想,除了父皇和自己,还送给谁呢?长史,司马?典签要不要送一件?虽然他对典签没有好感,但不可否认,在某些事上,典签给了他格外的宽容。
想到此处,六皇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奇怪,这件事典签竟没有反对。”
阿谷在旁边说道:“殿下毕竟是陛下的亲子,陛下现在只剩下六个儿子……如果是其他人,大约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吧。”
六皇子默默。
因为天气的关系,典签回京的日期一推再退,六皇子让人抓紧时间准备送给齐帝的衣物,计划由典签一并带回京中,在中秋之前交到齐帝手里。
如果时间不够……改送布匹也不错,嗯,那送给其他人的,就送布匹好了。
至于送谁……六皇子觉得,这事儿还要看脸。
脸好,才会引人效仿,白叠子布匹才会跟着风行起来。
所以如果要送典签的话……
六皇子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然而,万料不到,他的礼物还未备好,一场变故已悄然兴起。
许久不见的长史何清出现在他面前,那张丰神俊雅的面容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肃,何清道:“事情紧急,请殿下随下官去一个地方。”
六皇子的身体不自觉地绷起,但他没有拒绝,随何清出了刺史府。
他没想到,何清带他去的是郡守衙门。
他力持镇定地按照何清的指示端坐在屏风后。
不多时,在衙役声声威武的呼喝声中一个犯人被拖了上来。
那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极为瘦弱,重刑的折磨已经使他脱去了人形。他又脏又长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遮住了脸,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凝着血痂,双腿已经被打折,赤裸的双足伤痕累累开始腐烂,被衙役拖上来时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情状,六皇子的心突突直跳。
何清让少年交代案情,少年只是伏地哀求,“小民招,小民全招,求使君不要用刑,使君说什么小人都招。”
显然已对用刑恐惧到骨子里。
何清缓缓走下台,来到少年身边,微微俯身,温声抚慰,“你不必怕,有什么就说什么,本郡会为你做主。”
少年先还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听了他的话,慢慢平复下来,失声痛哭。
案卷上记载:少年名叫李绰,十六岁,家中经营一家木器坊,父亲早逝。李绰丧心病狂,奸母未遂,遂杀亲母,被郡人洪朱克看到。按大齐律,拟为极刑。
每一个字,都如灼灼火焰,烫着六皇子的眼睛。
他心脏紧缩。
但是,从外面伏地痛哭的少年断断续续的叙述里,事情却呈现出另外一种面貌。
洪朱克是鄱阳巨富,家中积宝如山,婢仆盈室,在县城开着好几家大型商铺。家中蓄有九房姬妾。就这样,洪朱克还喜欢到处拈花惹草,却又嫌青楼女子不干净,专爱招惹良家妇女。
有一次,李绰陪母亲去寺庙进香,被洪朱克看见,彼时,李母不过三十多岁,长得窈窕白洁,风韵楚楚。洪朱克一见之下便色迷心动,让左右打听了女子的来历,然后上前言语挑逗。
李绰发现洪某的搭讪,极为恼怒,呛声截断他。李母趁机摆脱了男人的纠缠,拉着李绰匆匆离去。临走时,李绰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本以为这件事不过是一段转瞬即逝的小插曲,谁知不久之后,这个洪朱克竟公然带人闯进李家,指挥仆从控制了李家的下人,然后抓住李母摁到床上就要硬来。
李母不肯就范,大声呼喊求救。
剧烈的挣扎中,洪朱克用力捂住了她的口鼻,掐住了她的脖子,等李绰发疯一般抡着棍子冲进来时,李母已渐渐没有了声息……
而那作恶的凶手,看到人死了,呸了一口,骂一声晦气,让人把李绰打了一顿,就带着人扬长而去……
案子告到官府,县令不听申辩,不传证人,只问李绰是如何丧心病狂,□□亲母不成杀死亲母的。李绰但有异声,县令便命人上刑,上极重的刑,残酷的刑法摧垮了少年的意志,他终于被屈打成招……
六皇子坐在屏风后,听着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丑恶黑暗,心中一阵阵颤抖。
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他都不认识了,陌生得让人全身发冷。
李绰被拖了下去,何清转到屏风后面,六皇子抬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如两丸湿润的燧石,他问:“长史让我来看这个,用意何在呢?”
何清道:“不是让殿下看他,而是看另外一个人。”
说话间,又一个人被带上来,何清走到前面,厉声喝道:“洪朱克,把你如何杀死李绰之母、如何陷害李绰的事从实招来!”
接着便是一个男人一连迭声的喊冤和狡辩声。
何清大怒,“看来不上刑,你是不肯招了。来人!上夹棍!”
杀猪般的惨嚎声起,吓得六皇子一哆嗦。哀嚎的男人叫:“我招!我招!府君手下留情,小人全招!”
何清一挥手,衙役退到一边,男人瘫倒在地上。
然后一桩桩一件件开始往外倒,包括他如何杀人,如何陷害,如何贿赂知县,如何迫害试图为李家母子申冤的木器坊伙计,等等。
六皇子听着听着,牙关紧咬,拳头捏起。
何清听完,一字一句,“丧尽天良,死不足惜!”
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你前后贿赂知县多少银两?”
洪朱克:“有两万两。”
“你是如何结识刺史府典签的?”
“你贿赂典签有多少?”
“还有谁收过你的贿赂?”
“是谁把你引进刺史府见邵陵王的?”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去,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六皇子胸口,少年一阵阵眩晕,脸色越来越白,只觉得心跳如鼓,烦闷恶心。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屏风外跪在地上的男人,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脑中瞬间一空,继而许多声音如细小的溪流开始汇聚,渐渐地汇成一条澎湃巨流向他汹涌而来。
他想起刚刚何清说的话,“是让殿下看另外一个人……”
想起更早一些,典签说,“仆认识一个人,他可以为殿下操办此事。”
想起典签这么长时间以来反常的宽容……
他如一只小虫,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踏入一张向他张开的黑暗狰狞的网中。
他看到了,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那个所谓的洪朱克,就是不断往刺史府送花的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