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周叶]江河万古流》千江冷

2、章一 金剑已沉埋

　　章一金剑已沉埋

　　“听话，快走！”
　　“我不走！要死一起死，你别想丢下我！”
　　“沐橙听话！你先走，我断后！”
　　“你少逞英雄！”
　　“相信我。”

　　“叶秋！”

　　夜深只恐花谢去，故烧红烛照明堂。（注*）

　　月已上中天，柳非遵师命守在榻前已近四个时辰，仍丝毫不敢懈怠。退热的帕子不知换了多少个，微草堂所有的女弟子都在屋内忙碌，王杰希带着高英杰守在外堂配药煎药，也是片刻未曾休息。柳非取下被病榻上女子高热的额头捂得温热的帕子，看着这个憔悴不堪却依旧难掩天姿国色的佳人，暗自叹了口气。
　　苏沐橙。

　　“烧退了吗？”王杰希亲自端着药碗走进了内堂。柳非看见他，连忙起身接过药碗让出位置：“退了些，但还在烧。”
　　王杰希颔首，坐到榻边，轻轻抬起被子去搭脉，伸出的手指却被紧紧握住，他脸色微变——即使还在昏迷，苏沐橙似也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危险……救……救……叶秋……”

　　“苏姑娘。”王杰希反手握回去，内力缓缓透出，“苏姑娘，醒醒，醒过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才能去救叶秋。”
　　仿佛是被“叶秋”两个字唤回了意识，病榻上女子苍白的唇抖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王先生？”
　　微草堂主那双眼睛太过好认。
　　见她终于醒过来，王杰希总算松了半口气：“是我，苏姑娘，这里是微草堂，你安全了。”

　　他并不知道旸川究竟发生了什么，营救叶秋回程的路上他接到了高英杰的飞鸽传书，斗神的坐骑带着昏迷的苏沐橙到了微草堂。
　　不仅是他，喻文州和肖时钦都沉默了，旸川距离微草很远，就算是叶秋的千里马，不眠不休也要跑上七天七夜，而那时距离旸川大败，才过去不到六天。

　　叶秋的爱马带着他战场上最好的搭档出现了，那他呢？

　　一行人商量了一下，黄少天回了蓝雨，韩文清回霸图通知张新杰前往微草堂，肖时钦和喻文州决定随王杰希回微草医治苏沐橙。
　　现在能告诉他们旸川一战真相的，也只有苏沐橙了。
　　而周泽楷，在深深看了一眼王杰希后，一言未发，转身回返轮回。
　　王杰希却看懂了他那一眼——“拜托了。”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斗神的战死，对于这个乱世而言，不仅仅是失去了一军主帅这么简单。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苏姑娘，你刚醒，要不要歇一歇？”王杰希看着还发着烧的少女被柳非扶坐起来，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下，忍不住出言问道。他明明记得，这姑娘怕极了喝药，每次都要叶秋哄上好久，喝完了斗神还得马上给喂个蜜饯。
　　“不了……我能撑住，现在有他的消息吗？”
　　王杰希打发弟子去请喻文州和肖时钦，挥手屏退众人，只留下柳非和高英杰侍在一旁：“嘉世对外宣称，斗神的行踪被叛徒泄露，遭遇重围，力殆战死。”
　　他看了看苏沐橙的脸色：“不过我们都不相信。”
　　苏沐橙微微一笑，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哥哥总说祸害遗千年，他才不会死得这么早。”
　　“旸川发生了什么？”一碟蜜饯递到了她手边，她顺着看去，喻文州背光而立，温文尔雅，身如芝兰。
　　王杰希哑然，看来对那个不肯喝药的小丫头印象深刻的不只有他一个。
　　苏沐橙怔怔地拈起一枚果子；“我们的确被出卖了，那片空地本应该是安全的，叶秋带着我和一百多人去检查防御工事，却遇见了将近一千药人。”
　　一千药人！
　　五个当世顶尖高手杀掉十六个药人尚且需要近两刻钟的时间，一支普通的百人军队如何挡住一千药人的突袭！
　　“我能活下来，完全是他不要命一样撕开了药人的包围，才让小点把我送了出来，他留下断后。那些药人是要抓他而不是杀他，但是别人……”
　　喻文州甚至还挂着温和的微笑，但没有人会觉得他真的在笑：“果然……鬼冥是打上了叶秋的主意。”
　　“不仅如此，”苏沐橙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这批药人跟以前的不一样！他们学会了配合！”
　　本就有些压抑的气氛愈发冷凝了起来，连柳非和高英杰也不禁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深深的忧虑。自广佑二十三年药人出现以来，攻击的方式从来都是暴力碾压，就是这样都亡了一个国家，而一旦他们之间有了配合……哪怕只是一点……
　　战场上的配合绝不是一加一大于二那么简单。

　　“看来，明天张副帅到后，我们要好好商量一下了。”肖时钦上前一步，拿起了放在一边的重弩，“我来帮你保养一下吞日吧。”
　　“我们截下了押送叶秋的囚车，可里面是空的，那囚车应是令兄打造，你知道别的机关吗？”
　　“我最不耐烦听他们两个说机关，就是真有……我也不知道。”她看向肖时钦，“可我哥哥说过，若论机关奇巧，无人出雷霆肖时钦左右，就算是他也不行。”
　　肖时钦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苏沐秋，他心下长叹，最好的铸器师，能造出斗神手中却邪，苏沐橙手中吞日这两个公认最强神兵的当之无愧的天才。
　　虽不敢说后无来者，但的确前无古人。
　　可惜，天妒英才。
　　广佑二十五年，苏沐秋战死。
　　而那一年，肖时钦还只是雷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

　　见几个人都不说话，苏沐橙倒是笑了，“其实不用这样，”她眷恋地看着吞日：“哥哥一直都在。他热爱这片土地，自然是要拼尽全力。”

　　“伙伴们，山河沦落至此，吾辈除为其战死，再别无他选。”王杰希开口，却是苏沐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广佑二十五年那场堪称惨烈的战争，在场众人只有他参加了。那年六万药人攻打嘉世，叶秋迅速集结各军抵抗，和苏沐秋吴雪峰带领五万嘉世守将硬是撑了十天，直到皇风援兵最先赶到，随后霸图、呼啸、雷霆、蓝雨、临海各军来援，而虚空岛、烟雨楼、微草堂也派出精锐弟子上了战场。
　　洛野之上，狼烟四起，烽火满城。打到后来，就连十四岁的孩子也站上了城楼，哪怕只是向下扔石头。
　　十二万将士，生还的只有不到四万人。
　　皇风主帅，雷霆主帅，临海主帅，虚空岛主，烟雨楼主，霸图副帅、嘉世两位副帅悉数战死。

　　“吾辈除为其战死，再别无他选。”喻文州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么，就先找回我们的斗神吧。”
　　“他不会死。”苏沐橙坚定地仰起头：“他一定是跑到哪躲起来了，等到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么在他回来之前，看我们的了，我得先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你很安全。”王杰希微笑，“你该休息了，毒还没拔干净。”
　　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柳非连忙扶苏沐橙躺下，替她掖好了被子。

　　“小点……还好吗？”几人就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少女有些颤抖的声音。
　　王杰希看了眼高英杰，后者的眼圈儿忽的红了：“它遍体鳞伤，脖颈上有一道致命刀伤，又带着你狂奔了六天六夜未曾休息……”
　　“我知道了。”
　　几人又等了一会儿，就在大家都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又听见她低声说：
　　“记得告诉周泽楷。”
　　轮回年轻的主帅在凉州蹲守了快半个月才套到了这匹野马马王。
　　结果就被起了个小点的名字。
　　真是不解风情，苏沐橙忿忿地想。

　　“也就是说，如果这次苏沐橙没能逃出来，我们就不会知道药人的变化？”
　　“准确地说，”喻文州放下茶杯，看向霸图以严谨闻名于世的副帅：“战场上会知道的。”
　　张新杰面无表情：“用血知道。”
　　“斗神死，敌人变，鬼冥是要有大动作了。”
　　王杰希话音刚落，张新杰便接了一句：
　　“嘉世。”
　　“不错。”喻文州点头，“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嘉世都是第一目标，尤其是在斗神陨落的关头。”
　　“想象一下，如果鬼冥此举成功了……”微草堂主气势陡沉。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药人在思维上会越来越接近正常人，如果他们成功的把叶秋做成药人，那我们就真的到了穷途末路。”肖时钦手里拿着张纸，一抖袍角踏进议事厅，“不说嘉世，大如霸图，轮回，蓝雨，皇风，小一点的如我们雷霆，呼啸，甚至是越云，临海，大大小小十几支军队，哪支军队的防线他没有参与构建？”
　　他双目炯炯，扫过坐着的三人，扬起了手中的纸，那上面拓了一枚枫叶——
　　“可鬼冥终究是小看了斗神！”
　　张新杰，喻文州，王杰希三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一叶落而知秋。
　　一叶之秋。
　　那是斗神自走上疆场起就惯用的代号。
　　“这是……？”
　　“苏沐秋果真是天才！”肖时钦布满血丝的双眼难掩兴奋，“那囚车底部，的确有另一处机关，不过却是从内而外打开的。”他语速越来越疾：“我在机关的榫口，发现了这枚枫叶，刻记很新，绝不超过十天。他是要告诉我们他还活着，而且没落入敌手！”

　　喻文州双手抱拳，向肖时钦道贺：“恭喜肖将军了。”
　　肖时钦露出了一个发自心底的微笑：“多谢。”
　　“我想……”蓝雨主帅笑得君子谦谦：“该谢的是苏副帅吧。”

　　天下四智，张新杰善谋，肖时钦善巧，喻文州善计。至于叶秋……没人能说出斗神到底擅长什么，因为斗神没有什么是不擅长的。
　　而对于人心的拿捏，天下首推蓝雨喻文州。
　　不说别的，单凭能让剑圣黄少天听话这点，谁也比不上他，遑论他以弱冠之龄统领一军，以儒将之身稳坐主帅之位，仅用了三年就将草莽出身的蓝雨送入四军之列。
　　从此再无人胆敢小瞧这个先天不足无法习武的少年。
　　不会武功的主帅，普天之下有且只有一个喻文州。

　　王杰希明白过来，同样拱手道：“恭喜肖将军突破瓶颈。”
　　张新杰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可他一向不是多事之人，也未出言相问。
　　悬了几日的心终于落下，再加上突破瓶颈，肖时钦也开起了喻文州的玩笑：“喻帅好一颗七窍玲珑心，难怪上次小戴说，当世少女，大多想要个像喻帅一样的丈夫。”
　　就连王杰希和张新杰眼中都带了些揶揄。
　　喻文州笑着摇头：“这话也可不要让少天听到，否则我有的头痛了。”
　　蓝雨主帅和副帅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肖时钦想了想聒噪的剑圣大人听到这番言论可能的反应，不觉打了个激灵。
　　当然不能让黄少天知道，还要不要清净了。

　　玩笑开过，四人坐下，王杰希提壶一一续上水：“我想我知道叶秋不露面的用意了。”
　　“让鬼冥投鼠忌器。”霸图副帅一向打蛇只打七寸。
　　“眼下，拖字诀对我们最有利。”肖时钦饮了口茶，“嘉世失去斗神，群龙无首，更是出了内鬼，我们需要拖下去，先把这个内鬼揪出来。”
　　“如若不然，不战就已经败了。”喻文州总结道。
　　“不过我接到消息，嘉世从越云挖了个叫孙翔的新人，”王杰希皱了皱眉，“想让这个新人拿起却邪，接掌帅印。”
　　“我听过这个人，”肖时钦接道，“本来是用剑的，天赋很高，但是性格……”他摇摇头。
　　“扶持一个傀儡罢了，嘉世若倒下，谁来给鬼冥提供各军动向呢？”喻文州把玩着手中紫砂杯，“一步步蚕食，能得到的好处比直接让嘉世溃败要多很多。”
　　“鬼冥一击不中，加之不确信叶秋死活，这种情况下不会贸然动作。”肖时钦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现在这个局面势成骑虎，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可惜叶神的民望太高了，要不然泼一盆脏水绝对是上上之策。”
　　“广佑二十三年到现在，快八年的时间，叶秋要是真想搞黄袍加身有无数次机会，泼脏水于别人是上策，于斗神却是下下策。”
　　“失去信仰对一支军队的打击绝对是毁灭性的，更何况是叶秋。还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哪怕轮回如今出了个周泽楷——只怕内心最深处的神祗，都是叶秋。”
　　这个在黑暗中点亮了火把的人。
　　叶秋的下落不明，好似一力破十巧，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打乱了鬼冥的计划。
　　“你们说……”肖时钦试探着开口，“叶神从囚车脱困，刻下枫叶的时候，想到这些了吗？”
　　几人脸色都变了变。
　　一力破十巧，说得容易，背后又是怎样的思虑！
　　“他既然被关进了囚车，说明他一定受了重伤，而药人接管囚车后也肯定会检查……”
　　重伤之身，看清所有局势，甚至还给故友留下暗示，从十六个药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是何等高强的武功！
　　又是何等深远的谋划！
　　“他还真是……”喻文州叹了口气。
　　“他是叶秋。”说话的人却是张新杰。
　　霸图与嘉世以竞争合作的关系存在了很多年，但霸图上下无一例外，对老对头老朋友是万分尊敬的。
　　“他也够信任我们的。”王杰希突然开口，“这要是搞砸了……”
　　“只怕会被嘲笑一辈子吧。”肖时钦笑着说，叶秋气人的本事，他们可都见识过。
　　“可不能给他这个机会。”喻文州眨眨眼，“嘉世已经送信给各军前往祭奠斗神，得让他们好生猜测一下，我们到底知不知道叶秋——还有苏沐橙的死活以及下落。”
　　“对啊，我们到底知不知道呢？”
　　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至于内鬼……我想叶秋本人一定知道些什么，那么……”喻文州看向张新杰，后者点点头：
　　“邱非。”

　　“叶修你挂个灯笼怎么也磨磨蹭蹭的？”陈果从柜台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对门外喊道。
　　“马上！”门外传来一声同样洪亮的嗓音。
　　打尖的食客们大多习惯了兴欣客栈的老板娘略彪悍的作风，只是这个时候，谁都失去了打趣的心思。
　　斗神陨落，陈果为此还哭红了双眼。
　　等到叶修挂好了灯笼，扛着梯子走进来，这大冬天的他也出了一层薄汗，他回头看了眼迎风飘荡的两排白色灯笼，终是忍不住，放好了梯子凑到柜前：“掌柜的，真要这样？嘉世也没要求我们……”
　　“你闭嘴！”陈果瞪了他一眼，却因为红肿的双眼失了些威力：“隔壁当铺，对街粮店，你出去看看，哪家不是白幡高悬？”
　　嘉世确实没下命令，但斗神无子女，许多百姓都自发服丧。
　　叶修咋咋嘴：“啧，这人缘，谁比得了。”
　　他声音极小，陈果没听清：“你嘟囔什么呢？”
　　“没啥，”他随意敷衍，“掌柜的对斗神一片赤心可昭日月……”
　　“滚！”
　　他在陈果喊出滚字之前就窜到了后堂，掀起帘子准备去吃饭。可他顿了一下，保持着那个掀帘的动作，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几盏白灯笼，以及挂起的白幡。
　　“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他摇摇头，还是吃饭比较重要。

　　注*：改编自苏轼的《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