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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千重变 一 ...

  •   马蹄哒哒,我骑着马在街上奔驰,风迎面刮在脸上,砭人肌骨。
      快要过年了,街市上行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妇人们拉着稚子小童采办年货,长街两侧的衣行、药行、果子行、金银行里生意兴隆,市井生气扑面。这些人沉浸在新年即将来临的喜庆气氛里,为着一年到头、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而生活,浑然不知即将和已经发生的事情。
      马驮着我,不停的奔跑,喧嚣的街市与行人不断退后,我直奔西市而去。
      方才大表哥从外冲入堂屋,满脸惊慌的神色,大声叫着出事了。接着,他告诉舅母和母亲,昨日夜间,长安城内多处寺院内,有僧侣离奇猝死暴毙。直到今日早上,还陆陆续续有离奇猝死暴毙的事情发生。这些事情被朝廷秘而不宣,担心走漏出去会乱了人心,引发长安城内的恐慌,因此到现在,平民百姓们一概不知。
      大表哥自京兆尹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想到今日母亲与舅母们要去慈恩寺烧香,便快马赶回来报信。舅母与母亲当即决定取消行程,紧闭府门,任何人不准外出。而我当时想也未想,冲出大门,骑上大表哥的马便奔驰而去。
      听到大表哥消息的那一刻,我眼前便出现昨日在西市看见的那一幕幕。
      昨日,那名偷袭的和尚,猝死在祆教的教祠外,和尚死前的话历历在耳。而今日,无缘无故的,怎会有那样多的和尚平白被杀或猝死?
      这些事情,不知与白婉烟有没有关系。又是否与那晚,我在法门寺所见有关系。
      纵马飞奔,穿越数重坊间街巷,在即将到达西市时,马被拥塞的人海阻挡了去路。我骑坐在马背上,放眼望去,尽是乌鸦鸦的人头,挤的水泄不通。这才是靠近西市的外围,里面更是密密麻麻,偌大个西市竟如同被填满了一般。
      “今日西市有什么事吗?”我将马牵到一家卖炉饼的摊子前,买了个炉饼,边吃边向卖饼的老汉打听。
      “今个是拜胡天的日子。”老汉朝汹涌的人海那端扬了扬下颌,回答道。“长安城乃至附近各县的胡人都来了,连汉人都跟着凑热闹。嘿,听说都是冲着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我停下撕饼放入口中的动作。
      “是呀,一个姓白的姑娘,据说长的仙女似的,波斯拜火教的什么长,还有神通。这不,我家那小子,饼也不做了,跟着跑去瞧了。”老汉絮絮叨叨的说着。
      我扔给老汉一块银子,将马寄在他那里,便挤进了磅礴的人海。
      波斯祆教一年有七大节日,今日恰是最隆重最宏大的万灵节。祆教入华源自十六国时期,北朝时,北周北齐的皇帝特别制定了拜胡天制,由皇帝亲自参加祭拜,其仪并从夷俗。而万灵节,即为拜胡天日。每逢节日,祆教众教徒必着盛装,汇聚于祆祠,献祭礼拜。在大唐境内,东西两京立有祆祠两所,每逢岁至拜胡天日,教祠内外,胡商祈祷,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热舞,盛大之极。
      时至今日,大唐的皇帝虽不亲自参加祭拜胡天,并禁止汉人加入祆教,但却依旧允许胡人们举行大规模的祭祀与活动。一年复一年,随着胡人人数的增加,掌握财富的增多,拜胡天的祭祀活动越举办越盛大,而今日这种盛况,看上去更胜于往年。
      今日天气阴沉,本是极冷的,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竟挤出了一头的汗。好不容易挤进了西市,这里比刚才人更多,更热闹。家家胡商的铺子前都设了祭案,在胡天的神像前,火焰燃烧着油脂,案上供奉着各类干果,糕饼。充耳的节日乐音,仿佛将天地都塞满了,胡人们载歌载舞,教祠里的祭司们分别带领手下教徒,沿着西市规划整齐的街道出行乐舞。
      祆教教规严格,平时教徒们都要遵照繁杂的教规行事,尤其是对女子,更是要求谨身谨行,惟有到了今日,男女教徒皆盛装打扮,可以纵情的跳舞欢笑。
      一队弹着琵琶、击鼓奏乐的出行队伍迎面过来,人潮涌动,争先恐后的去观瞻队伍里乐舞的艳丽女子。我被人紧紧挤着,像被夹在两片炉饼里的薄肉,前胸贴在别人的后背上,双脚仿佛离了地,宛如置身波涛起伏的大河中,随波荡漾着。
      我有些洁癖,平时最不喜的便是与陌生人身体过分接触,此时此刻这种状况让我颇为难受。就在这时,我的后脖领子忽然一紧,一股大力将我拽着往后拖。
      那股力道大的出奇,竟将我拽的脚不沾地,我扭头,瞧见是个陌生的人,个头颇高,身材甚是雄壮,宛若金刚。
      “请问,阁下何人?”我问拽着我后脖领子的人,可他却不理我,甚至一眼都不看我,只将一副宽阔的脊背对着我。
      如此行为甚是无礼,我恼怒起来,问了他好几遍,他一概当没有听见。我忽然想到昨日那群蒙头罩面袭击我与裴前的人,不由紧张起来。
      此时街市上虽尽是人,可我即便大声求救,怕也难以有人听见。即使有人听见,恐怕也未必愿意多管闲事。一时之间,我一筹莫展。那人一手拽着我,一手拨开拥塞的人群,他那一双手臂宛如钢铁,我挣脱不开,人群也被他轻易拨开一道罅隙。他拽着我走了一会儿,将我拖进一家店铺。
      那家店铺不大,看上去有些陈旧,卖的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店铺虽小,但是很深,那人拽着我已经走过了好几道弯,曲曲折折的,光线也不怎么好。
      “阁下究竟是何人?不知段成式何处得罪了阁下,大丈夫行事,讲究个光明磊落……”
      我话未说完,那人忽然松了手。
      “进去。”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一板一眼。脸孔隐在逼仄空间的阴影里,穿一身侍从衣服。
      我心有愠怒,却不好发作,只愤愤地整理衣襟。
      眼前是条窄窄的过道,两侧皆是商铺的楼,头顶上方一条细长天幕。看来这是楼与楼之间的空隙处。细长的过道尽头,是扇普通的木板门。我走过去,停顿片刻,吸口气,认命的推开门。
      “段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迎面一张宛若狐狸般满是狡黠神色的俊颜,狭长双目半眯,显得莫测。左眼角下一颗妖异的小痣,隐在睫毛暗影里,莹莹欲滴。
      身着锦袍,外披狐裘,貌若琼玉的照夜,正坐在榻上煮茶,见我进来,抬脸一笑。
      “你……你怎么在这里?”我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环视这间屋子,像是普通人家的屋宅,毫无装饰,裸露着粗糙的墙壁。屋子里除了一张卧榻外,再无一物。
      照夜笑眯眯,懒洋洋地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这屋宅是我昨日买的。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你昨日不是亲眼看见我花一枚金币买下的吗?”
      我张着嘴,无言了。昨日裴前被几个胡人围着要他赔东西,照夜抛给那几个胡人一枚波斯金币,原来那枚金币并不只是赔人家东西的钱。
      照夜真不愧是个商人,果然不做赔钱的事!
      “别这么看着我,一枚波斯金币在黑市上价值百两,这屋宅原来的主人可真是赚到了。你看,生怕我反悔似的,人家连夜就搬走了。”照夜笑着时,眉梢眼角尽是精明与算计,偏又充满魅惑,实在让人难以不上钩。
      这屋宅地方偏僻,前面是间小小地铺面,这里用来住人,面积又窄又小。唯有一样好处,就是窗户正对着祆祠大门,可以足不出户便将外面的盛况一览无余。
      祆祠外铺着猩红的地毯,巨大的器皿置在精致的石雕架子上,器皿里盛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上面燃烧着不息的火焰。今日盛装的祆教教徒,男子头戴白色圆筒高帽,身穿阔大白色袍子,腰间系一条红色束带,袍摆只到小腿,下面是高筒的皮靴。而女子则是艳丽的装扮,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们,她们头上虽然按照教规戴着宽幅的头巾,但却有珍珠、玛瑙、琉璃、绿松石、砗磲与玉石的各色吊饰与链子,自头巾里垂出,随着肢体舞蹈的动作而甩荡,有一种泼野的艳丽与生机。
      男男女女围着燃烧的火焰唱着舞着,有教徒从教祠里抬出巨大的酒壶,将摆放在祭案上一排排的酒碗倒满,从教祠深处传出绵绵不绝的诵经声,宛如吟唱古老神秘的歌谣。
      “那是祆教的神酒,用一种叫做豪麻的植物酿造,据说人喝了以后,能够忘却烦恼与痛苦,甚至可以看见诸神与天国。现在他们唱的歌叫做‘穆护歌’,祭祀仪式,不过才刚刚开始,晚上才是重点。白婉烟是新任的祭司长,她晚上将会率领所有的教徒以歌舞敬神,现在她不会出现。”照夜在我身边道。
      我顿时仰佩的望着他,没想到,照夜竟是如此的博闻多识。
      照夜却不看我,他冲我来时的那扇木板门处击了一下掌。“阿肆、把吃的送进来。”
      门板被推开,无礼的一路拽着我后脖领子的那人走了进来,一只手托着一盏硕大的银盘,上面有各样干果、糕饼点心、烤肉和西域葡萄酒。我终于看清那人模样,他生的高大,一张岩石般冷峻的脸,宛若斧凿,每一道线条都是刚毅的。
      照夜道:“先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吧,晚上有得看。”
      我也饿了,点点头,却忽然瞄到一个人。“哈迪!”
      哈迪依然穿的是黑色袍子,脚蹬一双牛皮长靴,头上缠着布巾,浓黑卷曲的头发未束,一缕一缕的垂下来,披在肩背上,更衬得他面容如削。
      他站在祆祠门口,在大群一边喝酒一边不停跳舞欢唱的祆教男女中,深深的肤色与衣着,使他看上去宛如一尊铜铁铸造的雕像。与昨日看百戏时一样,哈迪虽然很好奇,却又显得很有自制,沉稳中透出不同凡响的气质。
      我有种感觉,哈迪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人。
      看了半天,只瞧见哈迪一个,没有见到他的老师钱为天。于是我走出去,将哈迪请进照夜买的屋宅,照夜问怎么不见钱为天,哈迪说他的老师去拜访故友了,照夜便不再问什么。我们三个人一起进食,边吃边闲聊,等待夜晚的来临。
      哈迪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往往是问他一句,他回答一句。即便如此,从他口中讲述出来的关于巴格达的风土人情,依然让我着迷,如果这里有纸笔的话,我一定会赶紧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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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窗外歌舞正酣,天色渐渐黑了,人们燃起火堆与火把,直将天空与万物都映照成了红色的。
      戍时的时候,开始放焰火,轰轰啪啪的,混着乐音,人群的欢呼声,赞美声,组成澎湃的声涛。我与照夜还有哈迪,一道走出屋宅,沉郁的冬夜因为到处燃烧着的火焰,似乎变得温暖起来。
      照夜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那把异常大,异常沉重的深灰色大伞。他的侍从阿肆撑着那把华盖般的伞,他悠悠然的站在伞下,一双狭长眼睛半眯,注视着壮阔人海。
      由祭司们带领着出行乐舞的队伍,沿着四通八达的道路,缓缓往祆祠这里走回来。队伍的后面跟着数以万计的胡人,等着看热闹和瞻仰白婉烟风采的汉人们,人数亦壮观。
      原本我与照夜混在胡人的海洋里,就像一群黑鸢里站着两只白鹭,格外显眼。然而忽然又来了个更显眼的,是个稍微年长我一些的少年。
      那少年发不束髻,一把长发随意披散,只简单用根布条绑了绑。他身上的衣袍也没有束带,敞着襟,挤在胡人群里跟着手舞足蹈,似癫非癫、似狂非狂、放浪不拘的样子。
      以豪麻酿造的神酒,源源不断的往酒杯里倾倒,祆教的教徒们纷纷取饮,那混在其中的少年也不住取饮,一边喝一边舞。胡人们已经跳了整整一天,却没有半点疲累的模样,面容上反而呈现亢奋的神情。
      “他怎么跑来了?”照夜嘟囔了一句。
      “那人是谁?”我好奇地问。
      照夜奇道:“你不认得他?”
      “不认得。”我暗自纳罕,我不认识那放浪不拘的少年很奇怪?
      照夜睨着我笑了起来。“连他你都不认得,你呀、果然是只书蠹!”
      我没什么脾气的跟着照夜笑,他摇摇头,忽然又道:“你不认得他也好,他就是个祸精,谁认得他谁倒霉!”
      “阿嚏!这是哪个该倒霉的家伙在说我呢?”
      隔着一段距离且充耳喧嚣的乐声,那正不羁舞蹈的少年竟然听到了照夜的话,准确的捕捉到照夜方向,醉酒般摇晃着走了过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尖脸狐狸!呔、你这妖孽,看本天师的五雷降妖大法,将你打回原形!”他上来便伸出巴掌朝照夜迎头打去。
      少年有一双宛若月牙的眼,无论怎么看,好像都带着笑。他没少喝胡人的豪麻酒,熏意浓浓,眼神却还清透。别看他衣着落拓,敞襟乱服,举止轻狂放肆,却长着一张清俊的脸。
      照夜冷面喝道:“韩湘、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看来我得给你长点记性!”
      不待韩湘的巴掌近前,阿肆已一把揪住他的手腕。阿肆长的高大雄健,铁塔一般,比一般人都要高出一截,此时他单手撑着那把异常沉重的大伞,一手将韩湘轻松提了起来,就像提一个孩童。
      “废了他的手。”照夜冷淡地道,听得我悚然。
      阿肆应声,未待真的动手,韩湘抢先哇哇大叫:“东家、我跟你开玩笑闹着玩的!你要是废了我的手,我就吹不了笛子,我吹不了笛子,我就还不了你的钱,你的美仙院也得受连累!”
      “看来你还记得呀。”照夜眯起狭长的目。
      韩湘顿时老实了,酒醒了。蔫蔫地道:“我敢不记得吗?卖身契还在你手上呢。”
      照夜哼了一声:“你记得就好。我想你一定不希望我把你的卖身契送到你家叔公大人手上吧?如今在大唐,无论黄童还是白叟,已经无人不知韩愈韩大人。若是被天下人知道,韩愈大人的侄孙,竟然自己卖身入了坊肆妓馆,我想那一定会很好玩。你要不要跟我打赌?”
      韩湘更蔫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你狠!”
      照夜眯了眯眼,示意阿肆放开韩湘。
      韩湘一被放掉,立刻就冲照夜龇牙道:“我以后跟谁赌,也绝不再跟你这只狐狸赌!”他甩着被勒痛的手腕,见我直直地看着他,没好气道:“你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啊?你又不是姑娘,直勾勾地看我做什么!”
      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噗嗤一下笑了。
      原来这个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韩湘。吏部侍郎韩愈大人有位侄孙,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因此人年纪轻轻,却极其悖逆。传闻他放浪无端,见书则掷,嗜酒好赌,对酒则醉,醉则高歌。对于韩湘的大名与轶事,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无缘一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韩湘、你不老实呆在美仙院里吹笛飨客,跑到西市凑什么热闹?”照夜负着手,冷冷问他。
      “哎哟、长安城里都传疯了,说拜火教新任的祭司长,长得天仙一样,倾国倾城,简直就是天女下凡!东家、你说哪个男人听了不心里痒痒?”韩湘一副讨好的模样,“再说了,今个这拜火教的祭司长不是要以舞飨神吗?我想看看她的舞跟咱们美仙院的云姬比,谁更胜一筹。我可跟人打了赌的!”
      韩湘正说着,祆祠深处忽然传出一声悠长的清啸,好像呼唤,又好像传达什么。
      天地倏然而静,唯闻啸声从低沉,一折一折的往上升。声音好似一条锦灿的丝帛,从深深门里飘荡出来,缓缓升至高空,抵达人所不及之境。
      我激动的难以自抑。胡人们高呼着他们的神,一对数十人的队伍,俱是成年男人,从教祠里唱着经文,以倾听的姿态,舞蹈着步出。他们一手高举朝天,似是在邀约,一手置于耳后,宛如聆听。啸声由低到高,一共三次,中间有停顿,然后琵琶、鼓、笛子的声音全部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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