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了知更鸟》凤仪

2、第二章 谎言

　　苏茗死了，记忆中那个淡如天边一朵薄云的女子。

　　此刻，莫依就坐在九千英尺的云层之上。她用毛毯将自己裹好。闭上眼，脑子里尽是苏茗的模样。

　　莫依记得她曾笑嘻嘻地对她调侃，“苏苏啊苏苏，你怎么就这么淡哪？高兴也淡淡的，不高兴还是淡淡的，什么都淡淡的，整个就像天上一朵薄云，要不，我做你的蓝天怎么样？”

　　可是苏苏死了，怕痛的、什么都淡淡的苏苏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她用三公斤汽油连喝带淋，在她刚装修好的新房内、在她的未婚夫和情敌面前自焚了。

　　戏谈就是戏谈，她终不是她的蓝天，然而苏苏的蓝天究竟做了什么，那个总是半勾着唇角的男人看到未婚妻惨死在自己面前，是否还能保持他一惯的漠然，淡勾着嘴角？

　　“他们说苏茗会自杀是因为抑郁症，连苏茗的妈妈都说苏茗大学毕业后不久由于求职等各方面的压力患上抑郁症，是常昊一直照顾着她，无微不至，直到一年前，苏茗的状态基本恢复正常，两人才计划要结婚。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完全没有任何不对劲，可那天苏茗却突然自杀了，在常昊和周静文面前。也不知道那个死鱼眼施了什么法术，苏茗的妈一点都没怀疑，虽然伤心，却以为是苏茗抑郁症复发。但你知道那个女人的为人！我们班女生都知道！她出现在那里根本就有问题，莫依，不能让苏茗就这么死了！以苏茗的性格你想想她怎么会走到那一步？”

　　江文君愤怒而激动的声音如今还在莫依脑子里挥之不去。莫依觉得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不能受江文君感情的影响。即便是交往不深，但莫依知道，江文君就是那种容易激动的个性，并且向来认为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连依据都不需要。但莫依发现自己做不到，尤其的听到周静文的名字，那一刻，她是真的愤怒了，似乎已经相信了江文君的推测——周静文横刀夺爱导致苏茗引火自焚。

　　大学时同班同寝室的四人，莫依、苏茗、江文君、周静文以及她们大一时的英语老师常昊。世界那么大，毕业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是这几个人又凑在了一起，发生了这些？

　　莫依大学时的专业是对外贸易和经济技术合作管理，毕业后，大家各自寻求日后的出路，苏茗留在了本地；江文君的高干父母在家乡给她安排了美差于是她回了老家；而莫依则出国留学，选了自己感兴趣的心理学课程、拿了学位，从此走了另外一条路子。

　　至于周静文，那个四川姑娘，没有人关心她最后走向了哪里。记忆中，一开始，那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子，她总是操着一口川普话，嗓门极大，不过时常说出几句颇为经典搞笑的语句逗得大伙哈哈直笑。但过了没多久莫依发现自己与此人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因为莫依感觉到周静文经常不顾一切的迎合他人，可一旦别人与她熟悉了、对她好了、将她当作朋友，周静文的态度就完全变了样，要么开着玩笑过分地去调侃别人种种不好以显示自己才智过人，要么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态度，希望对方忍让糊哄她，以显示自己地位的重要……而事实上，周静文感真正兴趣的话题似乎永远只有一个——恋爱，但对别人谈论的一切话题她总是能兴奋地张着嘴巴参与。比如某日大伙谈论某日本时尚杂志上的衣服，周静文立刻大声道：“我知道这个，ZARA嘛，我爸爸上个月去日本出差给我卖了一件，日本有名的牌子。”大伙当时目瞪口呆看着她，半秒后开玩笑地做“鄙视”状：“笨猪，那是西班牙的品牌。”

　　然而这样的情况发生的越来越多，周静文的父亲昨天还是某贸易公司老总，今天就成了房开部经理，她家也从四川仪陇搬到重庆万州接着又搬到了黄角坪。苏茗与莫依都很快意识到，这姑娘口里难得有一句真话，一切只为了引人注意，希望自己能成为交点人物。

　　于是，很自然的，苏茗与莫依都逐渐疏远了周静文，莫依是有些同情周静文，无奈自己也与对方谈不上半句，于是也就保持了同学和室友的友好，而苏茗似乎丝毫不在意此事，更不在意周静文这个人，她表现出来的态度是：无视。

　　苏茗原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个性，在发觉周静文的本性之后，苏茗更不会与她废话半句，依然只跟莫依要好着。这也就造成，寝室四个女孩原本亲密无间，逐渐了解之后便分成了两个组，苏茗与莫依、江文君与周静文。

　　在这以后，莫依觉着周静文也挺敏感，似乎立刻发现了什么，拼命讨好江文君，只要是江文君说的话，周静文从不说不好，“文君”前“文君”后，叫得亲热，背地里却也不时找机会向莫依抱怨江文君的霸道。

　　可大三那年，发生了一个意外，导致江文君与周静文彻底决裂：周静文抢了江文君的男友。

　　或许那可以用平地惊雷形容。江文君将她当朋友，周静文有什么事江文君必然出头，平日里好吃好玩都分周静文一半，甚至月末口袋里只剩30块钱，一听说周静文生日，江文君二话不说花尽所有钱弄了个小蛋糕回来给她庆生。但周静文抢了江文君的男友，以江文君的个性又怎么会让她得意？

　　那天在教室里，江文君冲上前就要打周静文，口里还不停骂：“你这只发情的母猪，平时见男生就发嗲也就算了，老子对你也算掏心掏肺有什么不满你不能当面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怎么跟别人说我？你说老子贱、老子是骚货对吧？老子有骚的资本怎么了？你他妈一只肥猪，想骚也骚不起来。哦……对了，我都忘了，你爸是总经理、是公务员、是跨国集团总监对吧？咋你每月去银行取钱都发觉没打来？你以为你那点把戏是骗谁的啊，别以为你拉着我去我不知道你是想顺势跟我借钱！还有……老子平时跟男人打电话你在旁边激动个什么？插什么嘴？想别人都知道你的存在？老子跟网友视频你看人家长得不错就偷偷加了还跟人家说什么你是我朋友别以为我都不知道，我只是看你平时也有对我不错的地方才没跟你计较。好了，不错，长进了是吧？我的男人你也敢抢？”

　　莫依还记得，当时周静文缩在墙角哭泣的模样，即便她身材微胖，脸圆，下巴像是被刀削掉了一半，哭起来当真是楚楚动人，那模样委屈至极，仿佛她真是受了天大的污蔑。
　　随后，江文君的男友挺身上前，将就要挥拳头冲上来的江文君推了回去，还吼道：“泼妇！闹够了没？你别再欺负她了，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江文君，我以前以为你是个热心肠，没想到你对人这么狠！”

　　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江文君狼狈不堪，或许是想哭，可她骨子里那股傲气不让她在敌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脆弱，她抿着唇一声不吭，瞪着那两人，最后干笑了笑：“好，母猪，你听着，老子不会动你，打你还脏了我的手。男人是吧？这种脑子进水的货色，老娘不要了！恭喜二位，老子长着眼睛看你们以后恩爱甜蜜得了多久！”

　　莫依虽然素来不喜江文君的霸气和粗俗，却欣赏她的魄力，那一刻，莫依知道江文君心里有多委屈。即便她为人霸道，但对人一向真心实意，莫依虽然不知道周静文对那个男生说了些什么，可凭借三年朝夕相处的了解，她与苏茗显然都更愿意相信江文君。

　　回到寝室后，莫依抱住江文君，看着那素来“张扬跋扈”的姑娘扑在她肩头不停的流泪，边哭还边说着，“就算我们关系不好，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但是今天的情我记住了。”

　　江文君的事平息之后，寝室的人依然分做了两组，莫依、苏茗外加一个江文君，周静文在寝室显然是呆不下去了，不久便求老师将她分到另一个寝室。而江文君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放过她，换寝室的申请还没批下来，江文君先一步跟那寝室的同学诉说了周静文的种种“劣迹”，很快的，周静文的事传遍了全班。

　　莫依还记得那天，对面寝室、隔壁寝室的人通通聚集在她们寝室。江文君从周静文当总经理的爸爸说起，绘声绘色说了整整三小时。期间几度引起观众共鸣。
　　有人说，周静文找她借过钱，一直说等爸爸打了钱就还给人家，但每次她都带一张空银行卡去，一拖再拖；还有人说，周静文告诉她自己的妹妹在某大学某系某班，男友是那学校的校草，结果她无意向读那大学的朋友一提，别人告诉她那学校压根没有她说的那些人……

　　故事越说越多，莫依在一旁听得都寒了。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最后串联成一个个故事，周静文的某些谎话可能是为了迎合讨好别人，可更多听起来好象丝毫没有目的性。她张着嘴就说谎，她常说她和自己在另一个学院的妹妹出去逛街或去对方寝室住，然而，大家摊开说起以后才发觉，根本就没有这个妹妹的存在。有人看到周静文周末独自出校，在东营路一家高档宾馆一个人开房间住……

　　当谎言的片段与真相的片段重合，大伙惊然发现，周静文编了一个完美的大故事，而其中穿插着无数小故事，很奇特的，她的谎言虽然不时有些破绽，可每一个谎言之间竟然相互有联系。比如她妹妹的校草男友后来成了她自己的男友，接着那男孩将她抛弃了，正巧江文君的男友看到她坐在花园的长登上哭，于是安慰起她，从而听到她几乎绝望的声音：“我好恨，我爸妈要是没生下我就好了。有钱又怎么样，他们从来没关心过我。我爸我妈离婚，分开住，他们帮我在黄角坪买了套房子让我别去万州也别去仪陇影响他们的生活。陈峰说他爱的是我，不是我妹妹，可他还是走了……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也不想回寝室看那些人……”

　　然而，事实上莫依看到过周静文的母亲，大一报名时碰见，看上去绝对不是富有人家的太太，衣着朴实，但笑容和蔼，当时还给了莫依一瓶椰子汁请她好好关照自己的女儿。然而，这样一位母亲却被周静文形容得面目全非，好象根本就是个后妈，更荒唐的是，周静文每天拿手机能与对方可以说上三小时话的男友陈锋，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一爆炸新闻，女生们惊讶、感叹甚至兴奋起来，尽管她们申称自己不会将这些事张扬出去，始终是同学，给对方留点面子。然而很快的，周静文的事迹在女生之间几乎已经传遍，并且越传越夸张，任何一个寝室的人都不肯“收下”声名狼籍的周静文，无奈，她只能继续呆在原寝室，过着无人与之交谈的日子。

　　此后江文君很快找了新男友，每日快活着，并且一定要让周静文看到她的快活，以此作为报复。莫依虽然同情周静文的处境，可这些也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怪不得别人，莫依只能劝着江文君，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更她计较。而苏茗对这些事丝毫没有兴趣，她几乎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在莫依看来，苏茗是个有些精神洁僻的人，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从来不多理会，淡淡扫一眼也是奢侈。

　　对于周静文的记忆似乎就只有这么多，但有一件事让莫依至今印象深刻。她记得，就在周静文被全班人排斥外加被江文君前男友识破“真面目”果断抛弃之后，她完全放弃了挣扎，开始沉默下来，不再编出大段故事去欺哄周围的人试图挽回什么，因为她知道，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也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哪怕是说句缓和的话。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台破电脑，每天敲敲打打。某次，周静文出去吃饭，似乎忘记了关电脑，莫依无意间看见她电脑屏幕上展开的WORD页面上写着：

　　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用我的弓和箭，我杀了知更鸟。谁看见他死去？是我，苍蝇说，用我的小眼睛，我看见他死去。谁取走他的血？是我，鱼说，用我的小碟子，我取走他的血。谁为他做寿衣？是我，甲虫说，用我的针和线，我会来做寿衣。谁来挖坟墓？是我……

　　那一刹那，莫依有种从头凉到脚的感觉，她知道周静文写下的是《鹅妈妈童谣》中的《谁杀了知更鸟》。莫依看过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改编自哈伯•李的同名小说的电影《杀死一只知更鸟》，她想起那个被诬告□□白人妇女的黑人青年的无辜和审判众骇人的冷漠……但这些都不是重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麻雀”、“苍蝇”……那一瞬间，她似乎可以对号入座，麻雀是谁？江文君？那么苍蝇呢？或许在周静文看来，她就是睁眼看着知更鸟死去的苍蝇。

　　那时莫依转身望着苏茗，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看，自己则蹙眉道： “我们会不会是杀知更鸟的帮凶？”

　　然而苏茗则淡淡笑着摇头，“你想这么多做什么？周静文不是知更鸟，她现在的处境完全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能不能改变只能看她自己。”

　　莫依看着苏茗所有所思地点头。就在这时，苏茗淡淡转身，那句话却让莫依一惊：“也可能……她根本就是想让你……或者不管是谁看到这个，她也许是故意的。”

　　故意这么做，为什么呢？为了让人同情，也许她认为这样她就能不费力气的摆脱尴尬处境。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这个女人确实有些可怕。

　　然而，未等莫依多想，她一转身，却见周静文已经站在了门口。在此之前，莫依完全不曾听见她的脚步声，仿佛是故意放慢了步子，尽可能轻的走到门口，然后看里面的人有何反应。

　　应该说，这件事曾经让莫依不时想起，几度揣测。当然，周静文被集体排斥，包括当时的莫依在内，其实很多人并没有受周静文谎言的伤害，没有如此对待她的理由，只能说是受了屈从心理的影响，而周静文的心机真的那么深？这莫依也无法判断，毕竟人的一些细微心理活动促使她做了某些事情，当事人自己在行动的时也未必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性。那时候，周静文的处境基本上可以称为走投无路，即便是“作假”必然也不是全假，她那么做很可能是下意识将自己摆放在知更鸟这个受害者角度上，这样会使她心理负担稍微减轻。在一个被所有人否定和厌恶的环境里，作为对自己的保护，她很难再去自己否定自己，相反，她会用各种方式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她是个被害者，是别人的冷漠与孤立逼她走到这一步的。

　　但不论如何，如果周静文当时听到了苏茗那番话会是个什么反应？落井下石？没错她会觉得，在她最无助时，唯一的期望、唯一的出口被苏茗堵上了，不仅是这样，她还有了一个新的罪名。

　　曾经莫依未曾去考虑过这个问题，直到她听见江文君那番话，知道苏茗自焚时周静文这个没有理由出现在现场的人竟然出现在了那里。

　　一时之间，太多的可能，太多的因果关系充斥着莫衣的大脑，仿佛沉睡多年的记忆一下子全部苏醒，翻腾得她直想吐。但结论似乎只有一个：这是那只知更鸟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