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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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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响起阵阵雷鸣的时候,花青正躲在高大的树上喘息。
冰冷的雨穿过树叶,噼里啪啦打在她细长的小身子上,她狠狠颤了颤,抬起尾巴缠紧了树枝。
忽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冰冷的嗓音近在咫尺:“孽畜,还不现形。”
花青眼疾身子快,嗖地移动了几分位置,尾巴牢牢卷住一根小树枝,晃晃悠悠垂挂在地上。刚才她在的那段树枝早就化为了焦炭,正徐徐冒着烟……
我……我……的妈啊……这是要人命的啊!
她惊魂未定,便听见那个斯文败类清淡的声音:“孽畜,束手就擒,本君便留你一具全尸。”
如果够胆,她早就一爪子对着他的脸拍下去撕破他假惺惺的脸孔--就刚才那道雷的力道,他好意思说那叫留全尸吗!他这根本是想让她化为灰烬吧!
花青屈着小细身子与他僵持,而后眼睁睁看他微微一抬手。顷刻间,天边暗沉下来,无数道雷横扫而来。
她拼了老命摇晃着尾巴,终于冲着不远处一条沟壑一跃而下!
(一)仙宠
花青是一条蛇,一条光溜溜细嫩嫩滑腻腻的小细蛇。
其实半个月前,其实她还是一条龙的。后来来了个天兵非说奉司律真君之命说她为祸人间,不等她半句解释,柳叶仙剑就招呼了过来,她可怜的龙角就葬生在一条不知名的臭水沟里。
然后,花青就成了一条四脚蛇。
做龙的时候,凡人见到她无一不是仓皇跪地磕头不止,做蛇的时候却恰恰相反——托凡人的福,七七四十九天,她第八次揉着鲜血淋淋的小细腰卷在树上耷拉着脑袋荡秋千,那些凡人,那些忘恩负义的小不点小混球!
可偏偏,她初出茅庐,第一次见着那个司律真君还一不小心看傻了眼,脸上发烧,心跳如雷,傻乎乎地丢了魂儿。
结果,人家的衣角都不曾摸到一抹,好好的龙角白白遭了罪不说,还沦落到狼狈出逃缩在树丛里避难的地步——果然自古美人都是蛇蝎啊蛇蝎。
两百年来,花青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脚踏实地过。去了角变成四脚蛇,去了四脚变成小爬蛇,落叶划过肚子沙沙作响,她哭着弯弯绕绕躲开地上的水洼,在路边的岩石下面找到了一条小缝,把自个儿的身体塞了进去。
天边倾盆大雨,花青叼了片树叶遮住差点儿就熟了的身体喘息不止,脑袋愈渐昏沉,思路倒是渐渐清晰了起来:虽然她第一次见着他的确是见色起了那么一点点小心思,可是她区区小龙,才从东海爬上人间来小玩,到底哪里犯了什么大错让这个天界第一煞神追杀到这种地步的?天庭已经太平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由司律真君亲自出马的地步了吗?
“孽畜。”
突然,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她脑袋上响起。
她几乎想抓着树叶尖叫了--那个司律真君,那个衣冠禽兽,那个乌龟一样咬住人就不放的混球!
“受死。”
狂风大作,树叶飘飘荡荡离开石缝。她悄悄翻了个身肚皮朝天,惨烈睁眼对上那个人的视线。
冰冷,淡漠,仿佛全天下的牛鬼蛇神都不在他的眼里。
她被仙芒刺得睁不开眼,身上的剧痛烧灼无比,带来心脏一阵阵地收缩。想跑,似乎已经成为奢望。
最后关头,她惨烈地探起脑袋搁在石头上,泪眼瓢泼尖声叫嚷:“我、我还有话要说--”
剧痛却并未停止,只是仙芒稍稍减弱了一些。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看清微微的白芒中,那个美玉无瑕的上神:明明周遭都是大雨瓢泼,他却没有沾染一点雨露泥泞。流云袖,紫玉冠,无一不是剔透素净的。
一时间,风停雨歇,万籁俱寂。
花青只觉得天地都在打转儿,一不小心就眼前一黑,再也没有意识。
这一晕厥,就是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里,花青的在脑海纷乱的剪影海洋里挣扎。梦中时而是父君带着虾兵蟹将来捆她,时而是年幼时候隔着厚厚的蛋璧见着的少年模糊的影子,时而是第一眼遇见姜清时他内敛清雅的笑容,以及下一刻他冷眼喊孽畜的模样。晃荡到最后,所有的纠结只剩下一声叹息:作孽啊。
如果不是还没修成人形就偷偷溜出东海就不会遇到姜清,如果没有遇到姜清就不会被他的色相一时迷了心窍默默尾随,如果没有尾随……
花青悲愤地缠住姜清的手腕,如果没有尾随,堂堂东海金龙就不出意外沦丧,更不会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跟着我或者灰飞烟灭”的威胁下屈尊成了他的宠、物、蛇!
这尊煞神看上她啥呢?身子比较细?脑袋比较尖?还是缠手臂缠得特别匀称有节奏感?
这个疑问从花青跟随姜清的那一日起,一直到三个月后依旧没有得到解答。倒是姜清上神越来越奇怪,最近不腾云不驾雾,偏好是收敛起一身仙气去投宿凡间小客栈。
大部分时候,花青都是战战兢兢缠在姜清的手腕上,瞌睡接着瞌睡,噩梦连着噩梦。直到几日后,一碗异常芬芳的汤水被推倒了她面前。
姜清把她放在了客栈桌上,掩上房门回眸淡道:“花青,喝了它。”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虽然带着一丝疏离,腔调却是柔和的。
花青只觉得心脏狠狠跃动了几下,继而是脸红心跳,尾巴紧张得几乎蜷成了一圈——那碗东西芬芳扑鼻,她小心翼翼探进脑袋去舔了一口。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很快一碗汤水见了底,她软趴趴躺在桌子上,满足地朝姜清甩尾巴。
疼痛,骤然袭来。
花青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五脏六腑都仿佛正在被人洗劫似的,火烧一样的痛席卷而来,临到身体内部却像是化作了千万根牛毛针一样直穿身体的每一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痛苦地从桌上滚到了地上,缠着桌角用力撞击着脑袋。
恍惚间,姜清玄色的衣摆近在眼前。她惶惶然抬起头,却只见着他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花青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清晨的阳光投射到眼睛里的时候,她伸手遮了遮,惬意地转了个身抱紧被子——舒适紧紧是一瞬间,下一瞬间她陡然转醒,颤抖着把挡住眼睛的手挪远了一点点,冷汗濡湿了整个身体。
那是手,一只属于人类的手。白净无瑕的皮肤,五个手指,还有手腕上一颗鲜红剔透的挂珠。
“花青。”
“什、什么事……”她仓皇应声,却陡然在镜子里见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那是一个十三四的人类女孩模样,散发及膝,眼黑如墨,看起来……很软,很弱,很容易一脚踩死。
姜清就坐在不远处,见着她起身微微皱眉:“花青,本君助你早日成人形,你根基尚未稳固,须得好好修炼,否则必将事倍功半。”
人形……花青的思绪依旧在混沌间浮沉,满心满腹只留下两个字:人形人形人形……
难道,是姜清他希望早点看到她人形的模样吗?他莫非难道真的也许……瞧上她了?
“这个是……”她扬了扬手腕,鲜红的珠子微微闪过一抹光亮,玲珑剔透。
姜清面不改色,淡道:“送你的。”
送、送?
花青一瞬间呆滞,心跳乱了节奏。系在珠子上的绳子仿佛带了温度,一丝丝侵入手腕,渗进心里。
她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渐渐不知所措,慌忙低下头去,却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她貌似好像大概……
没穿衣服。
……
(二)龙城
花青花了整整三天去适应全新的高度:桌子角不是用缠的,以及,姜清不能随便缠。
日子却并没有过多的改变,依旧是各式各样的客栈,依旧是收敛仙气的凡人生活。唯一的变化是和风舒畅的午后,她的惯有姿势从盘在窗台上变成了坐在窗棂上。
变故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
不知名的龙气积聚在房间里,渐渐地把小小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花青只觉得呼吸有些不适,勉强睁开眼睛,却骤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一双眼睛幽幽散发着红光,正阴测测站在她床头。
花青几乎是在一瞬间退居到了床的最角落,颤抖道:“你……你是谁?”
那男人沉默不语,只是手一挥,房间里所有的窗户就应声合得严严实实——龙气前所未有的强烈。
花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抖,作为一条龙,她的身体其实在这充裕的龙气里反而更加强壮了一些。如果她有胆,她或许该挤出一抹笑甜甜冲他喊一声:哎呀这位哥们儿是东南西北哪一族的?
只可惜,她还来不及照计划开口,男人冰冷的手已经掐上了她的脖颈。
她奋力挣扎,手里胡乱捏着尚且不熟练的各种咒法,身体却因为窒息而渐渐僵硬。到最后,她早就把各种术法抛到脑后,只凭着本能拳打脚踢,末了艰难地从喉咙底挤出求救:“姜清……”
男人的手劲微松,冷笑:“东海一支竟然沦落至此么,如此不堪一击。”
“放……”
“如此无用,怎配得上我?”男人低叹,“倒不如送你下地府。”
“谁、谁要配……”
如果可以哭,花青很想陶陶大哭一场。可是脖子被那个男人的手死死掐着,本来就被人拔苗助长的身体就更是发不出一分力气。憋久了,意识就开始模糊,不速之客的面容也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惶然惊觉,这男人似乎是见过的。
五百年前,她还只是一颗龙蛋。在父皇龙诞那日,西海的龙王曾经领了一个少年到她面前,指着她道:龙族向来一女难求,龙城,日后娶了东海的公主,我东西两支龙族就不愁子嗣凋零了。
她躲在蛋里面看得稀里糊涂,只见着一张放大的脸贴在蛋壁上,胖鼓鼓的脸上绽放出憨傻的笑容。他说:万一出来的不是龙妹妹我就揍死他!
龙城,他是西海一族的长子龙城!
两百年前,西海龙族叛天,龙王被斩成千段落于凡间,龙子们全部发配深渊,任凭邪灵吞噬……那时候,她还未破蛋,这婚约自然就不了了之。
可如今,他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要杀她?这是……被嫌弃了吗?
忽然,一声巨响划天而过,无数个结印铺天盖地而来——
龙城忽然慌张起来,阴冷的脸上神情愈发狰狞,他道:“原来,你有同谋。”
同谋,谋个头啊!花青趁着他出神手劲松弛的空档一脚踹上他的胸口,扯过他的手卯足了力气一口咬下——锋利的牙齿入肉三分,她两眼泛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窗户。
结果,身体重重砸在虚空的窗户上,被弹回了地上,剧痛随之席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恍恍惚惚,她抬头看见上方金印盘桓,仙气大盛——姜清,他一直都在吗?
“孽畜,还不就擒?”姜清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龙城狞笑起来,三叉戟寒光大作,房间里一瞬间被龙气席卷,木质的窗户噼里啪啦断裂了无数截——
花青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身,最后一眼见着的景象,是姜清的胸口被三叉戟贯穿。
尖叫卡在喉咙底挣脱不得,她踉跄几步,心灰意冷。
花青一不小心跌入了梦魇。
梦里,她跟着姜清上了天,在传说中无边无际的云起城中漫步。姜清不知怎的长出了龙角,冰块一样地脸上带了一丝柔和,眼角笑意妍妍,边走边轻喃她的名字,花青。
她在睡梦中酥软了半边身子,另外半边冷风嗖嗖,心却是整个儿被塞在云朵里那般柔软的。
这一梦不知多久,直到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个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横在一片锦衣袖摆上。她动了动,刹那间僵直了身体——长长的,细细的,软软的,这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她又变回了小蛇!
“花青?”姜清冷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一瞬间,梦里的旖旎莫名其妙地和现实重叠起来。无数热血蹭地一下上了脸,花青软趴趴地支撑起脑袋晃了晃,默默向床下挪动。
床,姜清,她……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太太太……
“你的身体被结印所伤,须得静养几日才能恢复人形。”床上的姜清轻描淡写,“花青,你跑什么?”
我……我近君情怯怕自己情难自禁做出丢脸的事不行吗?花青僵直了身体,片刻后缓缓爬到他的手边,尾巴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腕上绕了一个弯。
眼看着姜清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许苍白,她犹豫问:“你受伤了吗?龙城做的?他……死了吗?”
“嗯。”姜清轻道,“叛龙法力高强,我不敌,让他逃脱了。”
“怎、怎怎么样?你的身体……”
“熬过这三日便可保住性命。”
花青的心刹那间被挂在了悬崖顶上,她哆嗦道:“熬不过呢?”
姜清不知何时侧过了身体,一双黑玉一样的眼里无悲无喜,却比寻常人更添几分濡湿温润。他盯着她,一根手指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动了动,力道不重,正好让她没有甩脱的欲望。他道:“仙骨寸断,堕入轮回。”
他的指尖温暖,花青却想发抖。龙城,他真有那么厉害吗?能让那么厉害的司律神君仙骨寸断,堕入轮回?
明明只要一挥手就能招九天的雷劈死她的神君,现在却躺在床上听天由命。这样的落差,让她深思恍惚。直到床上的姜清痛苦地吐出一口鲜血,她才从他手腕上蹦了起来窜到他的胸口:“你你你……”
你别死啊!
姜清彻底地昏迷了。
花青趴在他胸口等着他转醒,整整一日半,等来的却是他的身体渐渐转凉。等到第二日的晚上,他的身体已经几乎和她的一样冷了。
她开始慌乱,攀爬上他的脖颈,圈着他的脖子摇晃他的脑袋,锋利的牙齿滑进他的手腕,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却都无济于事。
到最后,眼泪混着他的血泥泞成一片狼藉,她终于开始害怕:三天三夜只剩下一天零几个时辰,他真的还活得过来吗?
(三)龙血
第二日深夜,花青就恢复了人形。她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悄悄溜出了客栈。
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有三样东西:凤凰羽,麒麟角,真龙血。传说中得到这三样的其中之一,人妖仙三界的重伤都能起死回生,枯骨逢春。凤凰在九天,麒麟在大荒,这两个地方都是她不敢也不能闯的地方,可真龙所在她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化龙池。
她虽也是龙,却还未成年,唯有刚刚出化龙池成年的真龙的血才是最为有效的。
夜黑风高,她小心地潜入化龙池里,悄无声息地游走——老天保佑,最好能够碰到一两条正在化形的龙,如果是皇族的就更好了!
“谁?”一声冷喝忽然响起。
花青吓得噗通一声跌进了池中化成原形,良久才探了个脑袋小心打量:水草一端,一个成年男子正眯眼静坐在池水中,眼里泛红,杀机肆虐。
看清来人,她顿时想咬舌自尽:那个人居然是龙城,真是冤家路窄啊混蛋!
龙城却似乎并没有认出她,他的目光掠过她细窄的身子,眼神居然渐渐柔和下来,笑了:“小龙,你还没到化形的时候。”
小龙?不是小蛇么?
花青小心地低头看水中倒影,这才发现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龙身,角回来了,脚也回来了,难怪龙城没有认出她来,他一开始见到的就是没脚的她……
“你受伤了?”龙城皱眉,继而又笑,“那就在水里多待些时候吧,我每每受伤,都是在这儿养伤。”
花青缠着水草小心跟着摇曳,捏细了嗓子颤声问:“你……受伤了吗?怎么受的伤?”
龙城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嘲讽道:“我未过门的妻子甘心为对手所用,以身为饵诱我入陷阱,我逃脱的时候被仙芒所伤。”
为对手所用,以身为饵……
花青心里狠狠颤了颤,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纷纷如同浮云一样烟消云散,只留下惶惶的心思在化龙池水中渐渐结成冰。
姜清不会的,他是神仙啊,怎么会骗她?
即使这世上有千万个人会说谎,姜清也不会。
花青在化龙池整整泡了三个时辰,眼睁睁看着龙城身上的伤渐渐康复。
论术法,她刚刚破蛋而出半年,他是从深渊那种传说中的地方生还的……她对上他根本是小虾米之于汪洋。怎么才能弄到他的血呢?除非……直接用咬的?
“你看什么?”龙城冷道。
花青吓得牙齿打颤,却还记着捏嗓子边靠近他边细声细语:“我在想,你未过门的妻子为什么要帮外人……你是不是该和她好好讲讲?”
龙城神色一滞,皱眉道:“她龙气微弱,本就不配与我……”
好机会!
花青卯足了一身的力气,口中默默念了几个术法,用力窜到他身边,对准他的手臂狠狠一口咬下——
血腥味顿时在口中蔓延开来。
“是你!”身后,是龙城阴寒至极的嗓音。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花青已经急急转身,借着一个御风咒顺势化作人形,仓惶离开了化龙池。
抵达客栈正好是第三天的清晨,姜清依旧在沉睡。
花青心有余悸,小心地把沾着龙血的锦帕放进盛着热水的碗里,等血化得差不多就端起碗,小心翼翼地把半碗龙血一点一点喂给姜清。末了,干脆靠在他的肩头眯上了眼。
半个时辰后,姜清睁开了眼睛,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是静静看着她。
花青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眼见着的是姜清澄亮温润的眼。不知怎的,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泪直接滑落到了他的肩头。
“我才破蛋半年!”她忍了忍,还是咬了一口去。她才破蛋半年,本来该挺着小细腰在东海龙宫里被人呵护着,结果碰到了这尊瘟神,莫名其妙没了角去了脚,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偷龙城的血。
姜清不语,目光落在肩头的几点濡湿上,眼色微微一变。
花青咬得有些愧疚,红着脸拽他的手:“东西海的婚约两百年前毁了,父皇一直担心我嫁不出去,姜清啊,这个……我就顺便问一句啊,非常顺便的那种顺便,那个……神仙能不能成亲啊……”
姜清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依旧乖乖答道:“能。”
这模样有些呆啊……
夕阳落在姜清的眼睫上,映衬得这个天上的神君剔透不染。花青擦干了眼泪想笑,没想到一抬头就见着他一脸仙气的模样。结果,眼泪未收,神思倒是先恍惚了。
姜清姜清,她默默在心底念了几遍,居然透出一丝丝甜腻来。
即使害怕,也冒死去化龙池,不记往日仇恨,只心疼伤处,单单看着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便是情爱了吧。
(四)龙祸
整整半个月,花青都夜不能寐,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龙城捂着伤处躺在化龙池里的模样。
虽然是他不义要杀她在先,可是她好歹与他是同族,这样贸贸然去取了他的血还是给他的仇人……说没疙瘩,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些疙瘩在姜清大疙瘩面前都是小虾米。整整半个月,花青的计划是让姜清这木头脑袋开窍。以前单知道神仙不落凡尘纯洁无暇,到今日她才明了,那不叫纯洁无暇,那叫榆木脑袋!
足足十五天,她可着劲儿憋出各种花样想逗他一笑,结果,他看她的目光依旧是司律神君看下界一条小尾巴蛇。
半个月来唯一的变化是她爱上了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的人间集市,一得空闲就溜着去瞎逛。姜清看在眼里却并不阻止,这一分纵容就够她偷偷咧嘴笑上好几天。然后,安乐舒适的小日子终结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花青做梦都没有想过,她会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被龙城堵在小巷口。他只轻轻松松设了几个简单术法,她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只能干瞪着眼却丝毫不能叫嚷出声。
半月不见,他脸色阴霾依旧。见她惊恐,他竟挤出一丝笑来:“花青,前几次我没有发现你还未到化成人形的时候。龙气不足,情有可原。如今我可以改变主意,你是否愿意履行婚约?”
啊……啊?
他冷道:“你三番两次助姜清伤我,我可以既往不咎。不过,你若再负我,我必让你东海一支覆亡。”
花青吓得浑身发抖,默默朝小巷深处缩了缩,正想化成原形拼死逃窜,耳边却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答应他。
姜清?
她悬挂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许,鼓足勇气正眼瞄了龙城一眼,心虚点头:“好、好啊……”
龙城诧异抬眼:“这么爽快?”
花青僵着脸干笑:“啊哈哈,因为……因为你……你长得比较好看!而且我们确实早就有婚约……我、我其实是偷偷跑出来找你的!”
龙城闻言微微展眉,居然笑了。
这一笑,花青足足心凉了好几个时辰,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席卷每一寸身体,比恐惧轻,比厌恶深,怪异而难安。
龙族成婚须得回海,进到大海最深处,龙族子嗣埋葬先辈的地方。
西海龙族叛天,龙宫早被天帝命人埋于黄土之下,而东西海婚约早已取消,东海龙宫自然也是回不得的,花青与龙城若要回海,只能是南海北海。
花青一路少言,默默跟着龙城步行去往西海。龙城倒是日渐和善,越发临近西海,脸上的阴霾越少,到最后终于进到西海最深处,居然依稀露出当年那个憨傻少年的模样。
埋骨之地是各支龙族最隐蔽的存在,即使天帝也不会知晓。花青不曾见过自家东海的埋骨之地,却没想到先见着了西海的。在西海最深处的埋骨之地还有些年迈的老龙慢慢悠悠地游荡着,并没有被天罚所侵扰。龙城微笑着与他们一个个打招呼,现了原形如同孩子一样欢畅地在其中游动。
花青心头有些微妙,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叛天?”
龙城变回人形,坐道她身边轻道:“东南西北四支龙族,三支是蛇化而成龙,唯有我西海是天生上古龙骨。两百年前天柱陷塌,天帝命我族出七七四十九身龙骨,以补天柱。”
花青呆滞,良久才惊叫:“龙骨?!那不是要四十九个无辜的……”
“是。”龙城脸上的神情凝滞阴云,“四十九个性命,就因为天柱陷塌。我父皇提请说以埋骨之地的龙骨献上,天帝却怕天柱有损坚决不允……我西海龙族虽为上古神族,却不是欠这世间的!天理轮回又如何,难道为了还未发生的灾祸,我龙族合该白白牺牲无辜?!”
海风呼啸而来,风浪席卷天地,顷刻间大雨瓢泼。
金龙非仙,龙城是水中神裔,心中郁结而成风,落泪成雨。
他居然在哭?
花青在风浪中稳住了身体,心却随着风浪乱成了一团,再也落不到胸腔。如果龙城只不过是为了龙族的生死在争取,如果姜华一直在设计捕获西海叛逃的最后一个落网之鱼只是为了以震天威,如果……如果生死是非并不像表现那样,生死是非又该何如?
额头上传来一阵阵的烧痛,她难耐地捂住了脑袋,耳边却骤然响起姜清的声音。
他说:解下你颈上挂珠。
为什么?
无需多言。
脖颈上,那一粒鲜红的挂珠正闪着隐隐的光芒。花青茫然地用手触碰它,只觉得手上温热一片,诡异而莫名的温润。
她并不想这么乖乖听话的,龙城还僵直着身体,埋骨之地中,还尚有几个年迈的龙族正垂垂危矣,只是身体却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她在龙城诧异的目光中解下脖颈上的挂珠,忽然对着年迈的老龙掷去!
“花青!你做什么!”
做什么?
龙城的厉声叫嚷仿佛是一剂清醒的解毒汤药,花青惶惶然回过神,却惊恐地发现不远处的老龙群里,那一枚鲜红的珠子突然放大了无数倍,迸射出血一样的光芒。
龙吟声撕心裂肺地响起,整个埋骨之地都沉浸在微微的颤抖中。花青看得呆滞,手腕却被一股凶狠无比的力道拽出了好几步,龙城的三叉戟瞬间抵住了她的喉咙,入肤三分。
“和他们无关!”
埋骨之地中,那些年迈的老龙们全部现出了原形,巨大的龙身搅动得海水起了一片浑浊,不多时,海水渐渐烦了红,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
“龙城,我……”
龙城的眼里出了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三叉戟再也抵不住她的脖颈,缓缓落在了地上。
花青茫然站在血泊之中,生平第一次在海水中如堕冰窟。并非因为抵在喉咙上的三叉戟,也并非因为迫在眉梢的生死攸关。她只呆呆看着那些与她同族的生灵在血红的海水中渐渐耗尽原本就是残喘的生命,第一次心冷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耳边,姜清的声音淡淡地响起。他道:西海龙族叛天灭,合该由此报应。
她伸手想去搀扶龙城,却被龙城狠狠挡开。
姜清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情感,他道:花青,不要靠近他!即使你喝过解药,也只能抵挡半个时辰,速归!
归?花青木然四顾,踉跄着退了一小步,手和脚都在颤抖。
西海的埋骨之地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不知不觉,剧烈的疼痛开始席卷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现出了原形,却不知道变回龙身之后是什么。
一片混沌中,只有龙城憎恶的目光如同野火一样灼痛她的眼。
那是花青第一次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并非错信,只是相遇。
花青是在一片狼藉中苏醒的。海边,沙滩,夕阳染得海面红鳞闪闪,海风送来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她在礁石旁呆呆驻立很久,直到天上重重祥云密布,一个青衣素净站在云梢朝她伸出手来。
花青愣神看着姜清朝她伸出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忘了眼前的景象。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天兵天将齐齐战列在云端,浩然威武之气仿佛把地上的死寂冲刷得一干二净,唯有空气中尚且弥漫的死亡气息丝丝入骨髓。
西海龙族!
她心中一惊,惶然朝无尽的海面眺望,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姜清的声音。他道:“花青,跟我回天界,可好?”
回天界?花青几乎想笑,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她根本不敢看他。
从第一次初相遇的惊为天人,到之后的寸步不离,她怀着一颗最是干净透彻的心去陪伴干净透彻的他,可谁又知,仙凡之别。
海风呜咽,带来姜清极轻的声音:“花青,你可知天理伦常?”
“不知道。”
“花青,你可知,天柱倾塌将会给三界带来多大的灾难?”
“不知道。”
“花青,你可知……”
“我不知道!”她陡然暴躁起来,骤然回头朝他吼出声,“我只知道你早有预谋让我成人形,处心积虑诱龙城上钩,我只知道你不惜设计让我为你去伤龙城血脉,我只知道你连埋骨之地的老人都不放过!他们,他们都已经是行将就木的……”
连行将就木的老人都不放过,神仙怎么可以这样?姜清怎么可以?
她又怎么可以?
气急败坏的质问,到末了却是抑制不住的哭腔。
姜清一直静静地等她发泄完,轻道:“花青,跟我回天界。”
他没有解释,一句都没有。花青忽然有些心冷,冷得心尖都开始疼了。
夕阳已经沉入海平面,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碧蓝的海浪泛了黑,送来一阵阵阴冷的气息。
她想了想,转身跳进了海里。
如果可以选择,她或许宁可做凡间普通的蛇精,日日苦修,然后在花开的时候遇到他,用最赤诚的心去教会他除了天理伦常之外的情感,教他笑,教他哭,缠紧了守住了,岁岁年年百年千年,等洪荒化为阡陌。
可是她是龙,和葬生在埋骨之地西海一族一模一样的龙,他亲手宰杀的龙,她从来不是蛇。
再也不会是了。
(五)天命
七彩的珊瑚变了黑,所有的生灵消亡殆尽,埋骨之地已然成为一片废墟。花青花了几天几夜才在西海的最深处找到了它。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自己的过错,只能日日夜夜守在埋骨之地,一遍又一遍地翻找着龙族的尸骸。只是,不管她找寻几遍,都未能找到新亡的龙体。
她有些庆幸,更多的却是恐惧。那红色的珠子那么大威力,只有两种可能才会没有尸骸——或者他们还活着,或者……已经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一月后,东海的人终于找到了她。小虾兵苦口婆心,她却打定主意不回东海。蟹统领气得大钳乱舞,气急败坏地夹住小住小虾兵的胡须把他甩在了珊瑚丛里,咬牙切齿道:“公主,您未成年便私自出海,龙王已经怪罪了,西海凶险,万一公主有三长两短……”
花青化成了原形钻进无边无际的水草,捂上耳朵不去听蟹统领的咆哮,不着痕迹地溜进了埋骨之地深处。
如果现在乖乖回东海,西海就真的再也不会有人抱有一丝希望。
罪过需要偿还,冤有头债有主,她犯下的错绝不会逃避,不论是对龙城,还是对姜清。
三月如白驹过隙,花青在埋骨之地终日寻找,终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等到她终于确定龙城和那些老龙还没有魂飞魄散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
半年,一百多个日夜,她日日数着海底的珊瑚,等到月夜便浮上海面眺望九天之上的星辰,止不住地一遍遍去假设,当初没有遇到姜清会如何,当初如果再等等,再等半个时辰,不,一刻钟,姜清会不会道歉,会不会解释?
愧对龙城,她愿花十年百年去收集他破碎的灵魂,可是对于姜清,她却不敢怀着半分希翼去等待。哪怕蟹统领月月来横爬暴走一次,她也不敢去探听姜清的消息。
她担得起责任,却输不起心。
花青从南海的伯父那儿借了心镜瓶来,花了整整一年才终于收集老龙们的魂魄,只是龙城的灵魂却始终不能完满。埋骨之地已经没有任何龙魂的气息,她终于垂头丧气跟着蟹统领回了东海。
一路上蟹统领举着他的钳子笑得得意洋洋,见着她垂头丧气一钳子拍在她的后背上,大笑道:“我说小公主,你才破蛋不足两年,离成年还早,这思春思得是不是早了些?”
你才思春。花青抱着心镜瓶脚步如飞,却在听到蟹统领轻飘飘一句话后再也迈不动。他说:“小公主,上月天界新司律上神掌位,四海龙王都上了天去庆贺,龙王现在还未归,公主要见龙王还得过上几日。”
新司律上神?
花青心头一颤,连指尖都有些颤抖,一把拽住蟹统领问:“那原来的呢?姜清呢?”
蟹统领道:“姜清上神有违天命,不愿清缴西海龙族,被天帝下了狱……”
东海之滨忽然阴云密布,狂风骤浪席卷天地。
花青愣了神,直到水滴落在脸上才恍然发现下雨了。只是不知是雨淋湿了脸,还是龙泪召来了雨。
这半年,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现在已经成了不能见了么?
她闷声潜入深海,冰冷的海水划过肤里带来阵阵战栗,她浑然不知,一小步一小步地行走,等到抵达海底的龙宫大殿前却被站在殿外的身影震慑成了木偶。
那人青衣广袖,乌发不束,静静站在水波荡漾里,盯着她的眼神剔透纯净。见她发呆,他微微动了动身子,缓缓抿出一丝不太熟练的笑容。
姜清……
花青依旧呆滞,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才愣愣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
还好,不是灵魂。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被……
姜清微微停顿,掀开宽广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两个镌刻着图腾的金环,轻声道:“违令不尊,关押东海百年。”
“啊?”
花青依旧迟钝,姜清却笑了:“原本要去南海,只是……你在东海,所以多挨了两道天雷,换得东海一百年。”
他靠得太近,花青脸上发烫,语无伦次:“为、为什么要换东海……”
姜清沉默不语,只是扫了一眼她手里捧着的心镜瓶狠狠皱了皱眉头道:“龙城最后一缕魂魄在东海,你出生的神殿。”
“我出生的神殿?”他怎么会跑去那种地方?
姜清眼色泛冷,语气居然带了几分埋怨,他道:“此事一了,送他回西海。”
“哦……”
这么凶?花青瘪瘪嘴,抱着心镜瓶跟在他身后,好不容易平复了心跳,却一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脊背上。
“怎、怎么了?”
姜清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牵过了她的手。
宽大的袖摆搁在手腕上,花青觉得有些痒,小心地、轻轻地撩上去了一些。
姜清投下疑惑的目光,她缩缩脖子笑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