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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流仙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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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仙裙》
索索第三百八十次站在菱花镜前掐自家手腕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微弱的光芒已经透过窗棂投射到那件玲珑剔透的红纱衣上,衣衫下,她的身段玲珑,每一寸肌肤都如雪般细腻,眉眼间的娇俏剔透无比,宛如画中仙。
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她镇定地举起手腕咬下一口,平常心,平常心……不过是一件衣服,一件能够衬得人天生丽质的衣服而已。
菱花镜中红衣翩跹,明明没有风,轻纱却如薄云一般缓缓飘荡出柔美的弧度。耳边传来一阵低声啜泣,不知隔了多远,却如同猫爪一样,轻轻巧巧地挠过心尖。
那一刻,素素泪流满面。泥瓦般的意志全线崩溃——
闹鬼了……出人命了……师祖救命啊……
作为一个继承国师位置的优秀神侍,被一件小小的衣服给折腾得狼狈逃窜绝对是耻辱。国师大选在即,要是被人发现了这个羞耻的秘密,那还得了?
月黑风高的晚上,索索终于收拾了行囊溜出国师府,直奔青城山祖师老窝!
月黑风高,闹鬼夜。
如果地上那东西不是散发着强烈的妖气的话,她会以为那是一个曝尸荒野的倒霉蛋。可惜,老天爷没那么轻易放过她。
索索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妖,却第一次在大晚上遇见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的妖怪。更稀奇的是,这妖气惊人的家伙居然还睁着一双漆黑的眼与她对视。这等妖物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摔坏了脑袋,要么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显然,眼前这只满身浓郁妖气的更加偏向于后者。
她被他的眼神震慑得连退了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他挣扎着在地上撑起了身,妖里妖气的脸上居然挤出一分僵硬至极的表情,喘息道:“终于……找到你了……”
一双血淋淋的手搭在了肩膀上,索索几乎要尖声叫起来,身体却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那妖物万分艰难地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向她走近了几步,狰狞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生硬的笑,一双血淋淋的手环住了她的肩,他说:“我找了你三百年……还好,天无绝人之路……”
我不认识你啊!索索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欲哭无泪,直到环抱着她的身体渐渐松懈滑落,她才艰涩地动了动手指。
破晓。那个妖怪躺在地上只剩下了出的气儿。她慌忙从怀里掏出匕首抵在他心口上,却在用力的一瞬间有几分犹豫。
这匕首上有师父的印,一刀刺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可是真的要杀么?
昨夜,她的模样应该是流仙裙幻化出来的样子。这只妖怪认识的人应该是那个罪魁祸首吧?如果能追本朔源,他会不会知道这条闹鬼的裙子究竟怎么摆脱法?
日出,晨曦照亮了地上的那个妖怪。那是个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日光照射下,他染血的身体正在渐渐透明,如同晨时的雾气一样消散。
索索在原地沉吟片刻,终于咬咬牙在原地替他捏了个避光的咒。
索索并不知道一个重伤的妖怪该怎么救治,只能舀了些水替他把身上的血擦掉了一些,等到夜里就用路边没有沾露水的叶子替他盖上。可是,日落日出,整整三天他都没有转型。
莫非……已经死了?
第四日清晨的阳光投射入眼睫,她终于按捺不住把匕首掏了出来——如果他实在醒不过来,她肯定不能把他留在这儿为祸百姓,不如干干脆脆杀了,然后去找师祖!
谁知,刀锋刚刚划入他的衣衫,她的手腕上骤然一阵冰凉!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扣住了她的命脉,活生生把她的手腕掐出一道鲜红的淤痕来。她一时手软松开了匕首,仓皇间忽然对上一双漆黑冰冷的眼。
他醒了。
这样的状况索索从来没有想过,她干巴巴看着那只妖怪冰封一样的眼色:“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恩人啊!你你你……盗亦有道妖怪也不能没、没品的啊……”
他皱眉,冷道:“她在哪里?”
“什么她?”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重!索索顿时连喘气的力气都被抽光殆尽,电石火光间顿悟了那只妖怪口中的她到底是谁,她死命点头:“我、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她……她被我师父收了!押、押去青城山我师祖那里了……”
那妖怪的脸色骤然凝重,眼里的杀机渐渐凝固。
索索哽咽:“我带你去,青城山入口全部是神侍!你一只……一个妖……过不去的!我……我又打不过你哈哈哈……”
时间仿佛静止。索索不知道那个妖怪思考了多久,她只知道手腕上那要人命的力道骤然消失的时候,她的心脏几乎都要跟着停滞跃动,劫后余生的战栗铺天盖地而来。腿一软,软绵绵坐倒在了地上。
那人已经走在前面,显然是并不担心她逃跑。
她狠狠把匕首插回了腰间:妖怪,你等着!到了青城山,不把你抽筋扒皮我就死给你看!
去往青城山的路途总共只有半天,等待青城山山门打开却需要一个月。青城一派乃是修仙的门派,门中前辈用术法支撑起了一个悬浮于半空的浮陆,一月之中,只有一日与地面相接。在山门大开那日之前,唯有在山下客栈暂住。
索索并不是个积极向上的人,逃跑这种事情,被逮了三次后她就默默放弃这等鲁莽的法子。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跑不了,那就是这只妖怪活该被师祖收了万劫不复自作自受。
只是每每见到那只洗干净了还挺好看的妖怪发呆的时候,她总会按捺不住心痒想做些坏事——不得不说,也许妖怪都比人要简单得多,非常之……好骗。
自从第一次她尝试着把溶血的药混着雪梨汁端给他喝,他没有半点防备地喝光后,她就发现了他这个特性。每天都放一点点药,他身上的伤口整整半个月都不见好转。
又一日黄昏,索索端着溶血牌雪梨汁笑嘻嘻奉上,附赠一抹谄媚的笑:“则均,你最喜欢的雪梨汁。”
叫则均的妖怪面无表情,却合作地伸手接过了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一瞬间,索索突然升起一种正在拐卖小孩子的感觉。谁能够想到,这么厉害的大妖怪其实爱死雪梨汁银耳汤西瓜露这样的甜食?虽然他没有提过一句,不过这半个月甜饮伺候,他的眉头明显已经松了许多……
看着他把一整碗“要你命雪梨汁”喝下肚,索索猥琐地凑近笑:“好喝吗?好喝的话,我下次上街给你买点更好喝的……”
则均冷眼,淡道:“你身上有我的血印,不论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
言下之意,就是你快去买,大爷想喝。
索索默默翻白眼,小心地收了碗掩上房门。算起来,这已经是第十五碗。这种单蠢的大妖怪果然只会注意里面有没有下带术法的东西,相反对凡间药物毫无感知啊。这几日他的脸色已经越来越苍白,显然是伤口日日出血不止的问题。再有几天,他应该会更虚弱吧……
然后,等青城山门打开,她会让他会魂飞魄散。
送完例行的溶血雪梨汁,索索几乎是一路狂奔回了自己的客房——再不跑,月亮就要出来了!
幸好,则均在她身上结印,她才能够每天晚上独自在房间里面对流仙裙带来的变化。这半月,她已经从原本的手忙脚乱慌张不已,到如今的轻车驾熟。
房间里没有一丝烛火,房门已经被加了好几重锁,窗户上门上甚至床上都贴了好几重符纸。一切准备就绪,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她的身上渐渐泛起一丝光晕,原本鹅黄的纱衣渐渐泛起了红晕。哭泣声隐隐传来——
床的对面是一面菱花镜。索索裹着棉被坐在床上,冷眼看着镜子里那个和她神情全然不同的红衣女子。
——我要见他……带我出去……求求你……
镜子里的红衣女子泫然欲泣,微微发亮的红衣艳红如血。
索索咧嘴笑:“我不去,有种你自己出去,带着那个妖怪走啊。否则到了青城山,我让你们两个都魂飞魄散,当真是生死相许殉情而亡哦。”
红衣女子低低地哭出声来:我离不开你的身体,求求你,求求你……
离不开?索索冷笑:“我术法的确不精,才会着了你的道,可你也别把我当傻子!你会不知道出去的办法?你不过是想用我的身体献祭,好让你养全魂魄吧。”
或许外头那个喜欢雪梨汁的单蠢妖怪是真的只想要她的魂魄而已,可这个红衣女子却显然并不知足,她要的是她索索的身体。
——你囚禁我,有朝一日被则均知道,他一定挖出你的心生吞活剥!
“随便!”索索干笑,“你看着,再过半个月是谁挖谁的心。”
一夜终于过去,日出时分,红衣女子的尖声哭叫才渐渐隐没。索索累极,抱着被子在床上沉沉睡去,这一觉,居然昏睡到了正午。
客栈的厅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她拖着沉重的双腿推开房门,第一眼见着的是坐在厅堂角落里某只白衣翩翩的妖怪。那么热闹的厅堂,只有他一个人仿佛移动的冰窟,把周围的小小一圈晕染地安静无比。干净而通透,倒真是一派风韵。
索索微微愣了神,半天才拽回自己的目光。如果则均不是妖怪,如果他是个官家子弟或者书生秀才,估计要被许多名门闺秀温香软玉撕成千百块吧?
只可惜,他是个妖怪。即使性子单纯,他也是个凶恶起来会挖人心,喝人血的妖怪。
索索叹了口气,照例去客栈的厨房做甜点。
托昨晚那个红衣女的福,这一次她在他的雪梨汁里面加了双份溶血药,外加一包砒霜。反正他是妖怪,普通凡人毒药也要不了他性命,而且,只要不施咒法,他根本发现不了。
半个时辰后,“加量不加价要你小命”雪梨汁被送到了则均手中。索索有些紧张,拽着衣角小心地看着他把雪梨汁一口口咽下了肚。
他一举一动都斯文至极,只可惜对象是一碗雪梨汁。她看着他别扭的动作,居然觉得有几分……可爱?
忽然,他皱眉道:“你,没睡好?”
“啊?”索索始料不及,干瞪眼了好一会儿干笑,“哈哈哈,是啊,我每天殚尽竭虑想怎么伺候你呀,还有半个月就要到青城山,我怕你到时候觉得我没用了要我小命哈哈哈……”
她怎敢让他知道,她夜夜无眠,是因为要防着他的小情人来和他相会?还因为日日担心他会发现她天天给他下毒玩?
则均一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小碗上,居然柔和了几许。他说:“归根到底,你终究救过我一命。只要你带我找到千宁,我不杀你。”
“啊?”
阳光投射进窗户,温和的光落在则均的眼睫。冷淡却并不僵硬的声音徐徐在房间里响起,他说:“妖既是化身为人,亦有人性。你待我真,我自不会害你。”
你待我真。
索索愣了神,为他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四个字,胸口某个地方忽然狠狠一刺,心犹如抱着浮云坠崖,晃晃悠悠落入深渊,无处可攀附。
那是一种……抓不到的感觉。
那一夜,索索第一次没有仔细设防。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白天的砒霜下得有些内疚,也许是今夜那个叫千宁的红衣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哭闹,也许只是因为夜色太浓,房里太闷。
揭开符纸打开窗户的一刹那,冷风灌入房间,她第一次有些犹豫,该不该来青城山。
则均真的很好骗,她说山门一月开一次,他就信是三十日。谁告诉过他,一月一次的意思是还要等三十天?
其实,山门明日就会开。
她本来就是打算等山门打开那天晚上直接冲上山,任凭他则均有三头六臂也比不过青城一派那么多底子阻拦吧?
一个妖怪就该被收拾,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呢,为什么会心慌意乱?
“妖物!还不快束手就擒!”
夜空中,一个沙哑的声音撕破了寂静。紧接着是眼前银光一闪,一抹冰凉险险地擦过她的脖颈,被划破的地方火烧一样的疼痛骤然加剧!
索索痛得想打滚,千钧一发之际点亮了火折子,赫然见着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道者。一柄普普通通的桃木剑在月光下散发着阴寒的光。
“妖物,青城山脚下,岂容你为非作歹!”那道人一声冷喝,伸手一划便是一个印结铺天盖地而来。
索索几乎是跌跌撞撞躲过了道人的连番攻击,推开房门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喂喂喂你认错人了!我、我是青城弟子!我……我只是……”只是被妖怪附体了而已啊!
“妖物,受死吧!”
冰冷过后,手臂也火辣辣地烧痛起来,索索一头撞死的心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地强烈——谁能告诉她,现在这什么莫名其妙的状况?她处心积虑把则均拐到青城山来想让师祖降妖伏魔,这突然杀出来的厉害路人甲是想干什么啊!
夜色漆黑,月光也被隐没。她看不见身后那人究竟追到了几许,可那人却可以凭着流仙裙清晰的红光随时随地找到她。她跑到气喘吁吁,忽然肩膀上一阵剧痛,肩头居然窜出了一簇火苗燃烧起来!
道家的三味真火,烈火焚身,灰飞烟灭……
神智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她几乎是本能地捏了个御风的咒法直奔客栈的另一头,直接从窗户摔进了则均的房间。
“则……”她艰涩开口,努力抬头对上则均诧异的眼。
则均整个人仿佛被雷霆击中一般,微微愣神之后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是一瞬间,他出现在了她的身前捂住她肩膀上的火苗,狠狠把她揽入了怀里。
“则均……小心……”索索想提醒他,那个道人就在他的身后,却被他发红的眼睛吓到。
“千宁……”
两个字,被他沙哑地辗转在口中,徘徊在她的耳畔。仿佛压抑了千年之久的呼痛,颤抖出声,戛然而止,整个身心只剩下战栗。
哀痛到极致,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称呼便再没有言语。
索索心中一片冰凉。就连身上再度起了火,她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炙热。
“千宁!”
则均惊呼一声,眼里的暴戾骤然积聚,整个房间里妖气几乎浓烈到让人窒息,杀机肆虐。那个道人眼色一变,急退几步想要从窗户逃跑,只是,没能来得及。
他只来得及退了两步,胸口就破了一个大洞。则均的手穿梭而过,毫不留情,他冰冷的眼里没有半分温度。
那一瞬间,索索忽然发起抖来——她突然记起了,那天夜晚,千宁在她耳边的狞笑,她说:你囚禁我,有朝一日被则均知道,他一定挖出你的心生吞活剥。
“千宁,我找你好久。”
则均如同一个孩童,跪在地上轻轻抱住瘫软在地的索索,亲昵地在她耳边磨蹭,染了血的手撑在地上,留下鲜红的印记。
那一刻,索索忽然很想问一句,如果我待你不真,你是不是也会像对他一样对我,挖心活剥?
索索跑了,在则均微笑着说要去洗净身上的血迹后。
她狼狈地想要离开那个压抑得让人窒息的地方。今夜是一场意外,意外的心悸,意外的被截杀,意外地……心痛,意外的清醒。如果不想让这一切意外都成为必然,她只有走。
夜风凉如霜。
她在客栈里骑了一匹马策马扬鞭,微微散发着红光的流仙裙引来许多人的惊呼,她却茫然不知,只是一味地往与青城山相反的方向狂奔。一路上,属于千宁的尖锐笑容在她的耳畔不断徘徊:
——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可知道,则均向来是最厉害的妖,也是最善良的妖,这一切,都是由我说了算……
——五百年前,我在青城山脚下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孩子。他很乖,我让他杀谁,他就杀谁。你囚禁我,他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索索,你的心跳得很快呢,你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心乱?你为则均心乱,你不想引他上青城山,所以朝反方向跑,是不是?哈哈,你为他心乱!
“闭嘴!”索索气得大吼,抽搐匕首,对着流仙裙摆一刀割下。胸口忽然被一阵疼痛侵袭。
裙摆碎了一条,脑海中那个声音却笑得越发娇俏——哎呀,果真女儿多情,索索,我还以为你们修道的女
儿家都心如磐石呢,结果,还是躲不过小女儿心思,哈哈……
“我不杀他是因为他救我一命,不过你,我可没说过放过!”
既然全部的事情都是因为这条破裙子,她就破罐子破摔!索索一把抓住流仙裙剩下的衣摆一刀切下,胸口的疼痛骤然加剧。她一时不慎,身体从马上坠落。
意识倏地抽离,所有的喧嚣都归为宁静。
索索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一个漫长的梦。噩梦中,她瞒着师父出门,私自为一座古宅镇宅。没想到在古宅里没有发现什么妖魔鬼怪,只有一件漂亮得让人炫目的红裙子。她鬼使神差留下了那条裙子,在月夜穿在了身上,然后裙子就仿佛嵌入了她的身体……后来,她想回师门找师祖求助,却在路上救了一只厉害却很蠢的喜欢吃甜食的妖怪……
“你醒了?”
醒?索索支撑着坐起身来,在刺眼的阳光下揉了揉眼睛。阳光下,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神情淡漠,正皱着眉头打量她。一瞬间,她如堕冰窖。
则均。
不是……梦。
则均冷淡的目光全然没有昨夜见到假千宁的那种温度,他着手端来一碗药递到她手上,皱眉道:“你受了伤,我不会治凡人的伤,这是凡人大夫开的药。”
他不但不计较她昨夜“连夜逃窜”,居然还去请了大夫?索索的下巴险些掉落下来,瞠目结舌道:“谢,谢谢啊……”
“昨夜意外,你又受伤,我便不计较你私自离开之罪。昨夜我已经见过千宁,她并不在青城一派手中,你我盟约就此作罢。”
“啊?”
停滞片刻,则均神色微微尴尬地从怀里掏出一小个布包放在桌上,道:“大夫说,此药甚苦。我尝了下,味道……”
“这是……”
“多谢半月同程,后会有期。”他微微颔首,身形渐渐消散。
“则均!”
索索急急去抓,手却穿过一片虚空,心在那一刻也空出了一大片来,任凭多少百般滋味都填塞不满。来无影,去无踪,这便是妖么?
桌上的布包并不饱满,她犹豫着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小包糕点,五花八门,精巧无比,却显然都是甜的。
则均离开后的一个时辰,青城山门终于大开。
索索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独自上山的。向师祖讲述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是月亮初升时分,她当着所有师叔的面,任由身体的变化展露在月光之下——
先是身体渐渐开始泛红,继而是原本的衣服渐渐改变质地,只半个时辰,原本的衣衫就变成了一袭完整红色纱裙,耳边那个熟悉的尖锐嬉笑声却迟迟未响起。
师祖凝神良久,道:“这件流仙裙并不是鬼魅妖邪之物。虽是灵物,性却温善,你穿上后脱不下来,想来也是一番机缘。”
“可是一到夜晚千宁她明明……”并非妖邪之物?还性情温善一番机缘?!索索气得咬牙切齿,不要告诉她,那个处心积虑的千宁还不算妖邪是仙女是大罗神仙,屈尊特地想要借她的身体一用!去它的灵物!
“灵物皆有性情,这流仙裙想来是不喜白日光亮……”
“这破衣服不喜白日光亮,我……”索索只觉得头晕目眩,只想挠墙!
师祖长叹一口气道:“既然索索不喜,那师祖便帮你去了它也无妨……”
“好,去掉!”
脱下流仙裙其实只是花了一个小小的咒法。索索只觉得身上一阵冰凉,那一袭鲜红的衣衫就已经蜕落在了地上。没有千宁尖锐的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多的鬼魅,它就像一件普普通通的裙子一样躺在地上,毫无生机。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附在她身上的千宁其实已经被青城山的仙气给制服,魂飞破散了?
不然这流仙裙脱得也……太容易了。
忽然,门口一阵喧哗。一个青城弟子苍白着脸跌跌撞撞跑进殿内,仓皇道:“师、师尊!有人闯山!”
有人闯山。索索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
事实证明,只要牵扯到则均,所有的坏预感都会成真。索索匆匆收拾好流仙裙就冲向殿外山门,远远地就见到了那只一身白衣的妖怪站在青城弟子中间执剑而立。
青城山毕竟不比凡间,青城弟子又不是个个都和她索索一样是个术法的半废。则均被一群青城弟子围在中间,不消片刻便已经伤痕累累。
索索看得揪心,却不知道怎么去阻止,只能扯了扯师祖的袖摆低声道:“师尊,这只妖怪他……他没那么坏,他闯山门应该是有缘由的,师祖,您饶他一命吧……”
师祖沉吟片刻,扬声冷喝:“妖物,你硬闯青城山,意欲何为?”
则均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青城弟子,最后落在了师祖身上,顿时又阴冷了几分。他道:“交出千宁。”
“青城山没有叫千宁的人。”
则均闻言冷笑出声,嗓音如同沙粒一样嘶哑,他道:“交出千宁!否则,我舍了性命也定然血洗青城!包括你。”
最末,他的目光落在索索身上,满眼的杀戮。
索索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这一切,仿佛是有人为这一场僵持设定了一个冷静的时间,时间一过,所有的厮杀顷刻间笼盖了青城山门。血腥气弥漫在山谷间,则均身上已经沾了数不尽的鲜血,白衣已经红遍,不知道是青城弟子的鲜血,还是他自己的。
最后,他躺倒在地上,发红的眼睛却毫不示弱地盯着每一个企图靠近他的青城弟子,仿佛是来自炼狱的修罗。
战终。
索索僵硬地挤开人群到他面前,见到那一地的血却语无伦次:“则均……你不是见过千宁么,她不在青城山,真的不在……则均,你……会不会死?则均,这次我没骗你,她真的不在,她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则均的目光却只是憎恶,他仰头看着天,良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道:“交出千宁。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们就可以骗我。”
索索瞪圆了眼睛,良久才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你……你说你看不见?”看不见,怎么可能?他根本不像看不见的样子啊!
则均却已经闭上了眼,气息奄奄。
则均最终被安置到了水牢。
索索磨了师祖整整一天,才换回了那只妖怪一条小命。代价是他一身的妖气要被水牢里引的天池之水洗净。
脱胎换骨之痛,何其难熬?索索不敢去看,不敢去听,直到第三日才悄悄带了些则均爱吃的糕点去到水牢。
水牢里,则均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身上无数道伤口犹如新伤一样泛着鲜红的色泽。
妖,怎么也会这样?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那么重的伤势,他也不过三天昏睡就恢复了,这一次怎么会……
索索呆呆看了一眼手里的糕点,陡然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半个月的溶血药。连师祖都放了他一条生路,可是真正害他险些丧命的,却是她。
思绪纷乱间,水中的则均却忽然睁开了眼,她顿时慌了神,良久才忽然清醒过来,他那日说过,他看不见。
虽然,他平日里没有半分失明的模样,可是这家伙根本不会撒谎。他说看不见,就必定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呢?”
“则、则均……你好些了吗?”她小心翼翼靠近,“我带了些糕点来,都是你爱吃的……”
则均支撑起身体,冷笑:“这一次,下药了么?”
“你……都知道了?对不起,我……”
“罢了。”他重重地靠上水牢最深处的墙壁,无声地喘息。
索索心中一动,悄悄上前两步凑近他,却在一瞬间接受到他犀利的目光。顿时,心跳纷乱起来:“你、你不是看不见……”
“我是看不见。”他冷道,“不过我是妖,你是人。”
“什、什么意思……”
话刚出口,她就已经悟了。妖类千奇百怪,谁规定眼睛看不见就代表他没有办法知道周遭的事情呢?人类如此渺小脆弱,瞎了眼睛就寸步难行,可是妖类却根本不一样。有天生千里眼的妖,就有天生目不能视的妖。也许,则均就是那种不需要眼睛的妖?
则均却不再理她,只是蜷缩在墙角,任由牢房里的暗影渐渐地笼盖上自己的身体。水牢阴寒,他沾满着血污的身体虽没有一丝颤抖,却再也没有往日的凌厉。
不管再厉害的妖怪,在青城山的水牢里,恐怕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了。
“则均。”
“则均,你的伤要不要紧?”
“则均,对不起,我……”
水牢里寂静如同黑夜。只有岩石缝隙中流出的山泉落在水池中,滴答作响。
索索的心也随着这规律的滴答声渐渐平复。她强打起精神,苦笑道:“则均,你不是要找千宁吗?眼睛不好,就算她到了你面前你也不知道啊。我即使有心帮你,恐怕也爱莫能助。”
则均的身体猛然一颤,目光幽幽落在了她身上。
索索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却是心灰意冷。不久之前,她曾经无数次被这干净纯然的目光盯得手足无措,可是真相是他根本看不见,所以才有那样的目光吧……
“带我去见千宁。我能够感觉到她在这里,她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喘息,“我不需要眼睛就能找到她的转世,索索,青城让我为那些性命偿命我也甘愿,我只想见千宁一面,我找了她整整三百年,我只想见她一面,你帮我,好不好?”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脆弱,索索却止不住心中的苦涩,还有一丝别的什么。也许这种情绪叫做灰心丧气,或者叫做嫉妒,此时此刻,如果千宁真的出现在青城,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私心让她灰飞烟灭。
她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感情,那么的浓烈,那么绝望。他的世界都是以千宁为转移,可那个处心积虑的千宁有什么资格拥有这样的情感?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
感情,原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情,根本没有配与不配。
“可是千宁真的不在青城山,也许她曾经在过,可是现在不在了。”末了,她只是叹息,收拾好糕点缓缓退出水牢。临走她又折回,咬牙道,“一个月前,我在一个古宅得到了一条流仙裙,穿上后脱不下来。你的那个千宁……我想就是那个流仙裙上的魂魄,之前被那个道人追杀的人也是我,晚上的我。”
“你说什么?”水牢里的则均陡然抬头,满脸震惊。
索索轻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不让你和她见面。昨夜师祖帮我脱下了流仙裙,那个一直跟着我的魂魄就再没有出声,我怀疑,她是已经离开青城山了。我过会儿会让人把流仙裙送给你,你……你带上它去找千宁吧。”
“你……”
水牢牢门终于合上,把则均接下去的话阻隔得干干净净。索索轻轻舒了一口气,提起袖子擦干眼角没骨气的湿润,回房捧了流仙裙到牢门口。
这一场闹剧,从流仙裙开始,就从流仙裙停止吧。
终究缘分难求,大不了不求了。
一月匆匆而过。
索索在房间里龟缩了整整一月,直到青城山门开的日子,才匆匆收拾了行囊下山,夜晚便住在一个月前与则均朝夕相处的客栈。
脱下流仙裙,她就只是索索。即使月亮已经东升,镜子里人影依旧长得相当粗糙。要是和千宁相比,的确可以算是天与地。难怪则均连个眼角都没有给她……
其实,那只妖怪就是看脸吧,混蛋!
忽然,房间里的烛火一暗,一阵尖锐的笑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千宁!
索索只觉得身上一阵毛骨悚然——冤家路窄!她居然还有胆子找上门!
镜子里,那个容貌艳丽的红衣女子正站在她的身后,眼里满是怨毒。鬼使神差地,她回头望了一眼,顷刻间僵硬了身体。
千宁。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真的和她在现实中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她是鬼,还是人?
“你居然还活着。”红衣女子讥笑道。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索索咬牙切齿,自从流仙裙被强行扒下来,她就再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她还以为她不是魂飞魄散就是逃命天涯去了,她居然还会折回这里……是来找则均的?不对,流仙裙不是在则均手上了么?
红衣女子的笑容越发揶揄,姣好的面容渐渐被狰狞的神色覆盖。她狞笑:“千宁,今天可没有人会救你,你是喜欢被挖心而死,还是血尽而亡?”
索索一愣,红衣女子冰冷的手就已经掐到了她的脖颈上。她却不挣扎,只是迟疑道:“你……叫我什么?”
窒息感渐渐笼盖整个身体。索索在慌乱中捏了个御火咒,却毫无作用。挣扎浮沉中,红衣女子尖锐的声音如同怨灵一样萦绕在耳边:
“你算什么?我捡来的孩子,我倾心培养的人,你们不过相识数月,你就教他离开我?”
“千宁,三百年前你让他为了你与我作对,三百年后我就有办法能让你们自相残杀!那个傻孩子已经死在青城山了吧,哈哈,只可惜你不是他亲手杀的。不过,由我来也是一样的……”
“是……你……”
窒息中,索索的心越来越清明。许多早就流逝在岁月里的记忆忽然风驰电掣般冲进因为窒息而迷蒙的脑海。
流仙裙是他送的,它本来就不是什么妖物,只是这个妖怪故意混淆视听……
她不是千宁,她才是。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一剑,电石火光之间贯穿红衣女子的胸口。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徐徐倒在地上,身体如同烟花一样消失殆尽。
索索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咳嗽不止,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第一眼见着的是一袭白色衣摆。
则均。
一时间,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齐涌上心头,索索的,千宁的,百般滋味快要溢出身体,却没有一丝可以清晰地找到一句话,一个动作来表达。她只呆呆看着他,眼眶干涩无比。直到她狠命眨了眨眼,眼泪才瞬间涌了出来。
流仙裙一泻而下,落在她的身边。夜色下,它精致的裙摆微微散发着红光,映衬着月色显得越发柔和。
索索愣愣看着,良久才把它轻轻抱了起来勒进怀里,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第一次遇见则均,她刚刚修为过百年,差一点点就能摸到地仙的门槛儿,结果却遇见了他这只大妖怪。那一场斗法持续三天三夜,师父赠的流仙裙碎成了无数个布条。她逮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扒了他的衣裳剪成了八百段,一些心头之恨。
那一次,冰块脸的大妖怪气得差点自毁修为灰飞烟灭。谁又能料到,后来的后来,老天开了个玩笑。
她一百零一岁生辰,则均连续七七四十九天彻夜不眠,把自己的妖力注入这件红纱裙里,才造就了今日的流仙裙。
她还记得,月圆之夜,他僵硬的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拎着裙子眼神乱飞,别别扭扭才挤出一句:赔你的。
她当时看了只发呆,脱口而出:全是妖气,这不是流仙裙,是流妖裙吧……你送我裙子做什么?
谁知则均却露出一丝委屈神色,良久才揪着衣摆道:我……我只是觉得,你红衣最顺眼。
她听罢更呆,脸却渐渐地灼烧了起来。他哪里知道,他当时的别扭模样,才堪称风景。
记忆如同潮涌,铺天盖地而来,又浩浩荡荡退却。
索索只花了片刻便抽回思绪,匆匆看了一眼则均,又看了一眼流仙裙。千百句话居然挑不到一句可以纾解心跳的。
三百年前,她被他的师父一掌打得险些魂飞魄散;三百年后,她还被他师父俯在身上骗得晕头转向。这笔账,如何算?
三百年来,他寻觅之苦,如何还?
则均盯着红衣女子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抬起头,微皱眉头:“你……上次走得太急。”
如果她能多待上一小会儿,她就能够听到他失控的声音,千宁。
如果她能多带上片刻,所有的误会就能消融……
“……啊?”
索索瞬间呆滞,酝酿了许久的话语被抛到就九重天,直到则均的拥抱把她坏绕得结结实实,她才回过神来:“你,我……”
“千宁。”
索索不知道该不该应声,则均却在她的肩头笑出声来。
没有多余的感伤,更没有无谓的缠绵。
那一刻,她突然释怀。
千宁于则均,则均于索索,三百年寻觅,其实不过是为了一句简单的呼唤。
情不知所始,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