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30、离雪

　　雾阁内，萧溯游坐在梨木椅上，正把玩着一把竹骨纸面扇，旁的错金傅山炉升出袅袅云烟，衬得那黑眸越发得睿智。此时的萧溯游如同与世无争的皇宫贵胄，没有半分江湖气息。

　　这一切都被倚门而立双手抱剑的庄荛晞看在眼里，但她没有被这些表面现象所迷惑，她很清楚，上面那白衣男子是个怎样的人。

　　“晞儿，你来找我，是为了叛乱的事吧？”虽是疑问，可萧溯游却用的肯定的语气。

　　“是，”她冷冷地答道。

　　“那么，你的想法是？”萧溯游将扇子打开，雪一般的扇面上，用狂傲的草书写着四个字：山河永寂。

　　庄荛晞冷笑：“自然是南诏。”

　　“所以你才留了那几个人？为了看他们下一步行动对吧？”萧溯游却丝毫没有要扇风的意思，只是简单地摇了几下，便又把扇子关上了。

　　庄荛晞倒吸了口气，神色也黯了几分，心中惊异又不甘，他居然又知道了！什么都瞒不了他？然后才吐气般道：“是……子夜已被我处死，只有留下那些人来暗中观察了。”

　　“这是自然，”萧溯游一直低头玩着扇子，用指尖在扇骨上划动，却依然朗声道：“但殿中已有人不服，按理，叛乱是要处死的。”

　　“谁说不处死？”庄荛晞一脸严肃，这边萧溯游虽还盯着纸扇，目光里却已有了笑意，“死还是要死的，不过到时让他们多死几次罢了。”

　　萧溯游嘴角微扬：“叛乱加通敌，是该多死几次。”

　　庄荛晞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道：“其实还有件事。”

　　怨雨残雷结盟之初，自然是要助凉统一离端，但庄荛晞和萧溯游还内定了条件，便是庄荛晞要为萧溯游解除诅咒之术以及契阔蛊，但这内定却更似庄荛晞一厢情愿。自帝台山回来后，两人之间的隔阂一直末消，有形无形之间，两人的关系便一直与利益挂上了勾，使得惺惺相惜的两人在关系上一直很僵。其中最看不开的便是萧溯游，大略是他对庄荛晞用情太深，听了帝台山那番话后便当真以为庄荛晞只因盟约才会如此在乎他的自由和生命，聪明反被聪误，便又硬生生地疏远了她，以至两人至今从未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真正的意义，正应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原身在此山中”的古话。

　　这次萧溯游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前面冰雕般的人儿，她垂目，脸色苍白，连唇也失了血色，却依然直直地站着，在她的周围，隐隐可见白骨托举着她。

　　“我准备前往盐城，参黎部落就在盐城外的苍梧之野上。”

　　“多久？”萧溯游双目深不见底。

　　“两天后，大概就只让黎雨儿、唐云辙和几个怨雨宫的人同行吧。”庄荛晞想了想，道。

　　萧溯游也垂目想了想，任一旁的炉一直散出缥缈的气息，半响道：“让落湮也一同去吧。”

　　庄荛晞眼神流露出惊异，没想到萧溯游会派出堂堂杀部首领一路同行，可萧溯游却没有直视那目光，转过了头，道：“不只是为了帮你，也是为了让他见识一下术法，好让以后我残雷殿与南火族交战时，更有准备。”也是为你出行添一重保障……

　　庄荛晞听后这才收回了目光，点点头，走出了残雷殿。

　　寒树昏鸦，庄荛晞出残雷殿时，东方已经吐白。她瞥见白苑的一角，一株江梅已结出了花苞，因为没有被修剪过花枝，梅树也出落的自然，甚至有几枝窜进了屋里。

　　木门紧闭，庄荛晞只能看见一条缝在中间，散发出荒废、颓靡的气息。

　　记得唐云辙是入秋了才搬来白苑的，可自己却不待见他，但对于唐云辙，庄荛晞一直有一种微妙的感情，久久无法释怀……愧疚。

　　并不是庄荛晞觉得自己灭了他唐门而愧疚，她自己也说过弱肉强食是江湖的唯一法则。这种愧疚似乎来自更遥远的记忆，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对于庄荛晞来说，进入这个房间是毫无难度的事，可……房间里空无一人。

　　听萧溯游说，在她用魔气牵制死气时，唐云辙来过，那后来呢？唐云辙去了哪儿？

　　虽然唐云辙是有单独行动的自由的，但一时间，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她心乱如麻，只有窗前探进来的梅枝静静地笑着。

　　大凉冶城马场内

　　“这马腿那么短，一看就跑不快！”黎雨儿一脸嫌弃，又跳到另一条马旁边：“还是这马好，够威风！”

　　而旁边一个慵懒而浑厚的男声却打趣到：“这匹可是红鬃烈马，小心你还没上去就被摔下来。”

　　黎雨儿瘪瘪嘴：“那那匹短腿马跑那么慢我怎么去追晞姐姐他们？”

　　“所以说呀，”萧纹瑾接着道：“反正你去了也是添乱，干脆不去好了，多和谐。”

　　“才不和谐，”黎雨儿蹬了萧纹瑾一眼：“分明是你们军营里没有好马，找借口推托，哼。”

　　黎雨儿偏过头，萧纹瑾只好耸耸肩，专心又无奈地为黎雨儿找马了。

　　看着那个挺立的背影，黎雨儿神色渐渐黯了下去。她知道，那个整天和她打闹，永远对她笑颜的男子不仅仅是她的萧纹瑾，还是会怒斥朝臣，对着小山般的奏折愁眉不展的年轻的帝王，在将来还会一统离端……

　　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青山，突地想起了一句词：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已入冬了，再青的山也会被冬雪染白，她虽面上仍有笑颜，可心里已恍惚了起来。那个梦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问自己，她到底是谁？是参黎族的黎雨儿，还是一个原本游离的魂魄，受聚魂丹的灵力吸引而来？可是她若不是黎雨儿，那移梦之术的力量又如何会在她身上施展？因为这具已被遗弃了的身体，还是因为真正的黎雨儿的魂魄还在她的体内？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她只想知道她是不是萧纹瑾爱的那个人。

　　她的目光渐渐由混沌变为清醒，她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只有她去了参黎部落后才会有解答。她的右手握成了一个拳头，久久不曾松开，所以不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去参黎族，不过……

　　“雨儿！”远处的萧纹瑾向她招手，旁边正立着一匹骏马，正垂头吃着草。

　　“来了！“黎雨儿也向他招手，然后快步向他走去，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不过，在那之前，她都是唯一的黎雨儿，萧纹瑾的挚爱。

　　终于洛城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静默又从不失约---在庄荛晞一行人正要出发去盐城的时候，雪便悄悄光临了世界，将大地染白。

　　白苑内。

　　“晞儿，”萧溯游仍是一袭白衣，只是头上绑了一条青色的丝巾，颇有几分名士风度。他轻轻地唤着庄荛晞，脸上虽浅笑依旧，可墨色的眸子却涌动着不明的东西，他张口欲言，胸中千言万语，可一看到庄荛晞那冷冷的什么都不信的清颜，那些字便一个个卡在喉中，良久，他也只吐了两个字：“小心。”

　　这样轻的两个字，他却说得很重，把那千言万语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两字。萧溯游突然能明白唐云辙的感情了。那天夜里，他与庄荛晞的话，以他的武学修为，又如何能逃过他的耳朵呢？再多的话也没有用……仇恨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墙，而那红衣女子正困在那墙内，可若不是仇恨的力量，他与她又如何能活到今日呢？他是懂她的，只愿她在复仇的路上一路平安。

　　庄荛晞点头，见萧溯游不再说什么了，正欲转身，又听见他说：“晞儿，这是充州的地图，尽量在大凉的驿站留宿，我已通知了盐城城主，他到时会接应你们的。”

　　“盐城城主？”庄荛晞蹙眉，心中有些疑虑。

　　此时萧溯游已不再直视庄荛晞，听见她问到，便沉吟了会儿，道，“这个人你也认识，他现在，也是残雷殿的人。”

　　故人？萧溯游这样说，那人便是值得信任的，然而庄荛晞眉蹙得更深，正欲言，却见萧溯游已转身准备离去，可他一直没有动步子，吸了口气还要说什么，于是庄荛晞便等着，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可最终萧溯游还是移动了步子。

　　他什么也没说。比即将要离去的一行人更早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那个白色的背影渐渐模糊，却依然挺立、傲然，如翱翔在天际的白鹰。茕茕一身又有说不出的寂寥，可那种寂寥却如针一样扎在庄荛晞心里，那才是他，一直想于世间为一过客，却早留下了不灭的痕。他，也是想要平凡的吧？她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怔怔一问，可失落的感觉又瞬间裹上了一层恨意，她终也头边不回向城门走去。

　　而另一边，黎雨儿和萧纹瑾仍在话别。

　　黎雨儿无语地看着那一马车的东西，回头看到萧纹瑾依然淡定地站在那里，道：“你干脆把整个皇宫都给我打包下来得了。”

　　萧纹瑾对黎雨儿的话不以为然道：“我也想呀，你那么笨，这些东西自然要替你准备好。”随即转过身去叮嘱道：“这是兔毛袄子，盐城那边可比洛城要冷，如果穿了这个还冷就把这个小炉子放在手里暖着，包你暖和。”然后他又拿出一个白玉小坛子，道：“这可是宫里御厨做的酱菜，咸辣甜都有，我尝了一下还挺下饭的，这几年在宫里都把你嘴养刁了，外面的东西担心你吃不惯，把这个带上可不准饿瘦了。这个是……”

　　黎雨儿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子，努力地告诉自己他是一个帝王。可现在，他却像平常男子那样担心自己冻着饿着，而自己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所爱的女子。究竟是沾了这其躯壳的光，还是……

　　“哦，这个金创药必须带上，以前我习武时受伤就用的这个，擦在伤口上凉凉的，一天擦三……”

　　“纹瑾……”所有的话都淹没在了这个怀抱里。

　　“怎么哭了？”萧纹瑾抱着黎雨儿，“现在舍不得了吧，唉，叫你别去的，要是想我就早点回来。”

　　“才没有舍不得，”黎雨儿揩揩眼，脸上却正是一副舍不得的表情，“我会早点回来的，可是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带呀？”

　　“额，也是，”萧纹瑾看着一马车的东西，伸手准备拿出些东西，却半天也未拿出一件，纠结道，“可是这些都很重要呀。”

　　黎雨儿看着萧纹瑾，想起自己以前在参黎族时，自己的父亲身为西图也纠结过许多事，而萧纹瑾作为帝王更是要在万多事上纠结，决定生死尚在一瞬，如今在这样于生死算小事的事上纠结，又是让她心里一痛，暗暗加强了找出真相的决心。

　　是的，她舍不得萧纹瑾。

　　黎雨儿用笑掩过一切，得意地瞧了萧纹瑾一眼，向他伸出一只手道，“我有办法，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办法？”萧纹瑾心里大约猜到了，但偶尔他也会装装傻，让黎雨儿耍耍小聪明高兴高兴。

　　“我可是会术法哦，”黎雨儿仰起头，“给我一样东西。”

　　“哦，”萧纹瑾解下腰上的玉佩递给黎雨儿。黎雨儿念动咒语，整个马车动了动便化作一缕光进入了玉佩里。

　　黎雨儿摇了摇玉佩，道：“我聪明吧。”

　　“嗯，”萧纹瑾冲她笑，那笑容在雪后的暖阳中如此耀眼灼目，却不是帝王那种无法直视光辉，而是黎雨儿内心深处的折射，于是那一刻她便是一怔，“快去吧，庄宫主他们要出发了。”

　　“好吧……”黎雨儿向他招手，这才离开了皇宫。

　　殊不知，这一别，是决别。

　　城门，庄荛晞骑着红鬃马，凝视远方，落湮抱剑骑于一匹青骢马上，黎雨儿尾随其后，一行人开始驶向远方。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此去凶险，前路未卜。

　　此时升起的暖阳并未将雪融化，鸟儿已飞去了温暖的南方。依然漫天飞雪，细绒般的雪花落到了白衣男子的指间。

　　萧溯游站在城楼上，看着渐渐消失在白雪里的一行人，对着那红色的血影，终于说出了刚才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

　　“晞儿，一定要回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