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世事无常,一如扶桑忍者高估了烟铺老板的道德水准,于小庄主同样高估了名门奇毒的工艺水平。
      两个时辰后,她醒来第一件事是问:“我毁容没?”第二句是:“有吃得没?”
      彼时玉雏正给素央手上的伤口换药,一听她张口问吃的,心里知道该是没什么大碍,随口问道:“要吃什么?我去买。”
      结果他听到一堆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菜名,不由冷道,“伤疤没好先忘了痛。”
      “那你心里我该是什么反应。”素央拎起眉毛睇他一眼,“先喊疼再泪奔?”只是有气无力,这一眼亦睇地十分辛苦。
      玉雏点了点药瓶,一抹黄色的药粉却大半撒在了地上,“想喊就喊会,想奔等有力气了再奔。”
      素央索性闭上眼睛装死,忽地想起,大喊:“那小子呢?”
      玉雏扯了一条棉布谨慎缠上素央的手指,“喂了粒药,睡了。”
      素央蹭地从床板上坐起来,“对个小孩你也滥用药物?哪只瓶子,拿出来我闻闻。”玉雏有一个弱点,嗅觉不大好,只能从颜色上对事物分辨个大概,于是在山庄里,素央见他准备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瓶子要带出去故意趁他走前一夜倒掉了一瓶粉瓷红盖的,替之以泻药,这样一想又是一身冷汗,造化弄人,险些害死自己……
      “不过是强身健体的补药,只不过吃了多打会瞌睡而已。”结果玉雏正掏出那瓶粉瓷的,看得素央出了两身冷汗,他倒是摸了摸下巴嫌药粉撒得少了,再慢条斯理拆了缠了一半的布条往伤口上又倒了一点。
      素央闻过后知道事迹败露,一阵心虚,手指又好巧不巧刺疼了下,呲了一声重新躺下,阖上眼睛没话找话,“你问了没有,他叫什么名字?”
      “易水寒。”
      “好好的姓‘于’,姓什么‘易’。”她不乐意。
      “这只是名。”玉雏说:“他说他姓藤原。”
      素央酸笑,“那他爹叫什么?你别告诉我叫风萧萧兮。”
      玉雏沉默一会,“你怎么知道?”再看素央本已苍白的脸色又瞬间变了数变,终于大笑出来,“你居然还听得懂他说什么,厉害厉害。”
      “我也听不懂。”玉雏摇头,“所以用扶桑语问得他。”
      素央瞪大眼睛,“啊?你还有这才艺?”
      “这三个月抽闲自学了下。”玉雏终于完工,举着素央的手仔细端详了端详,并无不妥,“那小子一共只会四句汉语,‘死了’‘捕鱼’‘船翻了’‘都淹死了’,连名字也不会说。”
      素央张了张口,终究无言以对,蓦地,她抢过玉雏的手腕,死死扣住牢牢搭了一搭,手指一僵松垮垮一笑,又把他的手轻轻放下,“我还真以为这毒是吸吸就能了事的,这下看来你我皆是几年白练了。”
      玉雏拉过长袍盖在她身上,“几年而已。”
      ……
      短短几日,素央便复原了,外头好了个大概,至少手指活动尚算灵活,至于内里恐怕仍需调养一段时间,反观玉雏却呼吸起伏有力,身强体健,她咬牙切齿一阵又暗暗放心下来。
      她向来自诩一般人近不了她的身,若近了身只怕一命也难保了,这次果真是实实在在演练了一回,是以当她和玉雏在堤上赏赏夕阳吹吹海风,看到远处堆沙子堆得不亦乐乎的小刺客,又忍不住朝他挥挥拳头。
      小刺客报之以吐吐舌头。
      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小鬼头,好似掺了水的沙子,不消形状,哪怕国仇家恨,也已然一玩泯恩仇。
      再兴亡成败忧国且民,那是稍大一点后的事,或许有幸,一辈子不沾惊涛骇浪。
      这个年纪,本该堆堆沙子打打鸟。
      “你不怕是假的?”玉雏一想到那天……神色有些晦暗。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素央抱了抱膝,反问,“你看到他的手没有?”
      玉雏不言,低头抚了抚剑。
      素央吁了口长气,才继续说下去,“听师公说我爹的左手原本也是个六指,虽觉不便可到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就从未想过摘去,后来有一年他去未海寻一位隐士高人学武,路过暮鸦谷就慕名进去拜会拜会,结果出谷的时候不仅六指没了还顺带拐走了师公的大徒弟……”说着说着眉毛渐渐挑起,“原本师公看他煞气太重,意思是要娶染雪夫人也可以但要自断一指好以此挫一挫他的杀心,却又偏偏没说要他断哪一指,最后,哎,真是便宜死他了……所以说,什么江湖儿女侠骨柔情,最后柔啊柔啊全揉一块儿去了,不过是为方便私奔寻个由头。”
      话未完,只听铛啷一声,玉雏的剑掉在地上,两个人俱是一顿,玉雏抢先笑了一声,低低沉沉,似风中吟诵。
      素央笑着笑着,旦望地上的剑,有点失神。
      她向来不喜欢玉雏的剑,也不是什么名器神兵,只是一把寒铁剑,普通的剑鞘普通的剑身。不记得谁同她说过玉雏从前不用剑,但她有了记忆似乎就有了这把剑,若不是他挥意自如的样子很有几分看头,在她眼里,一个人存心要取一条命,一把剑与一块板砖在本质上没有区别。
      回过神来,一封薄信递到了她面前。
      “什么叫若于庄主侥幸不死请务必将孩子抚养长大。”素央一看满纸的字就眼昏昏,未及读完已很是气不过,随手把信撕成一捧纸花,放在手心里轻气一吹,“如果我有幸身亡了怎么办,再把孩子丢回水里让他自己游回去?真是十足的蛮夷作风。”
      玉雏不免忧虑,“难保她不会再回来抢孩子,那本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再说这能怪谁?我也没诳她。家里那些武学秘籍她偏不选,单单要《檀影遣书》。”素央有恃无恐地笑,“照着封面找,我们家可只有这一本《檀影遣书》。”
      那年,素央五岁,天光晴朗,午觉起来就寻爹玩石头包袱锤,可跑到书房只见爹坐在桌前凝神调息,尔后终于提笔疾书,刚写下书皮上四个字,见了素央不由搁笔,抱过已经爬到案上的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良久,大笑,“央儿,爹记性不好,全忘了。”
      他全忘了,留下一本无字天书。
      一如他曾经这样告诉另一个人,那全是古来的传言后人的附会,臆造出来的东西罢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檀影遣书》。
      从来没有。
      所以,这能怪谁?
      素央摸出木雕,放到玉雏手里,“别再弄丢了。”
      玉雏长指一僵,半响,“其实,不像。”
      “像不像又有什么关系?”素央两手一摊,“前年生日那天你是这么安慰我的,历经种种之后那画中人对我爹来说到底是夏染雪还是沈落安,恐怕他老早分不清楚了。身死人去,像不像,我娘不会在意的。就算爹临终把我当成娘说了那些动情的话,也不知是为了宽我的心还是他自己的,不重要了,亦复如是,我娘更不会在意了。”
      她拍拍身上的尘,站起来,“我们该回家了。”
      玉雏沉嗯了一声。
      “我是说,我与小鬼该回家了。”素央直视前方,只见有一只水鸟停在海面上,白白的羽毛,鲜红的喙,她轻轻地说:“爹说过亏欠了你的他还不成,我也不知道怎样还。只不过想来你这把年纪了,若在正经的岁数成个亲,孙子该有那小鬼这么大了吧?好好的人,没有必要把一生的光阴都浪费在我家,而我连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看,我连你姓什么也不知道。”
      玉雏哑然失笑,听得抵着拳咳了两声,却没有驳斥,终于道声好。
      素央这才看向他,神思复杂,踌躇一阵,“我可不是要赶你走,没了你庄里那堆事我保管弄得乱七八糟,只是哪天你想告诉我你姓什么了,再回来就是。”也不等玉雏回答,她就挥挥手,恶形恶状地高呼,“小鬼,别玩了,过来,回家了。”
      小鬼扁了扁嘴,不大情愿,却还是过来主动牵住她的袖子。
      素央就这么带着孩子擦过他的肩,也不道别,她讲不出口的事从来不讲。
      谁知道呢,会不会再见。
      玉雏立着,手心里的剑柄仍是凉的,按照惯例……
      “啊,对了,你记得那天烧了一碗牛肉粉丝给我吧?”果然,素央回身,浅笑,“你忘记搁盐。”
      很久以后,隔着长风,玉雏仍能远远听见素央奸笑,“赶紧,喊声‘姑姑’,否则丢你回海里自个儿慢慢游回去,听到没有?”
      他持剑转身,则见小孩偏过头,眉毛一横,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素央又听不懂,气得直捋头发,“这怎么好,得请个师父回来好好得教,不然人家只当是会发音的哑子。”
      他握了握剑,皱眉笑,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一个他看着她长大的小姑娘。
      他对着她的背影在绵延的堤上衬着漫天的云霞,逐渐成了一个粉色的圆点,才默言,“敝姓东方。”
      只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
      至此,于水寒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沙加奶奶。
      好在汀泊居里的一卷画,那个神似的侧脸,轻烟曼愁地笑……
      于是常常梦到她。
      那个女人,夜深人静会一个人在房里点一盏弱光小灯放一碗初雪清茶置一卷丝绫长卷,却什么也不读,只是拿着寒光匕首默默念着一个名字又一刀一刀地凌剜自己。又是那个女人,三月府院里在娆娆樱花底下跳得一支春光舞,屐履笃响,褂袖鼓风,像一只翩飞的紫蝶,正到兴起,见了他,停下,招招手,“寒,来,过来。”
      她面上的纹鬓上的霜,一划一刻里,有铭心的爱恨,那个女人。
      他再没有见过她。
      再伴他一整个七年的人,是他的姑姑。那个他害她伤了一节小指又改了他名字的年轻姑娘。
      七年后的某一日,是姑姑的生日,几岁?他不知道,大约还是很年轻很年轻的。
      其实姑姑不知道,每到那一日前他总要先苦思冥想三个月,却也总是临时开慧才领悟要送点什么,或许是姑姑粗心找不着的鱼纹扣子,或许是被他拉坏了的古董弹弓,可那一年姑姑也没丢什么他又出奇的乖,寻思得昏昏然结果在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他甩了甩扭伤的手腕,忽地灵光一闪,终于……
      姑姑说,小孩子才需要作生日,便不许人来道贺,是以那一日庄中如常,冷冷清清,他握了握触手生凉的玉骨折扇,跨入穹庐,姑姑果然在那里,立在窗前也不知遥思什么,他站了好一会才问:“姑姑,在做什么?”
      素央“啊”了一声,这才看到他,“噢,姑姑在等一个人。”
      “那他来了么?”
      “我看,等不到了罢。”
      “你不是说过吃不下的东西不必再吃,同理可得,等不到的人不必再等。”寒走近她,收了折扇。
      “那不同,你等一个人,哪能因为他不来便不等了。”素央掖下袖子弯了腰,抚了抚寒的头,“寒啊寒,世事在乎一心,果不果,那是命里的事。可命里的事,谁说得准呢?就像你将来遇见个大姑娘,偏不是咱们这道的,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彼时于水寒跟着教书先生学汉语已有五年,已是字字听得懂,又仿佛字字听不懂,他怔立一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顺势恭谨递上一个檀木盒子作为贺礼。
      素央抬颔笑了笑,接过小心打开一看,愣住,猛地一把塞回他手里,气道:“你这混小子,切个六指下来,哪有这么草率的礼,不收不收。”
      寒重新握住盒子,抬头扫了姑姑一眼,一只手又抽出折扇,啪地一挥,闲适自若,“不收拉倒,我看今年花开的不好,正好埋到门前梨树下当肥料。”
      那一年,于水寒十岁,青山如画,风雪山庄里,他终于失去了一段六指。
      如是,为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