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胭笄》东离

3、第三章

　　辗转几日，她才领悟过来玉雏当真是路过，很快不知所踪，她一副算盘全部打错，连换洗的衣物还未收干，只好问负责洒扫的九婴师侄借穿，才刚满十一岁的九婴为难了一阵，苦着脸从衣柜里翻出自一堆粗布衣服一边告诉她这是小师叔祖出走前给他做的，说是留到十五岁生日再穿，小心翼翼极尽迂回地提醒她务必爱惜，叫她更加得肺炸，当天额头上就爆了两粒大痘，于是一气之下盘腿坐在谷中梨林里啃青梨解热毒。
　　一片青果落蕊里，她乜眼看着眼前来人不由暗叹：风庄主就是风庄主，短短四日就能自千里之外的瑟兰山赶到暮鸦谷，还做得到衣不染尘，俯眺清流。
　　连带骗人的功夫也修得跟喝白开水一般轻巧。
　　佩服，佩服。
　　于墨风抵拳咳了两声，低头看到地上一堆果核，“家里也有梨子林，师公养得好好一片让你一个小丫头破坏干净。”
　　素央站起来，丢到手里啃了一半的梨子，拍拍手，“是爹从前教育我的啊，有破坏才有建设，我这就身体力行来了。九婴说今年的梨子肥施得不足，连花也开得稀稀拉拉，这果子怕没人吃也是白烂在这里。”牙床早都被半成的果子浸得酸了，这会一开口话太多风嗖嗖钻到牙缝里，酸得她直揉脸。
　　于墨风见状澹澹一笑，“小心一会闹肚子痛。爹倒听说今年祁山连家的杨梅长得特别好，就让玉雏带着一份拜帖去讨几筐来，这里吃够了就跟爹回家去正好吃得上，给你消消食，吃剩下的还能泡泡酒。”
　　祁山的连家？她知道，他家武源平常却是养着两样名满江湖的宝贝——一位出尘谪仙似的女儿和漫山遍野红实青枝的杨梅树。只可惜连家伯伯为人太过谨慎眼光又太过高深，左择右选殷待佳婿，结果不幸将这容色倾城的佳人留成了彻底无人问津的老大难，单剩了每年六月末一山结挂的鲜甜多汁的杨梅倒使得众士趋之若鹜，排队上门讨要，搞得连伯伯甚是郁闷之下也只好顺着人情送送杨梅聊以□□。
　　不过，这祁山位置委实偏远了些，处岭南以南未海之濒，一来一去颇费脚程不说，还得保证带回来的是能给她消食给爹泡酒的鲜果子而不是杨梅干什么的，实在大考轻功。若是不爹太惯溺她，就是他太恨玉雏，再不然兼而有之。
　　素央望着爹尔雅温笑，不由遥思。他极少笑，明月小楼世外高人，一直是孤高绝傲的清冷神色，只是对着她，微笑有之，大笑有之，赔笑亦有之，每一笑都似眉间藏着千山万水，初时明如清泉尔后空寂若山。这才叫她思考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是对着自家女儿，怎生笑得这般费人思量。
　　只如今凭空闷雷，这几日素央越想越疑，且惧且疑，看谁都像画了皮，是以她趁着爹笑意未收，不禁脱口而出：“既然娘不是亲娘，莫非爹也不是亲爹罢？”
　　于墨风听了前半句已是一顿，半分笑不出了。
　　这表情落在素央眼里，心一下死灰大半，且疑且惧成了深信不疑惊恐不已，憋了几天终于如开闸泄洪一样着扯爹的大袖子哇得一下大哭出来。
　　于墨风又是一顿，那个总爬到他案头缠着他抱抱的央儿终是长大了。俱是青山积云沉雪落皑的日子，染雪离世后的几年他也是形单影调地过，心绪却能慢慢琢磨地如沉音暮鼓稳而不乱，可那一年拜别医圣带着玉雏回到家中，眼见风雪山庄付之一炬尔后又经历了瑟兰山所在的缁国一场战乱，沧桑更迭昔日种种只余下几截木头桩子，心仿佛瞬间在前尘与后缘中反反复复滚了数遭，再也静不下来一分了。
　　唯有抱着央儿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清楚记得自己是谁。
　　医圣提过，只怕这女儿，贵过雪莲灵芝，才是他的那一味药。
　　人世仅存，一味良药。
　　接回来的时候已是近四岁的小姑娘，粉衣垂髫，那样软软乎乎一团，好似一用力就揉碎了，尽管历过了骨肉分离兵荒马乱，好在玉伯一家尽心照顾，听那中气十足的哭声便知绝不体弱，实在难能可贵，小姑娘就这么捶胸顿足大哭大闹的满山庄找了玉伯几日，而山庄百废待兴，于墨风光是忙着打发上山围观问候的人群都分身无暇，待到她哭得心力憔悴只剩抽气的份了，这才出手稍加哄了一哄，这般有勇有谋，便叫央儿一下像块糯米糖糕一样地黏着他。
　　一黏，弹指十二年。
　　他从没有清明地告诉她娘亲是谁，一次也没有。
　　人世浮花，浅尝辄止，那些他道不尽的后来，她怎会懂？
　　于是跨近一步拍了拍女儿脑心，“什么话，是养女还劳神费事弄杨梅做什么？晒点地瓜干打发打发也就罢了。”
　　诚然劳得也不是他的神，费得也不是他的事，这才把话说得极致轻松，又明明是宠溺的话口吻却肃穆无比，素央歪头一念抱着他的袖子哭得更凶，只不过几夜不眠体力不济，才哭了一小会就含含糊糊地连打了几个哈欠。
　　于墨风看得哭笑不得，趁机哄女儿去睡觉。
　　素央这一觉睡得身体发僵，好在有爹在一旁坐禅时入定出定时如徐徐清风般的呼吸。
　　只仿佛有一瞬的紊乱，那一刻，她觉得被角似乎被人稳稳捂了捂，又依稀听到耳边有一把冰凉冰凉的声音，“我也希望一如传言，她与那武士走了。”
　　“走了也好………”
　　素央蓦然睁眼，已是夜中，甘风带露。
　　她定睛一看，仍是浥青小镇，仍是后室破榻，仍是独身一人，只身上多了件玄色的袍子。
　　她伸手顺着袍子上的绛云纹摸下去，那道那年她练剑时被花了半秒勾破又费了半月缝起的补痕仍在，微微心安。
　　一翻身，正待阖眼，蓦然窗前闪过一片异常黑影。她歪头一想，拍了拍枕头，翻身躺着不动，谁知窗前寥光一遮，又闪过一个黑影，她这才起了身趿了鞋，从来也不带什么兵器，开门去寻。
　　一路拖拖拉拉还系了两回鞋带，花了约莫半盏茶时间才追至镇边一片据说闹鬼的小树林，只见玉雏手持长剑，苍月独影地立着，看样子是追丢了，却一见她只示意噤声。
　　她索性靠着棵歪脖子杨树低头踢石子。
　　忽地，玉雏双眸微黯，右耳一动，长剑往地上一指，一道剑气入土，轰得一声从地里蹦出了一个大活人，一打跌又望树林深处跑去。
　　玉雏眉头一皱，正待追。
　　“喂，不追不追。”素央招手。
　　“在这里等我。”玉雏头也不回。
　　“他这个跑法，等你追上该两人一起坐下用午膳了。”素央摇摇头，蹲下腰拣了几粒石子挑看了看，终于选到一粒顺手的，立起两指夹石一曲起力一弹，石子疾如流星划过玉雏睫前往那逃人的方向飞去。
　　素央默念一声“中”，玉雏只听前头传来一声惨叫。
　　“三月不见，内力见长。”他苦笑一声。
　　素央拍拍手尘，眺他一眼，“过奖过奖，天生神力。”这才闲闲起步往林子深处走去，一片拂额叶子的后头，只见一蒙面黑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就着月光，素央照了眼那人，叹道：“都是逃跑，别人都是一路吹花落叶，潇洒至极，可这扶桑土遁术却搞得人灰头土脸，委实不大雅观啊。”蹲下随手拍拍那人的夜行衣，见到后领处有朵极小的梅花钵纹章，不细看是决计看不出的，是以也不摘下他面罩，只是反手搡了搡他巴掌也毫无反应，这才苦着脸看了眼尾随其后的玉雏，“哎呀，用力猛了点，昏了。”
　　玉雏抚额，放下剑，自颈后风池天柱穴两处一捏，那人才发出一声细微呻吟，素央方咳了两声清了清音，“兄台，跟了一路当你是个旧识，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后日黄昏镇东渡口见，一手换书，一手易人，收起这些花样，也好早日各回各家各寻各娃。”说罢就扯了玉雏袖子掉头就走。
　　“包袱叫他翻了好几遭。如今这年头，连江湖新丁也不会把武功秘笈放在随身包袱里找偷了。有一次倒是觑着他翻出迷烟看着想夜半搜身，叫我买了个偷子从他身上把东西摸走了，害他只好买了本地土烟，大约老板欺生卖给他些劣货，就瞧见门外头一大片烟气，我一点事没有，倒是后头三天都没见过这人，害我在前头芙蓉镇上逗留了几天等他。”素央走了一段才发现一直抓着玉雏袖子，懵了一懵，忙一松手，“莫怪人道藤原家气数已尽，蠢成这样还混入中土也算他一朵奇葩。”
　　玉雏觉出端倪，语气平淡，“看样子，后日不必去了。”
　　“你觉得是个局？未必，我就赌这侄子是真的，八成是那藤原家的女当家不敢贸贸然上瑟兰山又不舍将孙子交出来，这才引我出来搞出这许多名堂。”素央缓了缓，笑道：“再说，你怕我打不过他们不成？”
　　玉雏从容“嗯”了一声。
　　素央一听，气得发抖。
　　玉雏这类武学奇才有个通病，造诣极高断然情商不足，万万分辨不出这发抖到底源于气机不调还是寒邪入血，于是脱下了黑沉沉的外衣披上她肩膀，道：“以庄主的轻功，脱身倒不成问题”
　　素央白他一眼：“不过是想提醒我，打不过记得跑快点。”
　　玉雏未解，肃穆地点一点头。
　　素央险些气得口吐白沫。
　　稍后半个时辰，长剑搁灶台，玉雏站在酒肆的小厨房里，抱着手闭目冥想一阵，冷眼扫过面前的一把葱花，一捆粉丝和一块卤牛肉，良久，未果。
　　庄主令：追得累了，要一碗牛肉粉丝作夜宵补补元气，大半夜的酒肆厨子都睡了，无谓叨扰，便劳烦玉管事了。
　　他思量半天也不知是哪句话踩着尾巴了。
　　……
　　至日，素央独自赴约。
　　刚出酒肆门口，就有个瞎子拦住她，捻指一算，又言今日大利东北，有吉于她，她随手丢了块碎银，瞎子接不稳掉到了一辆马车底下，他又跌跌撞撞去捡。
　　她摇摇头，拢了拢袖子，却往西南漫行。
　　这一日的渡口出奇得静，残阳如血，白花芦苇，寥寥几船，寥寥几人。
　　水廊尽头，谨立的扶桑女人，市女笠沿一挂如烟薄动的垂绢后头是她隐隐约约的容颜，梅红小袿下伸出的手连着另一只瘦而有力的小手——她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沉静的脸，腰间插着一柄玩具似的短太刀，或许，那根本是柄玩具。
　　只一眼，素央已然确定这是她的小侄子，如假包换，顿觉苍老，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半残的书，书封上四个字遒劲有力，《檀影遣书》，正是墨风的笔迹，素央又别过头拍了拍灰，“白放得久了不免脱了线，连夜修补了修补，勉强能看。”
　　那女人依旧不言，缓缓脱开孩子，一手伸前，小袿底下微露的手腕，纷织交错的刀痕，如旧添新，想到这女人与爹怎么也算是露水夫妻一场，如此看得素央久违的同情心又立刻倾巢而出，张口就道：“沙加姨娘，你这，怎么弄的？我家有种紫玉琼脂膏，是师公配的，治疗刀痕剑伤有奇效，要不要回头我差人给你送一罐？”
　　谁知那女人理也不理，接过书，转身就水埠处步步离开，渡口一边，停着一只小船，长篙闲搁。可走出没几步，又叫小孩扯住袖子只好停下，素央满以为他要哭爹喊娘，却只见小孩端端正正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女人则依旧不回望，当真走了。
　　素央不免一阵虐心，哪有当奶奶得这样硬得起心肠，走过她边上都无端端带起一阵凉风。这年头，想要破书随便择一个书摊花十文钱摊主能欢欢喜喜给搬出一打，可到哪里花十文钱买一打亲孙子来？是以这笔账怎么算都是笔烂帐，一笔爹身处他乡终究寂寞难耐，留下的风流烂帐。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按了按小孩的肩，正打算安慰几句什么从此以后这尘世间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之类，结果还不及摆上一个沉痛的表情，低头一看，谁道是晓来谁染霜林醉，小孩没有离人泪，倒是一副大义凛然预备慷慨就义的表情反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了一阵毛，只好牵着小孩的手，可一想到小孩的手不大对劲，又忆起自己也是在他这个年纪上得瑟兰山，彼时一颗幼小的心灵的确是又纤细又敏感，就以亲缘推论小孩的心灵也必定又纤细又敏感，于是改拖着小孩的胳膊，展开如下对话：
　　“爹呢？”
　　“死了。”
　　“娘呢？”
　　“死了。”
　　“怎么死……去世的？”
　　“捕鱼，船翻了，都淹死了。”
　　小孩的回答又干净又果断，口音也扭曲得彪悍无比，仅能从口型上勉强判定为中土话，素央深深震撼后决定闭嘴，当下思忖古人云：“因才施教”，到底是怎么个“因”法，能把好好的中土话学到这个脱跳如斯的份上，她的小侄子也算是个奇才，搞不好最后以她的天分还来不及“施教”就已经“被施教”了。
　　这也难怪那藤原女当家抵死不肯开口，从她的装束阵仗及爹高洁的品味可以断定她必然是个美女，自古美女多爱冷颜，遗世独立，气质使然，若是一张口叫人发现她操着一口万分流利的扶桑中土话，那必定让她的气质打上几分折扣。至于这个猜想，素央也是从这个藤原当家亲自拉扯大的孙子把“淹死”说成“咸死”的那惊心动魄的口音里推理出来的，推完了，又叫人不胜唏嘘。
　　这样想着，不免回头张望，那只船已飘然划走到了水中央，海风吹送，船中人手持长蒿，却不忍再将船撑远一些，市女笠沿垂绢轻而薄，随风上下翻飞，终于叫素央印证，那确是位美女，只愿光阴退回二十年，而那看似生来看似熟的容颜，淡眉，婉目，莹然有泪。
　　素央莫名胸中一痛，仿佛活了近二十年未曾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过，前年爹去世时她也是使劲憋着还来不及痛上一痛就很快消化为镇定与释然。只是这样猛痛一通后她不禁有点元神出窍地去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人说十指连心，到底是先伤了手指心疼呢？还是先伤了心手指疼？
　　还不及想出个所以然来，回过头，小孩已经跳开两步，眼神之肃杀，身形之凌厉，确为可造之材，手上还直握着那柄小太刀，刀已出鞘，亦如她所想，是把玩具木头刀，只是刀刃上有两粒血珠子正悄无声息地慢慢沁入交错凛冽的木纹里。
　　“别闹，又不是我不要你，割什么手指……”素央还没反应过来，立刻眼冒金星，将将要倒下去幸而被人牢牢接住，正对上玉雏深沉如水的目光，她本想开口吼一嗓子“你敢不敢再来早一点？啊？！”，一开口却是软软乎乎一句：“玉雏，我头晕……”
　　“别怕。”玉雏一脸有备无患的神情单手抱着素央，另一手从腰间掏出五个瓷瓶，又把其他四个花色不对的重新塞回怀里，那个从容淡定的程度让素央从不怎么怕到十分地怕，并深刻地以为他一定是掐着她即将毒发身亡的点把丹药塞进她嘴里的。
　　她恍然大悟为何方才小孩的眼神如此视死如归，藤原沙加不愧是一代巾帼，倒也沉得住气。得空随手翻翻武林志，横观之，纵观之，这大约是年龄最小的刺客了吧？人说三岁看大，素央却觉得他职业前途太过清晰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这苗头稍后实在应该狠狠掐上一掐。
　　这念头还在脑子里默默盘桓，她的手指上温温一热，素央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玉雏的肩，虚声提醒，“别吸，有毒。”
　　这边玉雏已然吮出一口血吐到地上，沉沉地说：“就是有毒才吸。”
　　素央有点懊恼，不想两人在此刻默契全失，思路相去甚远，这毒得用在她身上显然也是名门奇毒的规格，一会两个人一起中了怎么好？谁留力气掐死那个没良心的小刺客？何况青天白日，又是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她一个姑娘家的手指让一个大男人含了半天，怎么看在都是有伤风化的事。
　　可玉雏面上没有一点起伏，一把抱起她，“来，乖乖睡会。”
　　素央趁着最后一点力气，捞起从玉雏怀里掉出的木雕紧紧抓在手里，可那语气实在又陌生又好听，叫素央心头一惊，只叹自己大约命不久矣才有此等耳缘，却还来不及交待两句身后事就两眼一抹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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