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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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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瀞珽重新去上朝,是三日后的事。
那日容贤走后他便坚持着下了床,又叫管家把姚大夫开的药煎给他吃,不似之前那样吃一碗吐一碗,这次他把药全喝了下去。如此修养了三日,虽然气色还是不怎么好,他却已经能去上朝了。
新皇登基,朝堂上自然也有新气象,昔日与容寂有过不合的官员尽数消失,如今位居高位的,大多是容寂私下培养的心腹。叶瀞珽多日不来上朝,对这几日发生的大小事宜也都不清楚,整个早朝他就那么垂头站着,一言不发地熬了过去。
直到其他朝臣把要说的都说了,容寂准备下朝时,他才突然站出了队列。
「皇上,臣有事要请奏。」平静的嗓音在安静的朝堂上响起,顿时让那些本来已经准备要走的朝臣们都愣住了。
说实话,他之前本是四皇子幕僚,四皇子落马他却未遭牵连,反而官升一品,这一点本就让其他人觉得疑惑。如今二皇子登基,却又未贬他的官职,朝中已有诸多猜测,说他本就是二皇子的人。也是因此,此刻所有人都看着他,就等着想看看他到底要奏何事。
龙椅上的人也是看着他,虽然,其实从他今日进入大殿,那人就在看他了。
自容劲风死后,容寂虽然顺利夺下皇位,可毕竟有很多后续的事要处理,之前叶瀞珽抱病不来,他本也以为叶瀞珽只是不想见他。今日步入大殿后一眼看到本人,他才意识到叶瀞珽原来真的病了。那张斯文的面容上此刻还带着苍白的病容,那份苍白,叫他的心隐隐作痛。
「准奏。」可容寂终究是容寂,心中有再多的不舍,面上还是沉静如水。
叶瀞珽抬起头,那一日在他府中分别之后,头一次直视容寂。眼前的人已经换上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头顶冕冠上的冕旒垂至额前,为他平添了几分难以撼动的威仪。他的面色却没有一星半点为帝的得意或骄傲,有的,依旧是大家所熟悉的淡漠平静。
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眸此刻直直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纯粹是一个君王看着臣子的视线。叶瀞珽没有觉得遗憾,或者应该说,他本就没有再对容寂抱有任何期待。
「皇上,臣日前大病一场,深感人生无常,念及家长父母年事已高,臣却远在京城常年无法回家照顾二老。臣深感愧疚,因此特向皇上辞官,回乡陪伴父母,以尽孝心。臣心意已决,还望皇上答应臣的请求。」
长长的一段话,叶瀞珽却说得很流利,在场的官员都讶异地看着他,没人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官拜一品,拿着丰厚的俸禄,先皇对他很是器重,当朝天子显然也对他亲厚有加,这种情况下,他却要辞官回乡?
一时间,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而来,叶瀞珽却镇定地看着容寂,他的目光也扫过站在前列的朝臣,容贤已经南下,容烨也未来上朝。
剩下的几位皇子表面看来已经死心,可他们对容寂恐怕不会全然信服。容寂要想坐稳这皇位,势必还要费一番功夫,但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个人扯上任何瓜葛。
长久的一番沉默,容寂一言不发,只看着叶瀞珽。那双锐利的鹰眸中没有情绪,一如既往的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直到所有人都不再议论,以为容寂不会放叶瀞珽走时,他才淡淡开了口:「如此,准奏。」清清冷冷的四个字,如珠玉落盘,声音一下下落在叶瀞珽的心上,却再溅不起任何波澜。
「谢皇上。」叶瀞珽微一躬身,答谢之后便回到队列,再也没看容寂一眼。
下了朝,他转身往外走,出了大殿,便有人自身后叫他,他回头,看到是许久未曾交谈过的游谨言。
「瀞珽,你究竟为何要辞官?」游谨言面上一丝焦急,皱紧了眉,疑惑地看着叶瀞珽。
回想当年及第光景,仍觉彷若昨日。殿试上先皇的询问,他们的从容作答,一同及第,一同进入这大梁的官场,他们还在宴会上同坐一桌。可如今,沈谦英年早逝,死因成谜,叶瀞珽看似平步青云,却突然便要辞官,当年的三甲,竟只剩他一个还在这朝堂之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之前储位之争,他选择了容贤,容贤礼贤下士,他也一直谨守本分,所以容贤夺储失败,他也没落下什么坏处。容寂目前仍是在用他,没有要贬他的意思,他深感庆幸,也想过要继续努力,为他游家光耀门楣。
可叶瀞珽突然辞官,却让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朝中人人都在猜测叶瀞珽本就是容寂的手下,可若是如此,他为何要辞官?
难道他是因为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所以才要提前抽身吗?
叶瀞珽见游谨言面上神色千变万化,自是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当即微微一笑,答话道:「游兄,我辞官的理由便是我之前在朝上所说,与他人无关,游兄不必因此心生顾虑。但是,天子威严,游兄却需时时谨记,无论什么情况下,要记得以皇上的意愿为重,只要游兄记得这一点,日后定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忠告已诉,叶瀞珽觉得没什么话好再对游谨言说,当即朝他作了个揖,淡淡一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其实他心中也有诸多感慨,回忆往事,犹历历在目,他三人能同期及第,位列三甲,也算是有缘,如今沈谦已死,他自是希望游谨言能飞黄腾达。
叶瀞珽回到府中,命管家把下人全部集合起来,随后将自己辞官的事告诉了大家,又命帐房拿了些银两出来分了,要他们日后都各寻生活去。叶府的下人和他之间的感情并不算深,所以此刻也不见有人多么难过,大家诧异过后,向他道了谢,拿着银子便各自走了。
最后只剩下管家,说是想帮叶瀞珽最后打点一下包裹。叶瀞珽便由着他打理,却在他打完包裹之后,淡淡地问:「管家其实也是皇上安排在我身边的吧。」
此言一出,管家浑身一震,如此一来,不用他答话叶瀞珽也知道了答案。
想来也是,容寂在这府中出入何其自由,若管家不是他安排的,岂有一次都没被撞见的道理。还有那晚,他朝容寂大吼,管家却没有闻讯赶来,反而是容寂一走,他便来了,这里面的原因,自是再明显不过。
「管家既然是皇上的人,那我再问一句,彩蝶死后,皇上可有什么表示。」
管家听到这个问题,面上浮起一丝悲伤,半晌后低声答话道:「皇上很难过,要属下以后好好照顾少爷。」
「难过?不知道他的难过,又是如何表现的。」
面对叶瀞珽的嘲讽,管家却是答不上话。皇上是如何表现的,他又怎么说得出来,皇上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哪里看得出难过与否。只不过,他想彩蝶跟着皇上多年,皇上一定会难过吧。
「算了,不用想了,我要走了。」叶瀞珽看出管家的为难,扯开嘴角淡淡笑笑,从他手中拿过包裹,转身往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忍不住抬眼朝那棵陪了他五年多的大树望了一眼,那树本来繁茂得很,可惜如今是冬天,叶子掉了个干净,便也显出几许萧瑟。
偌大的树冠上光秃秃的,映入叶瀞珽眼中,便似是这几年来的象征。最终便是如此,什么都没有剩下,那些干净的枝干就是他失去寄托的感情,从今往后,怕是只能独自品怀,再不能抒发。
出了叶府大门,他一路往洛州北城门行去,刚上路便开始下雪,这一次却不再是飘飘荡荡的小雪,而是漫天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前些日子刚开始融化的积雪如今又冻了起来,叶瀞珽觉得有点冷,朝手呵了口气,搓了搓,继续往前走。
长街上人很少,大家大多都进屋去了,剩下的人也都快步走着,倒是没人像叶瀞珽这样,不打伞,也不加快脚步,就彷佛是在享受大雪一般。他望着视线内漫天遍野的白色,觉得此刻银装素裹的洛州城美丽宁静,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纷争的世外桃源。
走到北城门,他已经变成一个雪人,长发和衣服上全沾着雪,远远看起来,就是个白蒙蒙的影子。
出了城门,便是那片曾经他和容寂偶遇的树林,此刻,鹅毛大雪已将那些光秃秃的树干都覆上了一层白色,他缓步走进树林,目光直视着前方,心中平静,竟是半分杂念也没有。他就要彻底离开洛州了,彻底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离开过去五年沉淀下的所有回忆。
走到当年捡到容寂的破庙前,他慢慢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绕到了破庙后方云妃的坟前。小小的一座孤坟还在原地,那块写着「云」字的木牌前却放着结了冰的鸡鸭鱼肉,想必是这几日才供上的。
叶瀞珽静静站在坟前,想起这五年一路走来的艰辛,只觉心中酸楚涌动,难以平复。当日若是没有捡到容寂该多好?没有这一场相遇,便没有他此刻的心痛。眼前的这座坟,他每年都来,因为知道这是红衣的娘亲,所以他每年总是在捡到红衣的那日来上坟。
尽管他一次都没有遇到过红衣,也从未和红衣提及此事,但是他知道,每次他来的时候,红衣总是远远的看着他。他曾想过,红衣不愿现身,是因为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那一晚的低喃始终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也让他知道,红衣并非强大到没有丝毫弱点。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今日,也将成为一切的终点。
如以往那般朝坟堆鞠了三躬,叶瀞珽转身绕回了破庙前的小路,抬起头,灰蒙蒙的苍穹中不断落下硕大的冰凉雪花,那些雪花落在他脸上身上,不断不断地落下。
他轻轻阖了下眼眸,终究在那最后一刻,回眸想再看一眼他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可这一回头,满目的白中却突然闯入了一点异色,一抹如血般的艳红,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红衣仍是红衣,长发衣角在风中轻扬,面纱遮去他大半张脸,距离有点远,叶瀞珽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只是这一眼,突地让他想起过去无数的岁月,想起他对这个人满腔无法割舍的感情,更想起,曾经花前月下,他对那人倾诉的情意。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到此刻,才终于明白相思确实可以成灰。
雪花围着那人不断盘旋飞舞,有些落在了他身上,有些洇进了他的衣裳,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金贵的龙体,便这样暴露在大雪之中。
叶瀞珽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低下头,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涩意,逼迫自己转过了身。然而,欲继续前行的脚步却被人阻挡了,在他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那人站在茫茫大雪中,一身白衣,一头银发,绝美的面容也白皙得很,竟像是被白雪浸染,再无颜色一般。叶瀞珽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可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对方的身分,这是张令史他们曾提起过的南三圣之一的银魔!
只可惜,他脑中刚想到这一点,眼前的人手一挥,他只觉颈上一痛,人一歪便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