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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提督 ...

  •   大明正统十四年,秋七月,己卯朔,荧惑入南斗。
      翰林侍讲徐珵,平素便好读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杂学,此时他私下对同乡好友,任职太医院吏目的刘溥说:“祸不远矣。”下了这样的论断,他立刻便将自己的妻儿送回了吴县家乡。
      是月十一日,瓦剌太师淮王绰罗斯氏也先以大明减贡使毁婚约为兵端,策反兀良哈三卫,入侵辽东、宣府、赤城、甘肃,自引兵寇大同。大同参将吴浩战死,朝廷急命大同总督宋瑛、驸马都尉井源、总兵朱冕、左参将石亨各领万军,出阳和口御敌。徐珵预言的祸事,看来应现。
      十五日,阳和口之战,宋瑛、井源、朱冕俱战死,石亨败走大同。独石、永宁城沦陷,鞑靼的铁骑直逼居庸关。二十四岁的年轻皇帝拒听兵部尚书邝埜、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左侍郎于谦等一干廷臣再三苦谏,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之请下令御驾亲征,以皇弟郕王监国。徐珵预言的祸事,似乎迫近。
      十六日,皇帝携王振大军五十万出大同迎战。廿三日,至宣府。廿八日,至阳和。八月初一日,至大同。初三日,以大同镇守太监郭敬密报也先军情动态,由蔚州经紫荆关返京师。军行四十里,王振擅改行军路线,令全军折向宣府,经居庸关而返。也先挥师入长城,十三日,追至宣府,击溃大明军队后卫。
      十四日,王振以辎重未至,下令大军扎营土木堡。是晚,瓦剌军占领土木堡西北、西南要地,包围明军。十五日,也先指挥精骑从四面入阵。
      大明皇帝被俘,官军死伤数十万,文武官员从征扈行罹难者,含一公一侯四伯二都督二尚书三侍郎,凡举五十余人。瓦剌铁骑,眼看迫近京师。
      哲夫徐珵,自己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祸事竟是倾国倾城之巨。因此在此后郕王监国的朝会上,他再次预言:“验之星象,稽之天数,天命已去,唯南迁可以纾难。”

      一年前的星变,西苑司礼监下辖经厂的一个小中官也看到了。但在他童稚的眼中,那只是一道黯淡橘红色的光带,划破了北京城中,对他而言尚嫌陌生的深沉黑夜,进入南方天空中一片淡白色的美丽星云。那马蹄状的星云下原本是他的故乡。
      当时的小中官并不知道荧惑的出现将给大明带来几近灭顶的灾难,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经厂中任何一个同僚。他们会嘲笑他夜半起来,只是为了观看几点南边的星星,也会嘲笑他迄今都没有扭转的南方口音。无论是举止、言谈、身世,乃至于他身而为人的存在本身,都是他们欺凌嘲讽的理由。
      小中官同样不知道,去年的朝堂上,一个名叫于谦的兵部侍郎,是如何怒斥了持论迁都的徐珵,他那句“言南迁者可斩”又是何等慷慨激昂。就像他不知道皇长子是如何被仓促确立为皇太子,原本监国的郕王是如何被仓促拥立上了大位,迁任本部尚书的于谦是经历了怎样艰苦壮烈的战斗,力挽狂澜守护住了京师九门,而终使大明避免了晋和宋的覆辙,使华夏避免了再经南渡,再历崖山。
      于他而言,唯一的变化,不过去年是正统十四年,而今年是景泰元年。景泰元年初夏的西苑,鳌金桥如垂虹一样贯过太液池,桥边的玉熙宫牡丹焕烂庭中,浓芳依翠,逐风的蝴蝶不惜冒险穿跃太液池上浮光跃彩的万顷金波。便是他所身处的紧邻玉熙宫的经厂,也一样惠风和畅,气朗天青。厂作内笺纸匠、裱褙匠、刻书匠、印刷匠们的按部就班,使得此日更显平常。
      按照大内习俗,四围颅发剃尽,唯留顶心结髻的小中官跪在景泰元年的初夏,感觉不到四围风华的寂寞、静好与优美,亦如同他感觉不到大明刚刚经历过的悲壮、激昂和裂变。大明是什么,他不明白;家国是什么,他亦不清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啄、一饮、一衣、一宿、一句温暖的言语、一个和善的举动便是家国。而他贫寒的家让他衣不蔽体、食难果腹,他强盛的国让他在如此幼小的年纪便经历了今生伤痛,让他的今生永成残缺。他过去无家,现在无国。
      年幼的孽子孤臣,受惩罚的平静时光为趋奉的笑语和脚步声打破,从经厂的正门始,离他越来越近。一群着红色曳撒的内官,围簇着一个白衣人前行。来人一步步都生着合当被人簇拥的宣骄,手中持一册明黄色锦缎书面的线装经书,正在漫不经心的训诫下属:“如今经厂印书还多是包背装,别说年深日久,就是新印碰碰水书页也不免有离散 。今上万岁爷重视文翰,司长也素来崇佛,你们还一味想着用从前的老办法敷衍,怕是要当心。【1】”
      随侍的经厂掌司立刻唯唯应声:“是,是,此次雕版印成,定照吩咐改用线装。一旦成书,立刻奉给提督。”
      话尚未尽,便又举手在自己颊上轻轻击了一记:“奴婢该死,是奉给随堂办事。”
      小中官身后名为督导、实为旷工的半大内侍,一早已经快步上前,此刻见缝插针,跪在一旁柔声迎候:“奴婢给曹公请安。”
      司礼监直掌经厂、内书堂及翰墨各库,提举内侍一切礼仪刑名、关防门禁的提督太监,低垂着眼睑,半隐去一双目空一切的眸子,笑亦非笑:“是奉给万岁爷,奉给你我司长,说话既然不过过脑子,还留它何用?”
      经厂掌司的笑容半凝滞在脸上,片刻后还是努力将其补充完全:“曹公饬导,奴婢等受用不尽。”
      经他一打岔,曹姓贵珰暂止了脚步,冷淡目光向脚下一漏,随口问道:“这又是演哪出给我看?”
      手提清道藤条的督导内侍,陪笑解释:“这小厮今天奉命去搬乌斯藏大慈法王进献的楞严经,失手摔在了地上,典簿罚他跪呢。曹公事冗难得出趟大内,不想又叫他冲撞到了,这可又是他一重罪了。”
      番经所用的梵夹装,其间是数百张仿贝叶的厚重写经纸,裹以锦缎经衣,上下各加两层金丝楠护经板,再由五色经索系铜鎏金带扣捆扎。一部经书轻则数斤,重则数十斤,这并不是一个孩童该做的执事。看来眼前这个小中官素来就是被欺负惯的,贵珰一笑:“多大年纪了?尽日尽往我这里塞些做不成事的,当我经厂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么?”
      督导内侍用手中的藤条在小宦的背上抽了一记,力道中是不敢在长官面前放肆的忍耐,低声斥责:“曹公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小宦在刑具的逼迫下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在场无一人听懂。督导内侍立刻兼职太常寺的四夷馆,一面忙着咬牙怒目,一面忙着低眉谄笑,替他传译:“他是闵人,一口蛮语,打骂多少次也还没扳正,曹公千万恕罪。他刚才说他七岁了。”
      “这小东西就是曹公前年冬天借御马监衔督军闽浙【2】,大破邓茂三贼党陈阿严的时候带回来的。”矜束经厂长随当差们的掌司含笑向顶头上司汇报,“我等无福见识公之威武,只能借着这些物事来仰慕曹公军功了。”
      “是么?”细长的凤目这才草草的扫过眼前的小宦,“生的还不错,就是黑了点,叫什么名字?”
      “禀曹公,他叫雨济深。”经厂掌司笑着扳起小奴隶的脸,“蛮人么,所以长得黑些。曹公若肯开恩抬举抬举他,好好养养也许就白起来了。”
      名叫雨济深的小中官被强迫抬起了头,从二人的对话中,从自己更幼时零星的记忆中,顿悟了此人的身份。在过往的想象中,此人当如念佛祖母口中所说的阿修罗一样好争斗狠、非天无端正,而此刻面前呈现的却是一张生菩萨的苍白英俊容颜。
      他或者有三十六七岁,已经不很年轻,却可使人明白感知他的风度光采更胜少年。四月已过,宫中朝中按制更换纱衣,众人皆着红,独他一人穿一件牙白曳撒,束纯金带钩,挂玉管青绦牙牌,曳撒云肩通袖和膝襕的织金掩入牙白色中,举手投足间方在白日下隐耀金辉,可是如此的素净穿在他的身上,却成了凌驾于一切色彩之上的华丽。
      国朝贵胄男子或有傅粉的习惯,净身入宫一载有余,雨济深也见过四周不少逐时俗而好妆饰的中官,但那些丰体苍颜,都让人心生粪土之墙不可圬的反感。唯有眼前贵珰,粉白恰到好处地协助了他飞扬的眉宇、狭长的凤目、光洁尖削的下颌、以及隐没入洁白义领的修长脖颈,与他的静静动动、止止行行一道,演义成一身妖娆的优雅,以及威严的贵重。
      小中官从经厂掌司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掌控挣脱了出来,终于看清楚原来就是这个秀媚之中隐现刚毅的生菩萨,将自己的生父和无数他人一道送上断头刑场。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生菩萨发圣语纶音,语义即使听起来像是在称赞,微微上扬的嘴角和淡漠的语气中也始终解除不掉那一点轻蔑态度。
      “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缓缓吟诵的声音带点沙沙的慵懒,如行动时衣上的金箔悉索摩擦一样,刮得闻者微微齿冷,亦微微心痒。
      “这小东西的父母看来还是读书人,”贵珰回头冷笑,削正的身影停顿在彤庭玉砌,璧槛华廊之间,与身后的华丽背景和谐成毫无破绽的金碧辉煌,“只是读书人犯上作乱,愈加可恨可杀。”
      “曹公当真允文允武,今后口衔天宪、职同阁辅,前程远大绝非奴婢们能够想象。可惜奴婢们愚昧,一句儿也听不懂,只能心存瞻仰的敬意。”同行的司礼监监丞被经厂掌司占了半日风头,此刻插话,自觉所说的也搔不到这位骄横上司的痒处,所以语气分外加了一份邀宠讨趣,“只是曹公这么说,是太抬举他们了。——小蛮子的爷娘也是蛮子,想必名字都是随意抓取的。他若识还得两个大字,能养出这么呆蠢东西,劳动曹公千里迢迢提携回京,又发大慈悲让他进了宫,却只会浪费朝廷米粮么。”
      贵珰的长眉微微一拧,是厌烦的神情,群侪不知哪句话不中他意,便不敢再多语,老实提步随他继续前行。已走出几丈地,忽闻身后一个童稚的声音,接着他刚才的下文诵道:“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稚嫩如恋巢乳燕一般的音色,仍带着抛舍不去、不忍抛舍的闵音,或许是因为害怕,还在微微的颤抖。贵珰诧异回首,低贱的小内侍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身后跪直了身子,敝旧青袍下的身量明显比寻常的七岁孩童更显瘦小,一张已可想见未来俊美五官的小脸上,黑白分明的清朗双目奋力掩饰下惊恐泪水,倔强而稍带挑衅地直视着眼前满身金玉的尊长。
      贵珰同样注视着这个名叫雨济深的小宦,适才因稍感惊讶而微微上扬的双眉已然低落,凤目冷淡地掠过倔强长跪的小宦,对手执藤条的督导内侍下令道:“笞他二十,就叫他跪在这里,晚上不许他吃饭。”
      重重的笞挞声随即在他的身后响起,难说出乎他所料,抑或如他所料,其间并没有夹杂哭泣和求饶。雅贵的貂珰没有再回头,直至颀长削直的身影为红墙掩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提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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