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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银豆 ...

  •   司礼监掌印和随堂太监们的值房在月华门之西,此处离乾清宫仅一墙之隔,朝天陛见,承旨传宪、交通政事,提举监查南面隆宗门外同属司礼管辖的经厂值房和典簿值房都十分便利。
      司礼监掌矜束礼仪的六典簿之首陆处中,早已将新升随堂办事太监的值房亲自整理妥当,此刻仍在做力图尽善尽美的完善。案上的定瓷、浙茶、端砚;架上的监书、吴纸、蜀扇;炕上的蜀锦、蟒袍、玉带,以致于存放着各类干果蜜饯的剔红漆盒都一一被他浏览,又一一被他担忧。
      橐橐的脚步声,是他素来熟悉的,属于这屋子的新主人。还未待他迎候至门外,身着天青色顺折的随堂太监已经升阶入室,径自走到堂中椅上坐下,将头戴的真青刍竹胎纱帽摘下放在一旁,素丝网巾上是一顶金累丝嵌猫睛石的束发小冠。陆处中在一旁细细观测,见他对周围摆设未露明显不满,这才暗松了口气。吩咐答应沏茶,自己上前去将桌上妆奁支起,取出鬓抿,沾着小银海所贮的桑汁,一边为他掠鬓,一边提醒:“兴公刚才差人来过,说万岁爷宣召,他便先至御前侍奉去。他要曹公回来,径去东暖阁见驾即可。”随堂太监在桑汁清香和他熟练轻柔的动作中闭目凝神,许久才懒懒“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丝毫没有不俟驾而行的打算。这一贯做派,也是陆处中素来熟悉的,所以并不催促。只是再三纠结,还是询问:“曹公虽是几日前就交割了经厂内书堂差事,可司长还在私宅休沐,要过两天才会进宫,曹公今日就这么去么?”随堂太监端起茶碗皱眉喝了一口,拽拽衣袖:“就这么去自然不行——你去取件红色的来。”
      他的态度既己明确,陆处中便不再劝阻,待将他鬓角整掠完毕,开箱去寻出一件辍正四品本等补的红色曳撒,替他换下身上青衣,跪下身为他将袍褶一一轻轻抚平理顺。
      “新浆的领子,还硬得很,曹公勿怪。”陆处中一笑,“还有一事——曹公如今是随堂太监,按制便该有家臣。奴婢想去内书堂挑几个聪明孩子过来,还得讨曹公的同意。”
      随堂太监低头看了他一眼,突然一笑:“叫你一个正六品的内侍郎做这答应官人的事情,原本不该——也罢,人不必多,你去选吧。”
      “奴婢服侍恩主,心甘情愿。”陆处中突然改变了称谓,为他理好衣摆,暂不起身,“奴婢只怕照顾不周,让恩主受委屈。”
      “今后二十四衙门的纠察,你要多留心。经厂那边的事情,也不要放下。”随堂太监伸手整了整雪白的衣领,脸上是一副被僵硬领口惹得不快的神情,但并未驳斥他的改口,“守中如今虽然管着精微科,他这人能干,做事却有些不稳重,要他常找你商量。”
      “恩主放心,奴婢明白。”斯文清秀的年轻典簿得到了长官默许,放宽了心,站起身来替长官将纱帽戴正,左右端详,“有什么事,奴婢们自然会先请恩主的意思。”
      “事事要我躬亲,我拿几份俸禄?”随堂太监提脚出行,又想起一事,“你去经厂走一遭,看看吴彩鸾写的唐韵在哪里放着,找他们提一卷出来。——还有,一个叫做雨济深的人,顺路一道提来。”
      传说为女仙吴彩鸾手书的唐写本《刊谬补缺切韵》是龙鳞装帧,此等唐代装书,即便是宋以来的内府收藏,也不过二三部,所以弥足珍贵【1】。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寿辰临近,陆处中自然而然的询问:“是要奉给印公?”
      “书和人都是我要。”随堂太监冷哼,看部下的眼神是朽木不可雕的感慨。
      典簿知道这神情已是长官最亲狎的表现之一,也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亲切,因此精神一振,笑应道:“是。”

      今上皇帝所居的乾清宫前,气氛正十分热烈。这位一年前还是监国亲藩的英主,在国难时被群臣推举,由太后宣诏,接替了亲兄的大位后力排南迁议论,重用英俊,刷新吏治,安顿民心,整理边防,终于引导大明渡过危难,使中华免于沦陷,亦使国人免于披发左衽。这样的成绩,自然是群臣有目共睹,有声同赞的。
      然而今年刚刚二十二岁的英主,如同多数的君王,在莅中国抚四夷的壮志之外,一样孜孜不倦地追逐着采色、声音和便嬖的耳目之欲与肢体之安。并且因为他的青春,这种追逐便变得格外的热情和卓有成效,也格外使群臣忧心,并为他们诟病。
      皇帝在早朝御门听政和午朝造膝访问之后【2】 ,正在从事的就是一项其后被礼书杨宁和编修杨守陈诟病的声色奢侈。不过在皇帝看来,他是在效法他的父皇——大明的宣宗皇帝,包括宣宗的英明还有宣宗的娱乐【3】 。
      皇帝命令银作局打制了一批金银豆,又命人将薄如纸片的银壶用剪刀剪碎,一起装在丹匣中进奉。他本人则在无聊时抓取,随意抛洒在乾清宫御阶前,观看宫人和内侍争相拾取哄笑,以为乐事。内侍宫人善争取者,常常能捡满一袖,一颗豆子不重,不过二钱余,但是十颗便是二两,因此众人也同样乐此不疲。
      两厢有益的娱情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帝今日已经抛出十几把金豆银叶,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持朱函,直接将匣中的剩余尽皆洒入半空。
      景泰元年初夏的乾清宫前,漫天清风中翩翩飞舞着银蝴蝶,千粒珠玑如急雨一样敲打着玉阶。天颜大悦的皇帝,在明明灭灭的幻动光影中,在清脆悦耳的琅琅坠落中,看见了一个清朗身影拾阶而上,对四周的一切哄闹和混战视若无睹,一身就走出了一场朝会的肃静和稳重。
      他一直走到玉墀之上,天子的面前,这才缓缓弯下腰去,中指和食指漫不经心地拾起了离他前无菱角,金线缘缝的皂靴最近的一粒银豆,就势将双膝放落在乾清宫门前的青砖上,向皇帝叩头行礼。是恭敬得无可挑剔的礼仪,皇帝却莫名其妙的感觉出一种敷衍的淡漠。
      “奴婢谢过万岁爷赏赐。”他擒着那粒银豆,抬起头来。
      年轻天子的目光,由淡淡的不快转为惊艳,最后转为惊喜:“朕记得你——去年十月,由御道驰马直入乾清宫前,向朕报告于司马首战大捷消息的,就是你。”
      “万岁爷天恩,奴婢受宠若惊。”这张铅粉修饰的英俊面容上有清浅的笑意,圣心顿时欢愉,即使也注意到了他平静的凤目中并没有他所谓的若惊。
      “那时候朕实在太高兴了,又要着急去报告皇太后,没顾得上问你的名字。”重忆旧事、重逢故人的皇帝忽略掉关于他神情的种种细节,兴奋的催促。
      低沉而清净的声音回答了天子的询问:“奴婢曹修明。”
      “原来你就是新提的随堂办事,”皇帝笑着看看他,又看看侍立在身后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兴安 ,“兴太监,你推荐的好人才。”
      宣德末年便入司礼监的兴安【4】,对皇帝躬身,评论曹修明时话语中多少有些前辈自居的意味:“京师保卫战的时候,万岁爷让奴婢协同于司马一同督办军务,当时同去的还有李永昌和他,让他驰马回报陛下也是奴婢的派遣。奴婢当时便觉得他为人忠谨,颇具才能,这才向陛下举荐。况且他先前在监内已经做到了提督的位置,论才干功劳资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奴婢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朕在郕王藩邸时就知道兴太监素有廉操,办事绝不循私心,”皇帝点头称许,“兴太监说你有才干,那定是真有——京师保卫战胜利,你和兴太监李太监当是同功啊,怎么回来之后没听你们掌印提起过?”
      “京师保卫战,全赖万岁爷圣明烛照、拨乱反正,于司马公忠体国、翦除腥膻,奴婢不敢自居尺寸之功。”曹修明回答时,哄抢的结果已经呈现,有几个眼力敏锐手力敏捷的内侍满载而归,先后回到皇帝身边。
      皇帝有些怅然地看看拈在他修长手指间的那粒银豆,这才想起来忘了件事情:“只顾着说话了,曹太监快起来。”
      曹修明谢恩后起立,是皇帝去年记忆中那骏马上颀长修正的身姿。
      “适才兴太监说你是司礼监提督,那么内书堂从前是你掌管?”皇帝笑问。
      兴安在一旁代答:“正是,内书堂这几年颇教养了些人才,也多亏得他提举有功。”
      皇帝感兴趣地看了曹修明一眼:“朕手里正好有桩差事——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中最清贵要紧的,自宣德以来,改票批红,传旨宣诏,交通内阁也多赖本衙施行。如今光是内书堂,教小珰们读几句经书,将来选拔入司礼怕还是才能有限。朕想效宣庙使修纂刘翀、大学士陈山授课内侍的故事,从内书堂学成者中再择优异者另辟一学,也和宣德年一样设在文华殿东庑,将来用人从中简拔,只怕更有的放矢些。朕想先试试看,学生也先不必多,命二十四衙推举,有七八人即可。这桩事情便交你和兴太监一起去办,你们去拟定讲师人选、考核办法和学堂规矩,回来报朕。【5】”
      曹修明被粉白隐淡的眉稍微微动了动,听着旨意,眼神忽然漠然。
      “万岁爷圣虑长远,此举当真是家国两便,奴婢自当尽心办差,不负圣望。”兴安大概知道其中缘故,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一同谢恩,毕竟还是兴安的声音大一些,说得更周全一些。
      “曹太监今天头一回来,东西却遭他们抢尽了,朕也没什么可赏你的,”皇帝见他们领旨,又笑道,“学生里头,曹太监可以推荐一二个私臣,算是朕给你的恩典。”
      按皇帝适才说的意思,这确是一个绝大恩赐,曹修明再次跪拜如仪:“奴婢叩谢天恩。”
      这一次,皇帝听出了他谢恩的声音和领旨的声音并无区别,疑心或许他觉得这恩典和那颗豆子一样微不足道,没什么区别,又有些淡淡的不快:“既是这样,曹太监就先去办这件事吧。”
      看着他挟旨离去,皇帝又站立了片刻,才察觉出笙歌散尽后的无聊,带着兴安和一众两袖金银朝天去的内臣回到起居的东暖阁,一路走一路问:“曹修明,有字无字?”
      “他字垂光。”兴安笑答。
      “修明,垂光。好名,也是好字。他家里读书人?”
      兴安亦步亦趋,跟随着皇帝:“他是金司长带出来的,名字应当都是司长取的。”
      提到司礼监现任掌印太监金英,皇帝不再苦追求,转而议论其它:“这个人朕记得,当时一身戎装而来,马上和马下的姿态都很是漂亮。听你说话他也算是个干练之才了,怎么就一直没有让他预机务呢?”
      “他年纪还太轻。”兴安笑道,看见皇帝正皱眉怒视自己,忙又撇清,“奴婢是说在司礼监内,从金司长往下,哪个不大他二十几三十岁?不过这人可不光是骑马好看,当时大司马和武清伯遣兵排将守九门,倒还有他的参谋在其中。再就是前年他借了御马监的头衔出剿作乱的闽贼,和守备处州监察御史朱瑛一道分守闽浙两示6】,擒了贼党周明松,又平了渠首陈阿严,郑茂七能在正统十四年初就得剿灭,也多是此役的功劳。”
      “司礼监论资排辈的风气太重,”皇帝道,“我看是人才就不要压着,这点上金太监有责任。”
      “其实也不全干司长的事,万岁爷大概不知道,他在太宗皇帝设东厂那年——就是永乐十八年【7】 ——进宫开始,就是司长身边的答应了。”兴安说。
      “为什么金太监也不大和朕提这个人,难道是举贤避亲的忌讳不成,朕看你们并不是在乎这一套的人啊。”皇帝问道。
      兴安尴尬笑笑:“金司长必然有金司长的打算,他是宣宗时候的老司礼了,改帖批红的规矩流程都是他们那一代人草创的,他还有宣庙御赐的免死金牌。——奴婢虽然大他几岁,入监时间比他晚,就没赶上这些好事。己庚之际,以万岁监国、立皇太子的旨意也是叫他去传的。金司长向来老成谋国,为何不肯重用自己的私臣,奴婢可就猜不出了。”
      “你要羡慕那个什么牌子,朕也可以给你一个。”皇帝惠而不费,无所谓的慷慨,“那东西有什么用处,能免去一死,朕想杀你找两个死罪不就成了。”
      “那奴婢还是不要了,”兴安且笑且补充,“不过这个曹修明脾气有点硬,平素不大肯奉承尊长,想必也是缘故。”
      “他有这么个毛病,”皇帝背起手,想到些什么心情莫名又好了些,“不过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也不算奇怪。”
      “他的本事不止这点,万岁爷适才说办学,这实在是万岁爷圣明,安排对了人选——他就是在宣庙设的文华殿东庑绩学读出的书,当时便是个铁中铮铮的人物,很得陈学士的赞许,”兴安干脆是一副为人作嫁的姿态,娓娓道来,“他提督经厂,版本上很有些研究,还写得一笔好字。”
      “陈山修纂过《永乐大典》,他看得上的人怕真是不简单,”皇帝一发来了兴致,“他书学谁家?”
      “他的真、草写的都不错,真字先学赵孟頫,后学的大沈学士。不过后来他又把大沈的真字拉长了,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虽不脱行楷的范畴,也算是自家的风格了。”
      兴安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一件事:“是了,他的字前两年小沈学士看过,还给了他八字评语。”
      云间沈度和沈璨是亲兄弟,度工楷书而璨工行草,皆为天下闻名的书家。因两人曾同朝任清贵职,廷臣便分别称之为大沈学士和小沈学士。大沈的台阁体颇为太宗皇帝看重,喻之为“本朝王羲之”,而小沈的行草则有“米南宫入室”的美誉。这样的人,即使嘉许是出自敷衍,也足证所评并非凡笔。
      “哪八个字?”皇帝问。
      兴安想了想,答道:“劲削雅正,熠耀密丽。”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仰首哈哈大笑,仔细回想刚才见到的那人,突然点评:“小沈很会形容,朕看这八个字,用来比方他的人物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兴安看着年少而好声色的皇帝,一时语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二、银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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