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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病房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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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第五天,早晨七点十分。
梁锐在消毒水的味道和腰部持续钝痛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才缓缓转动脖颈——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到腰部受伤的肌肉,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窗帘拉着,透进一线晨光。他伸手想按呼叫铃请护士来帮忙调整姿势,却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桶,旁边压着一张便签。字迹清隽工整:
“红枣小米粥,保温到八点。醒来如果还热就吃,凉了让护士加热。我九点回来。陆”
梁锐盯着那张便签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摩挲纸面。这已经是陆景宸连续第四天送早餐了。从他住院那天起,陆景宸就像设定了固定程序,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出现在病房,带着不同的食物——第一天是白粥和清淡小菜,第二天是鸡汤面,第三天是南瓜粥...
每一次都只是安静地放下食物,简单交代几句,然后在护士查房前离开。礼貌,周到,保持着一个“工作搭档”该有的距离。
但保温桶里总是梁锐刚好能吃的东西,便签上的叮嘱总是恰到好处。这种细心让梁锐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感激,又不安。
八点,护士来查房。拆开腰封检查伤口时,梁锐疼得额头冒汗,但咬着牙没出声。
“恢复得不错,”护士边换药边说,“淤青消了很多,骨裂的地方也在愈合。但绝对不能乱动,至少要再卧床一周。”
“一周?”梁锐皱眉,“那工作...”
“工作重要还是身体重要?”护士语气严肃,“梁先生,你这次撞得不轻。如果不养好,以后可能会留下后遗症,阴雨天都会疼。”
梁锐沉默。他知道护士说得对,但《暗涌》的拍摄进度已经因为他耽误了两周,整个剧组都在等他。
“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尝试下床,”护士最后说,“而且必须有专人扶着,每次不能超过十分钟。”
九点整,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陆景宸提着一个小纸袋走进来,看到梁锐已经醒了,微微点头:“早。粥吃了吗?”
“吃了。”梁锐说,“谢谢。”
“不用谢。”陆景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从纸袋里拿出几本书,“怕你无聊,带了几本剧本和小说。还有这个——”
他拿出一个平板电脑:“里面下载了一些电影和纪录片,你可以躺着看。”
梁锐看着那些东西,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陆景宸,你不用每天都来。剧组那边...”
“剧组今天拍B组的戏,没有我的场次。”陆景宸打断他,语气平静,“而且王导特别交代,让我照顾好你,直到你能回去工作。”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把所有的关心都包装成了“工作安排”。梁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陆景宸起身,“我去打点热水。”
他拿着热水壶离开病房后,梁锐拿起那几本书。最上面是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书页里夹着一张书签——不是买的,是手写的,用漂亮的楷书写着:“疼痛是最好的老师,它教会我们身体的极限和精神的韧性。”
字迹和便签上的一样。梁锐盯着那张书签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纸面。
陆景宸回来时,手里还多了一束花——不是华丽的鲜花,是几枝简单的白色洋桔梗,插在透明的玻璃瓶里。
“护士站有多余的花瓶,”他把花放在床头柜上,“白色适合病房。”
的确适合。洋桔梗的白色干净素雅,不像玫瑰那样热烈,不像百合那样浓香。它就安静地在那里,给冰冷的病房添了一丝生气。
“谢谢。”梁锐又说了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复读机。
陆景宸没说话,只是开始整理病房。他把梁锐昨晚看的杂志归拢放好,把水杯放在最顺手的位置,调整了窗帘的角度让阳光不会直射眼睛...每个动作都很自然,像是做过无数次。
梁锐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开口:“你好像很会照顾人。”
陆景宸的动作顿了顿:“以前我母亲生病时,我照顾过她一段时间。”
这是个很私人的信息。梁锐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她...现在好了吗?”
“好了。”陆景宸转过身,表情平静,“但那段经历让我学会了很多。比如病人什么时候最需要什么,比如怎么在不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负担的情况下提供帮助。”
他走到床边,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位置:“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正常的对待。所以我不会问你‘疼不疼’,不会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你。我会像对待一个暂时行动不便的人那样对待你——尊重,但不过度关注。”
这话说得太通透了。梁锐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陆景宸这些天的所有行为——恰到好处的关心,保持距离的照顾,不越界的帮助——都是精心计算过的。不是为了表演,而是真正理解一个病人的心理需求。
“你...”梁锐张了张嘴,“你想得很周到。”
“因为我知道那种感觉。”陆景宸在椅子上重新坐下,“躺在病床上,所有人都用‘你好可怜’的眼神看你,那种滋味不好受。你会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的负担,会急于证明自己没事,结果反而恢复得更慢。”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不希望你也有那种感觉。”
病房里安静下来。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陆景宸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一刻,梁锐看到了这个人完美表象下的另一面——不是温柔的假面,而是真正经历过痛苦后形成的理解和共情。
“那你母亲...”梁锐犹豫了一下,“是什么病?”
“腰椎间盘突出,做了手术。”陆景宸说,语气平淡,“我在医院照顾了她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我学会了所有照顾病人的技能,也学会了...怎么在别人最脆弱的时候,给予尊严。”
他抬眼看向梁锐:“所以你现在不用担心。我知道边界在哪里。”
边界。这个词在梁锐心里回荡。陆景宸总是很清楚边界——工作和生活的边界,表演和真实的边界,关心和越界的边界。
而梁锐自己,却常常在这些边界之间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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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左右,病房里来了第一个访客。
不是林晓婉,是王导和周薇编剧。他们带着果篮和花,一进门就关切地询问梁锐的情况。
“王导,周老师,你们怎么来了?”梁锐想坐起来,被王导按住了。
“别动别动,”王导摆手,“你就躺着。我们来看看你,顺便说说工作安排。”
周薇把果篮放在桌上,目光在陆景宸身上停留了一秒,才转向梁锐:“梁老师,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关心。”
“那就好。”王导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剧组的进度我们调整了一下,先把没有你的戏份拍了。你安心养伤,至少再休息一周。陆老师这边...”
他看向陆景宸:“这几天辛苦你了。梁锐这边需要什么,直接跟剧组说,我们全力配合。”
“谢谢王导。”陆景宸点头,“梁锐恢复得不错,医生说再有一周应该可以尝试轻微活动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导松了口气,又转向梁锐,“对了,有件事要跟你说。你和景宸之前拍的一些片段,我们做了粗剪,效果非常好。特别是你受伤前拍的那几场对手戏...”
他看了眼周薇,周薇会意地接话:“梁老师,你在那些戏里的状态非常真实。我们看了回放,觉得可以适当增加一些你和陆老师的感情戏份——当然是在你伤好之后。”
增加感情戏。梁锐心里一动,下意识看向陆景宸。后者表情平静,看不出情绪。
“具体怎么加,等你好些我们再详谈。”王导起身,“今天就是来看看你,不打扰你休息了。景宸,照顾好梁锐。”
“我会的。”
送走王导和周薇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梁锐盯着天花板,心里反复想着“增加感情戏”那几个字。
“在想什么?”陆景宸问。
“在想...”梁锐顿了顿,“如果加了感情戏,我们该怎么演。”
“和之前一样演。”陆景宸的声音很平静,“把角色需要的情感真实地表达出来。”
“但那会更...亲密。”梁锐说,“剧本里的沈清和和陈曜,如果感情升级,会有更多身体接触,更多...”
他没说下去,但陆景宸听懂了。
“那是工作。”陆景宸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就像我们之前拍的所有戏一样。在镜头前,我们是沈清和和陈曜;镜头一关,我们是陆景宸和梁锐。分清楚,就不会有问题。”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理所当然。梁锐忽然有些烦躁——为什么陆景宸总能分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自己总是模糊了边界?
“你从来不会搞混吗?”梁锐忍不住问,“戏和现实?”
陆景宸沉默了几秒。阳光在他侧脸上移动,让他的表情有些难以辨认。
“会。”他终于说,声音很轻,“有时候也会。但我会提醒自己——提醒自己哪些是角色需要的,哪些是我自己的。”
“怎么提醒?”
“用这里提醒。”陆景宸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太阳穴,“理智。还有这里——”
他的手移到胸口:“直觉。当某个情感太过强烈,强烈到分不清是角色的还是自己的时候,我会停下来,问自己:如果现在没有摄像机,没有剧本,没有观众...我还会这么做吗?”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梁锐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那答案呢?”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陆景宸看着他,眼神深邃:“大部分时候,答案是‘不会’。因为陆景宸不是沈清和,梁锐也不是陈曜。我们只是...借用了他们的故事,表达了我们作为演员能够理解的情感。”
他说得那么清晰,那么冷静。梁锐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困惑和不安,在陆景宸面前显得那么幼稚。
“我明白了。”他说,闭上眼睛,“谢谢你。”
“不用谢。”陆景宸起身,“我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你需要什么吗?”
“不用。”
门轻轻关上。梁锐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许久没有动。
理智和直觉。戏和现实。角色和自己。
陆景宸把这些分得那么清楚。可他自己呢?他在储物间里的那个吻,是教学还是别的?他在片场看陆景宸的眼神,是陈曜的还是梁锐的?他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是病人的脆弱还是...
还是别的什么?
梁锐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边界正在模糊。而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在纵容这种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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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第二个访客来了。
林晓婉推开门时,梁锐正在尝试自己坐起来——陆景宸被剧组临时叫回去补拍一个镜头,要两小时后才回来。他不想麻烦护士,想自己试试,但腰部的疼痛让他动作笨拙而艰难。
“梁锐!”林晓婉快步走进来,放下手里的花束,“你别动,我来帮你。”
在她帮助下,梁锐终于坐了起来,靠在垫高的枕头上,额头上已经是一层薄汗。
“谢谢。”他喘了口气。
“你呀,”林晓婉在床边坐下,眼神里满是关切,“怎么这么不小心?王导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吓坏了。”
“意外而已。”梁锐勉强笑笑,“你怎么来了?今天没工作?”
“刚录完节目,顺路过来看看你。”林晓婉打量着他,眉头微蹙,“瘦了。脸色也不好。住院这几天很辛苦吧?”
“还好,在慢慢恢复。”
两人聊了一会儿近况。林晓婉说她的新专辑正在筹备,梁锐说剧组在等他回去。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陆景宸。
“陆景宸这几天在照顾你?”林晓婉问,语气随意。
“嗯。剧组安排的。”
“他倒是细心。”林晓婉笑了笑,但那笑容有些复杂,“我认识他三年了,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连他母亲生病时,他请了护工,自己也只是每天抽空去看看。”
这话里的信息让梁锐心里一动。陆景宸早上才说照顾母亲一个月,现在林晓婉却说请了护工...
“可能因为这次我是因为拍戏受伤吧,”梁锐说,“他有责任。”
“也许吧。”林晓婉不置可否,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落在床头柜的洋桔梗上,“这花...是他送的吗?”
“嗯。说白色适合病房。”
“的确适合。”林晓婉轻声说,“陆景宸总是知道什么最合适。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送什么礼物给什么人...他永远那么得体,那么恰当。”
她转头看向梁锐,眼神里有种梁锐看不懂的情绪:“有时候我会想,这种得体和恰当,是真的温柔,还是一种...更高级的疏离?”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梁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林晓婉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梁锐,我跟陆景宸认识三年了。这三年里,我们聊艺术,聊音乐,聊人生...我以为我很了解他。但最近我发现,我可能从来没见过真实的他。他给我看的,永远是最得体、最合适的那一面。”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但对你...好像不一样。”
梁锐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哪里不一样?”
“他会给你送自己煮的粥,会给你带书,会记得你不喜欢医院的花香所以选了没有味道的洋桔梗...”林晓婉看着那些花,“这些细节,不是一个‘工作搭档’会做的。至少,不是一个永远保持距离的陆景宸会做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移动,在白色床单上投下光影。
“晓婉,”梁锐终于开口,“你...喜欢陆景宸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林晓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释然。
“喜欢过。”她坦然承认,“那样一个男人,很难不喜欢吧?温柔,有才华,体贴,完美...但后来我发现,我喜欢的可能不是他,而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个‘完美陆景宸’。而那个‘完美陆景宸’...可能从来不存在。”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梁锐,我说这些不是想给你压力。只是作为朋友,想提醒你——陆景宸很复杂。他的温柔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习惯;他的关心可能是真诚的,也可能是表演。你要分清楚。”
“怎么分?”梁锐问,声音很轻。
“用时间分。”林晓婉转身看他,“真的东西经得起时间,假的一戳就破。还有...”
她顿了顿:“用心分。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
林晓婉离开后,梁锐一个人在病房里坐了很久。她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回响——“真的东西经得起时间”“你的心会告诉你答案”。
他的心现在很乱。乱到分不清哪些是疼痛带来的脆弱,哪些是真实的感受。
傍晚六点,陆景宸回来了。他手里提着晚餐,看到梁锐坐在床上发呆,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梁锐回过神,“就是在想事情。”
陆景宸把晚餐放在桌上——是清淡的菜粥和几样小菜。他盛出一碗,递给梁锐,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
“林晓婉下午来过了。”梁锐接过碗时说。
“嗯,她给我发了消息。”陆景宸在他旁边坐下,“说来看过你,你状态不错。”
“她还说...”梁锐顿了顿,“说你很会照顾人。”
陆景宸的动作停了停,然后继续摆弄餐具:“她过奖了。”
“她说你母亲生病时,你请了护工。”梁锐看着他,“但你早上说,你照顾了她一个月。”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陆景宸抬起头,看着梁锐,眼神平静但深邃。
“我都做了。”他说,“请了护工,也自己照顾。护工负责专业的护理,我负责...陪伴。”
他放下筷子,声音低了些:“有时候,病人需要的不仅是专业的护理,还有陪伴。护工可以换尿布,可以喂饭,但不能握着她的手说‘不怕,我在这里’。那个,得亲人来做。”
这段话他说得很平静,但梁锐听出了底下的重量。他想起陆景宸早上说的“给予尊严”,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梁锐说,“我不该问这个。”
“没关系。”陆景宸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梁锐小口喝着粥,味同嚼蜡。他心里有很多问题,但一个都问不出口。
吃完饭,陆景宸收拾餐具时,梁锐忽然说:“陆景宸,如果...如果有一天,我需要有人握着我的手说‘不怕,我在这里’...你会说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太脆弱。陆景宸的背影僵住了。几秒后,他转过身,看着梁锐,眼神复杂。
“作为工作搭档,”他缓缓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作为...”
他停顿,像是斟酌用词:“作为认识了一段时间,一起工作过,还算合得来的人...我也会。因为这是人应该做的事。”
很官方的回答。但梁锐注意到,陆景宸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我明白了。”梁锐点头,“谢谢。”
“不用谢。”陆景宸转身继续收拾,“早点休息吧。明天医生来复查,如果情况好,也许可以尝试下床走几步。”
“好。”
那天晚上,梁锐很久没睡着。他盯着天花板,听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想着陆景宸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理智告诉他,陆景宸的所有行为都可以解释为“工作搭档的责任”和“基本的教养”。
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止。
不止是责任,不止是教养。
那些细节太细微,太私人,太...超过边界。
而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超过边界”。甚至在期待,期待下一次的“超过”,期待那些细节背后的可能性。
窗外,夜色深沉。病房里,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梁锐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第一百下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不再去分。
不再去分哪些是工作哪些是真实,不再去分哪些是表演哪些是真心,不再去分陆景宸的每个行为背后的含义。
他累了。累于猜测,累于分析,累于在边界线上小心翼翼。
如果有些东西注定要模糊,那就让它模糊吧。
如果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那就不要问吧。
他现在需要的,只是养好伤,回到剧组,完成工作。
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时间会给出答案。
无论是关于伤口的愈合,还是关于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去向。
都会有的。
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