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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是与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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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凉月,冷光扑面。撩开帘子,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窥探出去,也还见得到一颗两颗暗淡的秋星,大约明朝不会下雨。
至汤溪,方下车来,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见落了霜的地上一个人影缓缓靠近,苏崇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眸,再看去,知是萧霞浦了。
萧霞浦手捻大红猩毡斗篷一抖,往苏崇身上一合,再往前理一理,使其覆住颤巍巍的身躯,轻声言语:“回来了?”
苏崇头略低一低,忍不住笑,也不知是身上暖还是心上暖。李藏见此情状,打趣道:“萧将军,我也好冷啊,我的呢?”
她孵开了笑,头别到一处去,萧霞浦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含笑道:“李侍卫这话就说笑了吧,你怎能跟我的阿崇比呢?夜深了,我们还是先进屋罢,屋里暖和。”
他意欲去牵苏崇的手,将她领进屋,不料她忽地挣脱开来,笑着把李藏腮上一拧,再躲到萧霞浦身后来,抿着嘴笑。
李藏摸着吃痛的面颊,挖苦道:“萧将军,你夫人这么对我,你当真一点都不管吗?”
萧霞浦一面一手护住身后的苏崇,一面道:“我帮亲不帮理。”
嬉闹过后,还是进了屋,才入堂前,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命小厮沏了滚滚的茶来,萧霞浦先退去了,不多久丫鬟领李藏入客房。
既都各自散了,苏崇便也放下茶杯,信步至里间门前,只见门外铜构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掀帘一步进去,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条毡,铺着金钱闪缎大坐褥,萧霞浦坐在炕里边,看经独坐,外相极美。
帘栊响处,他知是她来了,抛书一边,忙叫她身旁坐下,待苏崇过来,便满面堆笑道:“我与湘之没什么的,你不要多想。”
“想来应是他给你通过信了。”她拾起伏在几上的书,翻过来,竟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知萧霞浦为何要看此书。
“纵使我于湘之有情,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他叹道。
“你真的喜欢过文湘之?”苏崇正过身来,双眸混圆,不过用一种温柔的眼神凝视着他。她当然不生气,也不吃醋,萧霞浦对她怎么样,她心中有数,他这个人怎么样,更是毋庸置疑。
“年少不更事,情愫怎么能作数呢。”他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苏崇安置好《金刚经》,缓缓开口道:“怎么不作数?只要心中有情,便是真实了,不过你们现在这样也不错,至少还能联络。”
萧霞浦似是思量了一阵,言道:“阿崇,即使是这样,学堂里的风言风语也断不可全然相信,有些未免太过荒唐。”
“我知道,我只相信我的萧郎。”她莞尔一笑。
“如此便好,有一事想来也该告诉你了。武侯昨日来信,说是军中要务,要我明朝启程上武侯殿住上几日,这一阵子你先待在草堂,或者去郡主那。”
“这么突然?所为何事啊?”
他曲着手指轻轻往她鼻尖一刮,笑道:“傻阿崇,既是军中要务,必然要保密啊。”
她不再过问,只是蹙着眉,天然一若风韵全在眉梢,一双含情目转盼多情,娇若春花,媚如秋月,将言未语,袅娜纤巧。
这文颂绝不是什么善茬,此去凶多吉少,无关乎生命,而是义安郡起义一事怕要因此夭折。虽然关于萧霞浦背叛沈素英一事的缘由并无具体记载,但众说纷谈之下,总是绕不开文颂和文湘之。可惜,凭她能力还不足以拦下萧霞浦,况且她也不知道这军中要务究竟是个何事,莽撞行事怕是会破坏历史的规律,到时后果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
不多言语,二人便就寝。至明朝,黄花满地,白柳横坡,暖日常暄,犹听莺啼。苏崇送萧霞浦出了院,方叫来预备车,因李藏一道顺路,便就让他们去了。
红叶飘飘,疏林如画,她呆立着回神,却见秋罗丫头急匆匆跑来,罗绮穿林,至她身前喘了几口粗气,忙道:“夫人不好了!咱家吃了官司,小冬他爹让人失手弄死了,小冬也快病死了!”
苏崇有些发懵,只听得西边一个小冬,东边一个小冬的,细细想来,才知这是从邕州将军府带来的四个下人,望春,夏草,秋罗,小冬。这其中,望春和秋罗是两个丫头,夏草是个老管事,小冬是个男丁。这些怕是原主的记忆,再多的细节她就记不得了,于是问道:“小冬不是同你姐妹二人一起长大的吗?何时冒出来个爹了?”
秋罗听罢红了眼圈,涕泗横流,一手抹去泪水,言道:“是前日老卜头来认亲,硬是要说小冬是他儿子,要带他回家,小冬也乐意跟他走,就是夏管事不同意。然后那天夜里老卜头和小冬就偷溜了,夏管事去追,失手将老卜头一推,没想脑袋撞了石头就这么死了,小冬也生了场大病。”
“不对,既是前日之事,怎么不听萧郎同我讲?”
“将军前日还在沈府待着,昨夜才下来。”
她一想,这话不太对劲,前日她与沈素英启程进宫,萧霞浦并未同往,怎么他前日又在沈府了?既郡主不在,他去沈府有个什么意思?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这起官司,她于是问道:“可有给小冬请个郎中?带我去看看。”
秋罗赶忙垂手站立,恭敬道:“有!地方偏僻,这会才来!夫人请随我来。”
说着进去,一会儿,至一处破木屋子,推门而入,果见床榻上一瘦弱男子,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一边有白花胡子老翁,周遭一众小厮。众人见了苏崇,方都各自告退了。那老翁来拜见:“见过将军夫人。晚生粗鄙下士,知识浅陋,承呼唤不敢违命,但毫无实学,倍增汗颜。”
苏崇一向知这是谦辞,便不多做理会,叫他只顾好好看病。于是秋罗捧过大引枕来,一面给小冬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来。这老翁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换过左手,亦复如是。
那老翁言道:“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关虚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夜间不寐;肝家气滞血亏者,胁下痛胀,心中发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当有这些症候才对。”
秋罗直道是神医,忙叫其记一剂药来,老翁摸了一把胡子,眯眼道:“我说一剂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你可记好了。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川芎一钱五分,黄芪三钱,醋柴胡八分,淮山药二钱,引用建莲子七粒,大枣三杖。”
方记过后,苏崇叫秋罗送客,那老翁却摆手示意不用,道:“夫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话毕,将门掩上自去。
此话一出,这结果便也知晓个大概了,原这药是作续命用的。秋罗强忍涕泗,言道:“夫人,夏管事让老卜头妻子叫人拿去衙门了,您快去一趟义安郡吧。”
苏崇一听,目光微转,意欲抬脚出门,那秋罗却忽然跪地,眸中泪光点点,不辨是喜是悲,几乎是嘶喊道:“夫人这般厚待我等下人,秋罗这辈子算是跟对人了啊!”
她忙挪近前来将秋罗扶起,道:“我这里没有什么主仆,你只当大家都是兄弟姊妹,也莫要再跪我了。”
秋罗微微泛红的面颊好容易漾开一个笑容,那对眼睛使她的脸流露出一种悲哀的善良表情,如同白日的光压倒了灯光,她只说急着要给苏崇备车,即刻去了。
晌午时分,苏崇独自吃午膳,思绪翻涌。她知道,那个日子就要到来了,在她没拦住萧霞浦上京时她就知道了,避无可避,她果然还是一无所有,来此走一遭不过还是老路。秋罗进来收拾,却见桌上的菜肴不动多少,于是过来好声好气地劝夫人吃点。苏崇见她来了,信口问道:“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了?”
“丁酉年四月二十四日。”秋罗轻声应道。
也就是1013年,1014年阳春三月便是义安郡起义了,她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问题是她似乎有些迷惘,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这时她才意识到年华逝去,流水无情。
“车备好了吧,我这就走吧。”话毕,她放下玉著,出了去,不时揉揉太阳穴,似有阵痛。
一股强劲的山风吹来,云烟四散,峰壑松石,清油车在彩色的云海中时隐时现,轿内苏崇眉间紧蹙,她这回只有一个人。不对,从来就是一个人啊。不知她有无后悔,后悔翻开《葬玉》,后悔找到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