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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世道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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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肃穆,乌帽判官高坐,底下跪着两排人,一边是被拿来的夏管事和其俊秀的长孙小夏,一边则是老卜头的婆娘和两个龅牙女儿。苏崇款步提衣上前,也跪了下来,作揖道:“臣女苏崇见过大人。”
那高官一听是邕州苏氏,便赶快让她起来,问话道:“夫人啊,贵府出了桩人命官司,你可难逃其咎啊。你看看这老卜头妻女,从早哭到晚,从汤溪哭到义安郡,本官真是于心不忍啊。按道理,杀人是应当偿命的。”
苏崇抬眼,正色道:“大人,老卜头之死虽是我下人之过,但请大人念在夏草之失手,网开一面吧。若要追错,老卜头也并非一错无有,前夜他带我府里小厮小冬出逃,夏草乃是秉行公事前去追回,失手一推便不甚让他磕破了头,老卜头之死乃是意外啊。”
她一面说着,一面余光观察老卜头妻女,那三人粗衣麻布,打了好几个补丁,蓬头垢面的不成个样子,看来是家中拮据,也难怪要把小冬叫回去,想是人手不足了。她忽地灵光一闪,朝那高官使了眼色,那人会意,便先行叫停了。
二人行至一处私室来,那高官这才放心问道:“方才堂上,夫人是何意啊?”
苏崇庄重道:“臣女以为,那老卜头妻女将此事闹得这般大并非是要拿夏草之性命,依行头来看,应是家里头困顿,借此番讨银两来了。老卜头之死是非设计暂且不提了,鄙府拾掇拾掇,二十两银子应是拿的出来的,想老卜头妻女拿了钱应会安分不少,大人再将夏草监禁数月以息怒火。数月之后,此事便这么过去了。”
不想这苏崇平日里见着纯良,心头却也留着心眼,应当是要留心的,单凭一个护国夫人的身份逍遥自在,凡事皆不挂心,未免也太不切实际。
那高官心里头十分认可这种做法,毕竟没有哪个官会放着照拿俸禄不误的清闲日子不过,搅人命官司这趟浑水,自然是能糊弄过去就糊弄去。只是,若一下就答应下来,倒显得他这个官心术不正,让人给牵鼻子走了。
几分思量过后,他于是干咳几声,扯了扯衣襟,正义凛然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身为百姓父母官,自然要为他们出这个头,鸣这个不公!”
义安郡百姓被中原来的地主压迫的不在少数,死伤日日有,一日比一日更添新高,苏崇素闻此地高官对这等事不闻不问,如今又何必装作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
想自是这么想,她当然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软下声来,好声好气道:“大人自是两袖清风,只不过若是您将夏草拿了去,这天平也并不平啊,此事本是个乌龙,自没有绝对的对错而言的。只怕如何判都会落得口舌之争,不如让老卜头妻女取得所需,倒也告慰老卜头在天之灵了。”
言语至此也差不多了,高官若是存心挤兑未免太不识抬举,他眉间紧蹙,作出一副难为的模样,言道:“唉,世道难,世道难啊。你口说无凭,且上堂去,写一张文契才算!”说毕,便衣带飘飘,扬长而去。
苏崇紧随其后,至堂上,方见众人目光尽数投过来,当间摆一小几,纸笔现成,高官坐高座,抬手叫她来写。她同老卜头妻女做好做歹,写了二十两银子,画了押,高官方下来亲手收起来。
其中一个龅牙女儿见此情状,果然乐了,龇着大牙,不住地扯老卜头婆娘的衣袖,那大娘忙狠厉一甩,按捺住内心的愉悦,瘪着嘴,道:“我家老头命都没了,大人当真用这二十两银子打发人吗?”
高官定了定神,言道:“本官自会为你主持公道,草民夏草杀人有罪,但念其失手之过,规矩以外也有人情,方罚二十两银子,外加监禁两个月。”
那大娘这才作罢,领着两个女儿拜谢高官之后,便退了堂。
堂外,夏草正要上囚车被押至一处荒凉之地,苏崇即刻叫住卫兵,给了一点银子要了谈话时间。她一把攥了夏草的手,眼眸水光流转,道:“夏管事,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用此下策。实在对不住您老人家对将军府这么多年来的照料。”
夏草脸上的皱纹荡开,漾了一个笑容,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还要跪谢夫人的救命之恩呢。出来后,我还想回将军府做事,望夫人莫要嫌弃啊。”
“你回来,我们求之不得呢,得空了我还去看看你,你好好的。”
抵不住卫兵屡次催促,终是让夏草上囚车去了。
苏崇心头滋味难言,慢慢垂了头,忽听得身后熟悉之声:“萧夫人,怎么你在这公堂之外啊?”她猛然回头,见李藏身著弹花暗纹锦服,配麂皮靴,发上只系了一条红发带,项上套着的璎珞珠宝晶莹,黄金灿烂,不过很日常的装束。
她显露几分喜色,言道:“无事,府内下人吃了官司,方才已经解决了。倒是你,怎会在这?郡主待你不薄嘛,穿这么风头。”
李藏听罢也垂头看了看今日这行头,很是满意,道:“那是,过几日便是游庆了,我出来采办,准备些游庆的香火贡品之类的物什,竟然碰上你了,一起?”
苏崇欣然应下,临时下了决定今夜便要留宿沈府。待到暗阴的空中只有层迭与驰逐的灰云,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便提着满当的纸包归去。
路上,苏崇找准时机插话道:“你可是答应了,游庆节漫天烟花雨之下要做什么来着?”
少年将头别到一边,懒懒地迈着步子,一副似有若无的样子,言道:“早不记得了。”
她见此情状方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叫他吃痛,昂着头应道:“你不记得我可是记得,你说要给沈素英告白,可别想耍花招。”
彼时,太阳将聚集的云咬开,渐渐沉没下去,浴着炫目的血潮,将无数的鳞云染成黄红紫的颜色。湛绿的水上散漫金光,一层层的光与色,相荡相薄。莲步乍移过沈府荷塘小桥,仙袂飘飘,环佩铿锵,出没花间,纤腰楚楚,徘徊池上,若飞若扬。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
乍入沈素英居室,闻麝兰之馥郁,方见其看经独坐不言语。李藏先安置了采办来的物什,方至其跟前,她这才言语:“李藏,你这回进门又没通报。”
沈素英抬眸间见得苏崇亭亭玉立,又惊又喜,忙叫其身边坐下,也不再教导李藏礼数。未及沈素英发问,苏崇便先一步开口道:“郡主,眼下萧郎入京办理要事,我还未同府里下人报今夜留宿沈府,望郡主舍些纸笔,让我写封家信。”
她自然是允的,叫李藏拿来笔墨纸砚,便亲自为其磨墨洗砚,待苏崇写过之后,忙差人送去汤溪仙荷草堂。
几人正说着有客至未得美酒佳肴,李藏便拆了一纸包,将包好的枣泥馅山药糕置于几上玉盘内,那糕点温温糯糯,也不沾牙,煞是适合用来打牙祭。
而苏崇却眼尖得见了沈素英抛至几上的经书《金刚经》,同萧霞浦那夜一般无二,想他应是在沈府拿的。她心中好奇,便问能否拿来一睹,不料沈素英却慌张将书合上,藏至身后,连连道她看不懂。
苏崇有些奇怪,沈素英为消其顾虑,急忙叫来下人,称天色已晚,望小厮送其入客房,早早就寝。她也不再过问,只是心中仍留有疑虑,便随小厮出了去。
至院中,一路上远远近近都有灯火,月光如流水,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笼着轻纱的梦,枝柯错杂,银线交叠,树木幽深。
蓦地,一灯火阑珊处窜过一黑影,如迅雷般不及苏崇捕捉便无影无踪,她张望着,慢慢接近过去,被那小厮叫住:“萧夫人,你这是要去哪?”
“我方才,似是见到了一个人。”苏崇仍不住张望,只周遭黑压压的一片,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虫鸣。
“想是野猫吧,夫人,外头凉快,还是快些入客房吧。”
苏崇于是暂时搁置一边,随小厮入了客房。濯洗过后,便弃履就寝。只是闲事挂在心头,任是有助眠香薰也毫无一丝睡意。
萧霞浦与沈素英应是有合力瞒着她些什么的,她只怕有一天她知道真相时早已无力回天了,她不想成为那个总是被保护着的人。如果她于萧霞浦而言是一个被保护者,那么于沈素英呢?沈素英对她,是否有猜忌的成分?她读不懂她,不敢妄下定论。
点着颤颤烛火的窗前一连闪过好几个人影,来去匆匆,被烛光映在屋内,庞大的黑影好想要将苏崇吞噬,她心头不安,赶忙坐起来,眸光微转着打量花窗。
人影还是不时窜过,只这回,她听到一小厮的叫喊声:“不好了!郡主的居室起火了!快来人!快来人救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