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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中秋 ...

  •   九月的天早就过了白露,白日里有太阳不觉得冷,可夜风一吹,寒意就直钻骨子。李舒收到何姐消息时,才惊觉明天便是中秋。

      浅灰色的卫衣,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最后压在优越的鼻梁上,上边是一双冷漠的眼睛,李舒斜倚在地铁车厢的角落。

      “下一站蓝河路,左侧车门即将打开……”

      指尖感受到手机的轻微震动,李舒回复何姐,告诉对方马上到了。

      李舒熄灭手机,封闭的车厢使人类大量聚集产生的热烘烘的味道满溢肺叶,他的头扬起抵在光滑的车壁上,眼睛有些疲倦地闭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随着他的动作,因为太瘦而显得格外清晰锋利的喉结露出,下边的脖颈皮肤苍白,伶仃的锁骨从卫衣领子中跑出一点。

      “你好,能加一下联系方式吗?”这是一个小如蚊蚋的声音,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带着几分忐忑,颤颤巍巍地消失在空气中。

      李舒睁开眼睛,女生大概到他下巴处,齐刘海大眼睛,耳根子通红,手压力地捏住手机,对上他刚睁开而显得有点尖利的眼神后立马移开,慌慌张张地说:“不方便也没关系的。”

      李舒环顾四周,旁边满满当当的人,四五个的眼睛带着好奇一齐注视他们,人们往往是没有恶意,但有时候眼神本身就是一种凌迟。

      女生仓促焦灼地捻着袖子,在他们的视线下连脸都涨了起来。

      “我扫你。”李舒拿出手机。

      拒绝是私密的事情,三言两语说清楚,刚好也到站了,李舒将手机放回口袋,踏出地铁门后他侧身站在站台上,上下车的人挤挤攘攘,温和的女声在广播中提醒乘客,车门即将关闭。

      女生站在右边地铁门前,两人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她的眼睛亮起来,笑眯眯地和他比着口型说再见。

      李舒踌躇几下,迟疑地向她挥别。

      几声门铃,门打开一条小缝,李舒一个人也没看见,他疑惑地抿抿嘴,门缓缓被人从里面推开,李舒低头。

      “是你呀。”安安仰起头望着李舒,咯咯笑着说。

      “对呀,又是我呀。”李舒笑了笑,学着小孩子的调调说。

      小女孩的头发因为跳舞被扎得紧紧的,紧得仿佛眉毛都要被吊上去了,李舒伸手帮她拆掉皮筋问:“最近芭蕾学得怎么样呀?”

      “学得可好了!”安安中气十足地回复道,她姿势一摆,准备立刻给李舒来一段。

      “好啦,等会再来跳。”李舒弯腰抱起小女孩朝厨房走去,说。

      他站在厨房门边,探进个脑袋,“姐,今晚吃什么?”

      安安模仿道:“姐,今晚吃什么?”

      李舒抱着他颠两下,忍俊不禁地说:“你要叫妈。”

      他掐起小女孩肉嘟嘟的脸蛋,字正腔圆地说:“跟我学,妈,今晚吃什么?”

      安安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要叫姐,姐年轻。”

      “拿碗筷吧,马上有的吃了。”何瑾云有条不紊地收火,熟稔地指挥李舒道。

      李舒静静地望着她,围着围裙忙碌的女人低头装盘,外人无法窥见的温柔全面展现在他们面前。

      李舒不怎么去公司,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他路过茶水间却意外听见小职员在闲聊。

      “总是一身板正的西装,衬衫领子硬的像是能把人剐出血,很强硬的一个女人啊。”

      “杜哥就不一样了,他走的是春风化雨路线,一点距离感都没有。”

      “哎,你们猜他们俩谁会先升,听说上边要挑人了?”

      “腥风血雨啊,前几天开会我做记录,他们两个抢项目那叫一个剑拔弩张。”

      “杜宇我不知道,何瑾云肯定想升,她的野心大得很。”

      ……

      有现在的成就是她应得的,李舒面无表情地想道,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竞争激烈的职场,兰因絮果的婚姻,岁月的扭曲和欺骗一点点剔除女人身上的柔软,偶尔何瑾云坐在办公室那张真皮椅上闭上眼睛放松时,自己也会恍惚,曾经唯唯诺诺软弱实习生和现在从容不迫的女人,到底算不算同一个人。

      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奇妙,晚几年相遇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李舒盯着何瑾云出神。

      茶水间的事情过去大概两周,李舒又去了一次公司,进门时何瑾云正坐在办公桌前忙碌。

      李舒细细地打量这间办公室,宽裕的空间,亮敞的窗户外边是一览无余的员工工位,何瑾云注意到他的视线,从椅子中起身,脸上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问李舒:“办公室大不大?”

      “嗯。”李舒在沙发上坐下,脸上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神情,说,“姐,他们说你很有野心。”

      何瑾云大笑,爽朗道:“有野心又不是坏事。”

      “傻啦?快拿碗筷呀。”何瑾云眉眼弯弯,端着菜走出厨房。

      李舒放下安安,拿着碗筷跟在她后边,依次在餐桌前落座。

      “啊。”李舒嘴巴张成圆形给安安做示范,拿着勺子给小孩喂饭,“好好吃饭长高噢。”

      何姐拿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安安的肉手,对李舒说:“让她自己吃,天天要人喂成什么样了。”

      小孩撅起嘴巴,自己抓起粉色的hello kitty的勺子开始吃饭。

      “小舒,你的合约快到期了吧?”何瑾云开了口,盯着李舒没吃几口就放下的筷子,皱眉道,“多吃点。”

      “喔。”李舒重新夹了一块蔬菜饼,小口小口咬着,含糊不清地说:“还有一个月?我记不清了,到时来签个字续一下就行。”

      “行。”何瑾云的表情有点不自然,这是极其少见的,她说,“分成提到六成”

      “按之前一样签30%吧。”李舒抬眼望向何瑾云,后者避开他的视线。

      “我要李舒喂,我要李舒喂!”安安半是撒娇半是闹地叫起来,小手攥着勺子朝李舒掌心里塞,“李舒喂我,李舒喂我!”

      粉色的勺子重新回到李舒手上,他仔细地擦去安安嘴角的饭粒,柔声道:“好,李舒喂。”

      何瑾云看着他们,眼底闪过几分挣扎,她张了张嘴,嘴唇蠕动几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直到安安吃完饭下桌后,她又重新提起这件事情。

      女人的声音带着坚决说:“就六成,这事说好了,你到时候来签字。”

      “姐,这真的太高了。”李舒垂下眼眸,重复道,“我不需要这么高。”

      李舒一开始就是何瑾云签下的,从来没有换过人带,到今天为止总共续过两次约,第一次的分成是新人合约的三成,第二次续约则是半年前,签得是三成半,

      “小舒,其实……”

      “吃月饼咯~我要吃五仁的~”安安抱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月饼跑过来,手脚并用攀上何瑾云膝头,嚷嚷道,“妈妈拆!”

      小孩软软的声音把对话搅的一塌糊涂,何瑾云拆开月饼包装纸,诱哄般拍着安安的背,想让她自己回房间玩去。

      安安不理睬,开始分月饼:“妈妈吃,第一块给妈妈~妈妈一块,我一块!”

      “李舒吃,第二块给李舒~”安安挥舞塑料叉子说,“李舒一块,我一块!”

      甜腻的味道使李舒微不可闻地皱起眉头,他把自己的月饼送到安安碟中,说:“安安多吃点。”

      “吧唧”一声,带着湿漉漉口水的嘴唇印在李舒脸上,李舒无奈地望着兴高采烈的小女孩。

      何瑾云忍不住笑了,说:“盒子里有一个蛋黄的,安安去拿过来好不好?”

      小孩终于被支开,再也没有人能打岔,何瑾云收起笑意,正色道:“这本来就是你该拿的,上一次就该升了。”

      李舒固执道:“那也不应该升这么多。”

      “算补偿,上次是我……”卡你分成了。

      李舒截断她未说完的话,轻轻地说:“我知道。”

      何瑾云面上一滞,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安安撒着腿从房间中跑出来,像是进贡什么绝世珍宝一样把蛋黄月饼举到何瑾云面前,洋洋得意的语气打破餐桌上凝滞的氛围:“这个是不是蛋黄味?安安找的对不对?”

      “对。安安真厉害。”何瑾云接过月饼,心不在焉地应和女儿,塑料被扯开的嘶啦声异常的恼人,她把月饼推向李舒。

      蛋黄咸香的气味一点一点勾着人的胃口,李舒没有作声,他接过月饼,慢吞吞地吃起来了。

      饭吃哪里去了,怎么还是这么瘦,何瑾云望着李舒因为咀嚼才略微鼓起的颊肉,想道。

      我粉丝体量比他大那么多,怎么何姐对我还没对他好呢?何瑾云最近新签的一个主播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

      何瑾云笑了笑说,没办法,认识他太早了。

      太早了,早到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结婚,还是那个会因为下班买一份麻辣烫而高兴的年轻人。

      小主播如过江之鲫,李舒当年的条件放到今天,何瑾云绝不会带。

      可那个时候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公司楼下支起的蓝色塑料棚小摊,玉米猪肉馅的饺子伴着路边的尘土飞扬二十块钱一份,两人一块坐在油腻腻的折叠桌前,一盘饺子十五个何瑾云给他分了九个,问他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干。

      李舒数完盘子里的饺子说,姐,我不饿,你吃吧。

      他把饺子拨回盘中,吃了两个就放下筷子,舔干净嘴巴上的最后一点油星,又说,姐,我跟你。

      这一跟就从工位都没有的跑腿打杂跟到了做决策的管理层,跟到了她结婚,跟到了安安出生,然后又跟到了她离婚。

      孩子是软肋,前夫不是蠢货,聪明人耍起心眼更脏,切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就算是优秀如何瑾云也是放弃了许多,才勉强带着女儿全身而退。

      焦头烂额的生意,抛售不掉的股票,前夫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烂摊子,资金周转的问题严峻地摆在她面前。

      安安没有问过爸爸去哪了,精装修的大平层换到破旧的出租屋,不能随心所欲买下的玩具,停掉的滑雪和芭蕾私教,她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

      她每天总是开开心心,会捧着何瑾云的脸说,很高兴妈妈现在有时间自己送她去上学啦。

      小孩子总是那样,不管发生什么都是无忧无虑的纯真模样。

      只是平常的有一天,母女俩经过一间舞室,阳光穿过落地窗倾泻室内,身着舞蹈服的小女孩跟着老师的拍子做着动作,安安的视线跟随着她们蓬起的一抖一抖的裙摆,说,妈妈,她们好漂亮。

      她自己数着拍子,原地转了个圈然后踮起脚尖,她的动作因为生疏甚至显得有点滑稽,可她的声音依旧清脆,说,妈妈,你看我也会跳。

      何瑾云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喉咙,哽咽道,很快的,过些日子妈妈就重新送你去上课。

      安安的眼睛又亮又圆,望着妈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何瑾云蹲下抱住她,一点一点把脸靠在女儿细瘦肩膀上,小女孩细碎的头发不小心蹭到她眼睛里,弄得她眼圈微微泛红。

      真的,何瑾云承诺道,妈妈答应你。

      小孩子的手很小很细嫩,轻飘飘的一点力量也没有,安安的手搭上何瑾云颤抖的背,说,妈妈,没事的,不上也可以。

      就是那一年,何瑾云卡了手下所有主播的分成。

      这么做的经理人一抓一大把,这种做法不能说多过分,毕竟是在涨幅规定中,顶多是被人诟病不够厚道,对风评有影响。

      分成压的比何瑾云更低的人也不在少数,别人的分成卡的她没有太大心理压力,但是李舒,她实在心中存着几分愧疚——在他们的关系里,这像一种背叛。

      李舒来签字的那天,何瑾云匆匆地把合同递给他,便坐回电脑前,32寸的电脑屏幕挡住她的不自在,只有噼里啪啦有些重的敲键盘声暴露了几分心情。

      李舒的手指不断捻着那页合同纸,平常摆在办公桌上一家三口的合照被收起来,女人侧身坐在电脑前忙碌,妆面精致,可眼睛却布满红血丝,头发也只是用皮筋毛毛躁躁地抓起来。

      黑色的钢笔出水流畅,李舒的名字规规矩矩地签在洁白的纸张上,甚至因为签的太快还被蹭糊了一点,李舒起身将合同递给何瑾云,轻松地说,姐,我好久没和安安玩了,最近我去接她好不好?

      东山再起重走一遍来时路,坎迈过去后一切恢复原状,这本就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今晚有些出乎预料。

      留到最后吃的蛋黄也被李舒一叉子送入嘴中,他一板一眼地把叉子端正地和筷子对齐,摆在桌上,何瑾云望向他,各色情绪才下喉咙又上心头,她整理好情绪,说:“都说了算补偿了,我去年真的挺对不住你的。”

      “姐,我第一次见你时几岁?”李舒这个问题很突兀。

      “十六岁,你当时还没我高。”

      “现在我比你高好多了。”

      “带你吃的那么多顿饭没白吃。”

      “那算饭钱。”

      “那值多少钱?”何瑾云道,“别打岔,给你的你就收下。”

      李舒认真道:“不是这么算的。”

      “就送到这吧,姐。”李舒接过何瑾云递过来的一袋饺子,说。

      “五成半啊,我们今天说好了,到时候来签,你别耍赖啊。”何瑾云不放心地絮叨道,“饺子记得吃,别放坏了。”

      “嗯。”

      李舒拎着饺子沿着街道走,卫衣被夜风灌满,路灯沿着他的背影描上一圈朦胧。

      他突然停了下来,拿出手机,几秒后又继续往前走。

      何瑾云手机响了。

      李舒:快回去吧,到了会给你发消息的。

      何瑾云望着李舒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擦了擦眼睛,喃喃道:“这几年饭都不知道吃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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