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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玉玦 ...

  •   院中无人,阶前上都覆了一层枯叶,像是数月都无人洒扫。

      沈季并未回头看他,而是径自推开了院内的一扇屋门。晏重之跟着走入屋内,回身将屋门阖上。

      屋内布置却好似早知道他二人要来,窗子被尽数堵上,照不进外头的日光。明明是白昼,却仍显得昏暗。

      桌上正燃着一盏烛台,铺好了笔墨纸砚,桌旁拉开了两把木椅。

      他们一进门,便熟门熟路地在木椅上坐下。沈季看着很是上火,双眉紧皱,却只抿了抿唇不发一言,自顾自地拉过桌上纸笔,垂下眸写了起来。

      烛心噼里啪啦地燃着,晏重之静坐在一旁,拿手肘抵在桌上,一手抚过眉心,敛下的眸光沉静如水。

      沈季也并非急躁的性子,写着写着便平静了下来,收拾好面上神情,将那张墨痕未干的纸移到晏重之面前。

      见他执意如此,晏重之无奈地拿起那张纸,搁在眼前瞧了瞧。便是不看,也对他要说些什么一清二楚。

      这人向来冷面冷心,仿若分毫不懂七情六欲,唯独在面对他那个主子时屡屡破功。果不其然,纸上赫然便是沈季蕴着怒气的字迹,质问他明知齐瑾的逆鳞不可碰,却还是处处为难,置她于不顾。

      写着写着,他似也知道齐瑾对江意的态度有些过了,便在笔下替他主子道歉。

      晏重之看后也只摇了摇头,将纸拿起,放在烛台上细细烧作灰烬,觉得此事问题并不出在他们二人身上。只他与沈季,其实也无话可说。

      沈季是被齐瑾捡到身边的,听闻从小便是个哑巴。也正因如此,更加上经年累月的试探与磋磨,齐瑾方才对他彻底放下心,沈季也才得如愿随她左右。

      屋外的人声已然远去了,一位侍从微微躬身,走在前面给小公主领路。

      不多时,江意便走到了一处庭院前。晏府内亭阁楼台数不胜数,但这座庭院显然不比方才齐瑾的小楼富丽堂皇,而是如小家碧玉一般,处处透着精巧。

      侍从领她到了门前,便垂首福身,无声地退下了。江意迈步进屋,就见屋内的一应物件已备好了,只是莫名有些孤零零的。偌大的庭院里,现下便只有她一人。

      她便走到床边坐下,将装着赤阑的盒子搁在床面一角,整个人则向后一倒,毫无形象地仰面躺在了床上。

      方才出了小楼,她才想起那女子的名字代表着什么。齐瑾,正是鱼凉唯一的公主,她刚逃婚的未婚夫的妹妹。

      想到这,江意不自在地抿紧了唇,抬起一条手臂遮住了半边脸,掩下水眸中的几分心虚,连方才被好一顿冷嘲热讽的愠怒都忘了大半。

      转念想到错过的哥哥,她又有些疑虑,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

      她与齐瑾从未谋面,只是幼时的茶余饭后,曾听哥哥提起过这位邻国的公主。

      今日一见,齐瑾虽的确如哥哥口中那样,明媚璀璨如夏花般夺目,与她这般娇气顽劣的公主仿若是两个极端;可话语间却字字藏针,似是对她有着些许莫名的敌意。

      哥哥和她现是什么关系?哥哥人又在哪?这些哥哥在家书里从不会说。

      江珩最多月余便会差人送信回燕汜。三位胞亲的每一步行事他都细细嘱托,才得以让他们母子在宫中安然无忧。

      唯有他自己的事,次次她与母妃在信中问起,他却只写上寥寥几句:

      “珩安好,勿念”。

      江意又垂下眼睫,有些低落地想,齐瑾确实应该生她的气。

      她对自己的哥哥实在知道的太少,连外人都不如。

      屋外日光正好,小屋的窗子却被封死,只留一室昏暗,与桌上一盏微微跳动的烛光。

      沈季与晏重之相对无言,漫长的沉寂后,他又拿过一张纸铺在案上,提笔写道:

      “靖水近来甚是躁动,那处的晏府亦然。殿下的意思,是让你再走一趟,商议与池隋结盟之事,顺带着敲打一番。”

      池隋便是靖水王。晏重之看得一清二楚,却只支起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写,口中一言不发,简直比他还像个哑巴。

      沈季也不急,撩起眸瞥了他一眼,复下笔添道:“听闻池隋长女池步月已至婚龄,池隋为她备下的妆奁,其一便是那半块玉玦。”

      他写完这句便搁了笔,将面前的纸缓缓移至晏重之面前。他虽口不能言,举手投足间却似是带着一股稳重自持,像是深信面前之人不会拒绝他。

      而事实竟也的确如他所料。目光落到“玉玦”二字,晏重之眸中的淡然便尽数褪去,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指尖像被烛火烫到,握着那张纸骤然收紧。

      沈季自知猜中了他的反应,却也并无骄矜之意,只是神态平静地端坐着,双目放空看着眼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沈季方才收回了思绪,便见一旁的晏氏少主终于舍得放下了那张纸,眉头紧锁,看向他沉声问道:“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沈季便无声地弯起唇角笑了笑,却并无讽刺之意,眸底闪过几分怜悯与哀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屋内二人间有一个不会说话,晏重之再不语,便如凝了冰一般冷寂。

      沈季也无心逗弄他,见他面色不悦,便又伸手拣了一张纸,提笔写了起来。

      晏重之眸色渐深,颈间喉结轻滚,却并不看他,目光怔怔地投向空处。

      而另一旁,执笔的沈季也并无他想的那般轻松。一张纸被涂涂改改数次,他才轻叹一声,搁下笔,将纸递给晏重之。

      晏重之蹙起眉接过,便见上面曾经几次涂改,最终只余两个字清晰可见。

      ——"玦",“慎”。

      月上枝头时,小屋的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晏重之与沈季相继从屋内走出。

      院中已然无人值守了。秋风瑟瑟,满月当空,小池流转着天上银光,四下皆静悄悄的。

      夜色已深,晏重之朝着沈季略一拱手,沈季还了一礼,同他抬眸相视一眼,便匆匆分别离去。

      晏重之一个人走在夜路上,这条道上的侍卫早已得过吩咐,纷纷散去全府其他各处,将这间小院空了出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掌心攥着袍袖,不断回想着方才沈季写下的字。

      沈季无异于齐瑾的鹰犬,既然他已有所耳闻,那齐瑾必然只会知道的更多。

      正是因此,齐瑾才敢毫无顾忌地驱使他,使整个晏府成为鱼凉王室的助力。

      一手抚上太阿剑柄,指腹摩挲着玉玦上隐隐的碎纹。事已至此,靖水便不得不去。

      想到又要离开,晏重之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头疼之中又却夹杂着几分恍惚的失落感,仿若忘了什么事一般。

      想了半天也没什么成果,眼看他的住处已然在近前,他索性不再费神思考这些有的没的,迈步进了院门。

      这座院落是府内最为端庄宏伟的,夜已深了,院内却还点着灯,门前倚着歇息的小厮。

      听到他的脚步声,那小厮连忙站起,边快走两步迎了上去,边利落地接过他的外氅。

      晏重之通身带着秋夜的寒气,往院内瞧了一眼,却见满院竟无一人去休息,皆各自候在院中。

      他轻叹一声,无奈道:“走时不是嘱咐了,叫你们不必等我,先睡下便是。如今已几更天了。”

      那小厮只嘻嘻笑着并不回答,三两句便把这话给岔开了。谁都知道他们这少主最是好脾性,对下人尤为优待。

      他常常有与人议事直至深夜的时候,早早交代了院内一干人不必等他,夜若深了便自去歇息。

      起初他执掌晏府时,府上还有人看不惯这种做派。晏府内并非人人都能冠以晏姓,这些下人便多是从依附晏府的旁支中选出。

      晏姓的族人还能领到个清闲的差事,可偌大一个晏府,便总有些脏活累活需得分给异姓旁支。

      久而久之,许多依附族群说是晏府中人,实则也不过是晏氏世代豢养的下人。这位少主想脱了他们的贱籍,不止晏姓族人颇有微词,便是那些异姓也未必便感念他的恩德。

      昭朝天下分封为五郡十三国,晏府在各国皆建有府邸,虽居闹市却不问世俗。自晏氏一族自祖地迁徙而来,四百年间族人已扩充了数倍,大多是前来依附的异姓旁支,期望得到晏府的庇护。

      只可惜,晏重之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晏府既已入天下局,便不再是什么世外桃源。依附而来的异族承担的便是府上的杂务,与晏氏招惹的祸端。

      都说财帛名利最动人心,而乱世之中便是片刻安稳也能使人飞蛾扑火,趋之若鹜。

      他这一屋的佣人便是如此。他掌权时年纪尚轻,府上多的是蠢蠢欲动之辈。

      晏府素来不与王室交好,但便是那时,故去的家主为使他为迅速执掌晏府,暗中借了鱼凉王室之势,也因此有求于齐瑾。此后,鱼凉晏府中才能有她主仆二人的一席之地。

      整顿之后,他曾有意放异姓旁支离府,可惜众人大多不愿离去,他便只得下令不得苛待旁支。

      众人领着他进屋歇下,服侍着他洗漱安寝,为他吹灭烛火后便相继退下了。

      晏重之独自躺在床上心绪翻涌,种种事情桩桩件件皆一齐挤冒上来。四下无人,夜已深了,他面上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疲惫之色,食指屈起揉了揉眉心。

      困意渐渐席卷了他,思绪如同蒙上了一层晨雾。半梦半醒之间,他猛地心中一跳,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把江意弄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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