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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晏府 ...

  •   翌日一早,晏重之便站到她的屋外,屈起指节轻扣两下屋门,唤她起床。

      小公主揉了揉眼,忙抬高声量应下,又自己胡乱地穿衣梳洗一番,跑去打开屋门,随着他下了楼,在客栈里用了些茶点。

      饭后,二人便又重新启程。江意倒是不怎么累,晏重之的手牢牢揽住她的腰身,像是从不会松懈下来,她也已然很是习惯了。

      只需双臂抱紧这人,哪怕途中闭上了眼眸,安心睡上一觉也并无大碍。

      倒是晏重之,江意贴在他怀里,狐疑地抬起一双水眸,目光在这人利落的下颌上流连了一圈,暗自想到:好似昨日就没见他用过餐食。

      若非今晨的确见他吃了些茶点,江意无趣地偏过小脸,望向别处,还当他是什么万年精怪化形了。

      午后闷热,沿途的秋叶混着风声,在耳畔簌簌作响。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眼见雨势渐急,晏重之便暂且停下脚步,将她自怀中放下,带她在路旁的驿站内躲雨。

      江意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一手支起下颌,看着他面向漫天雨幕,两指抵在自己的喉间,双唇微启,似在无声地说着什么。

      可他的面前分明空无一人。这动作透着几分古怪,他却并不开口解释。

      江意本想问问,但想到他昨日的一张冷脸,便只在心中“哼”了一声,脑袋偏到另一侧,咽下了满腹疑惑,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

      他并没说上几句,便将抵在喉间的修长手指重新拢回袖中。不多时,雨中竟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江意抬眸看去,却见那雨愈发细密,近乎要借着风势卷进屋中。

      檐角青灰,垂下一片滴落的雨幕。而在眼前朦朦胧胧的水雾之中,一袭红衣下探出一只莹白的手,撑着一把直柄的油纸伞,正朝他们走来。

      那手骨节分明,江意遥遥地望去,只觉得竟如玉石铸成一般。

      那人走得近了,那张遮在雨后的面容便愈发清晰。剑眉星目,鼻高唇薄,平白带着几分清冷,却并不衬这身红衣。

      只是待他一脚迈入门中,看到坐在屋内的晏重之,唇畔便扬起漫不经心的笑意来。

      他将另一手提着的那柄伞扔给晏重之,朝他躬下身,草草施了个富于古韵的礼,开口便透着些张扬肆意,没个正形:

      “喏,少主,伞。再有下回,我可不来了。”

      晏重之微弯起唇,并不计较他的失礼,只略一颔首,一手自空中接下那柄伞,回了声“多谢”。

      江意躲在晏重之身旁,趁这二人正交谈,偷偷探出脑袋去瞧他,目光却正与那双勾人的眼眸对上。

      那人轻笑一声,她便如被抓包一般匆忙回过脸,朝着晏重之小小地凑近了几分,看着他一手利落地撑开伞,另一手则轻车熟路地伸向她,将她纤细的腰肢揽在怀里。

      他们并没去管那红衣人,只是拿到了伞,便径自趁着雨势赶路。待到城门外时,雨已渐停了。

      城楼上的牌匾上写着“望城”二字,江意抬眸看去,纵然她寻常久居深宫,此时也心中清楚。如这般宏伟壮阔的,便是鱼凉的都城了。

      鱼凉国力鼎盛,居十三国之首。城门前有把守的城门卫,晏重之便轻拍两下她的腰身,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朝着小公主伸出手来,低声道:“挽着我。”

      江意故作镇定地左右瞧了瞧,还是抿住了唇,走上前半步,小手拉住了他有力的臂弯。

      晏玦便垂下眸,把自己宽大的衣袖放下,稍作遮掩。在外人看来,小公主的半边身子都紧紧贴着他,正搂住他的手臂,俨然一双亲近的兄妹。

      实则广袖之下,江意只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即便他们的肌肤间还隔了一层衣裳,那份温热仍能渗过薄锦,触见他紧实的小臂。

      进了城门,江意见巡查已过,便稍稍使了几分力,想从他怀里撤出来。

      谁知她往回抽了抽手,那人高挺的身子竟铁塔般沉稳地杵在当场,推也推不动,打也没反应。

      江意气极,抬眼去瞧他面上神情,却见晏重之仍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眸光定定地落向某处,像是并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小动作。

      这座城池要比昨夜的平钟大得多,城门前便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潮,行人交谈皆带着几分鱼凉口音。小公主自燕汜长成,总觉得听不大懂。

      她四下望去,只见满城皆是异域的风土人情,唯有身旁的这人熟悉一些,又足够坚实可靠。

      她正走神间,肩头忽地被人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惊慌间忙一手拽住晏重之的臂弯,险些跌进他的怀里。

      晏重之这才回过神一般,垂眸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一侧香肩,扶着她稳住了身形。

      见小公主自己站稳了,他又极守礼一般自觉松开了手,不再碰她的肩头。唯有那只臂弯仍旧紧紧绷在身侧,像是忘了她的小手还困在里面。

      温热的触感贴近了一瞬,又随着他收手而飞速远离。

      江意在心间“哼”了一声,既拉不下脸同他道谢,又不好意思让他放开,便只得暗自瞪了他一眼,僵着身子由他挽着自己,带着她一步步前行。

      这座都城极富鱼凉民风,人潮络绎不绝。江意有些新奇地四处张望着,跟着他拐过一处闹市,一扇并不如何起眼的门楼便陡然映入眼帘。

      这扇门并不太大,只铜环上雕刻着繁复古老的纹饰。两片门板上刻了条连贯的曲水波纹,看起来模样陈旧,像是已有些年头了。

      这座门楼并不显眼,小公主只不经意间瞥过,眸光便自它略了过去。

      不想下一刻,晏重之却在这扇门前停住了脚步。一手挽着她,另一手则轻轻抬起,覆上了那枚铜环。

      他的手甫一触上铜环,江意便忽觉眼前一晃,脚下莫名虚浮,像是并没踩在实处,五感皆恍惚了起来。

      只下一瞬,她便回过神来,眸光猛地看向晏重之。

      见他仍站在原地,江意这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身子微不可察地往他那侧挪了挪,素手越发搂紧了男人。

      晏重之安抚般看了她一眼,便又收回眸光,瞧向面前的铜环。

      小公主这才抬起眸,发觉周遭未免有些安静得过分了。街口仍能看到行人往来走动,但他们发出的响动、交谈的话语却都如蒙在纱里,朦朦胧胧地听不真切。

      而另一边,晏重之的掌心与铜环相接,竟渐渐涌动出了螺青色的光晕,活物一般顺着铜环上的纹饰不住跃动。

      江意总算察觉出了不对劲,神色懵懂地看向身边这个男人,一双水眸中满是不解,宽袖之下的指尖轻蜷。

      既想要害怕地远离,又唯恐一旦离了他,会陷进更坏的境地里。

      晏重之并没理会她心中的挣扎,只自顾自地握紧了门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螺青的光晕便已然溢满了整扇门,不复之前的破旧,反倒壮丽得宛若神迹。

      只听得耳畔“吱呀”一声轻响,门上的光晕迅速如潮水般褪去。晏重之一手推开门,搭起的臂弯无声无息地垂下,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江意终于自他怀中抽出了手,却又不敢独自留在这扇诡异的门前,只好蹙起眉,快步跟上。

      她走进院门,却见内里竟别有一番天地。亭台楼阁,雕栏水榭,江意在宫中日日可见。

      看到这些熟悉的景致,她便稍稍安下心来,原地转了一圈,仰起脸四处打量着这里。

      满园的景致望不到边际,便是比起燕汜的王宫也不遑多让。身后的大门无风自动,悄无声息地重新阖上。小公主抬起头,瞟了一眼悬在门内的牌匾,上书:晏府。

      江意这才悚然一惊,眸光微动,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大昭民间久有晏府的传闻,其府内如何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好似龙潭虎穴一般。但她今日亲身来到此处才算知道,竟是山清水秀,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庭院相差无几。

      自进了晏府,男人便不再开口,只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带路。

      有他在眼前,江意便也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双眸不住往周遭望去,暗自揣度。

      哥哥能请动晏府的人去接她,想必是和这些晏氏族人交情不浅。相传晏族本在山中隐世,当年出世襄助太祖即位,太祖赐立晏府,传承三百多年来屹立不倒。十三国间早有传闻,若非晏府无心帝位,只怕大昭的皇权早已经易主。

      晏重之脚下不停,显然是对此处很是熟悉,带着她一路穿庭过院,最终驻足于一栋二层小楼前。

      楼前并无把守的族人,只二楼栏杆处无声站着一名男人,身姿挺立,如松柏一般。

      江意便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晏重之抬眸望向那人,那男人便微微颔首,弯下身打起门帘,回到屋内去了。

      晏重之却并未在楼下多留,而是不等男人通报,便自顾自地带着身侧的江意上了楼。

      二人到了楼上,只闻茶香袅袅,悠然传入鼻尖。绕过一扇屏风,便见那男人早备下了两张座椅,正弓着腰,面目严肃地为二人沏茶。

      江意从晏重之身后探出头来,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身着银朱裙、正斜靠着椅背品茶的女子。

      见他们进来,这人便微微勾起唇角,揽起散落的青丝拢至耳后,自软椅上坐直了身子,一双凤眸中光波流转,朝着二人看来。

      她容貌绝色,艳若桃李,唇角时常翘起,却像是蕴着讽意。仿佛天下之大,皆没有她做不成的事、得不到的人。

      不必晏重之多加介绍,女子便已然清楚他们的来意,朝着江意弯起唇,笑道:“你便是幼引的妹妹吧,请坐便是。只可惜,你们来晚了两日,幼引现已不在鱼凉了。”

      小公主亮起的双眸顷刻间便暗淡了下去。江意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两只小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袂,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她抿着唇垂下眸去,但在她没看到的地方,身侧的晏重之略有不满地朝女子看了一眼,女子也只回以一声哼笑,别过脸去,将手中茶盏搁在桌上。

      一旁设好了软椅,江意仍有些浑浑噩噩的,被晏重之引着坐了下去,捧起案上茶盏,对着杯中荡漾开来的茶水出神。

      为他们沏茶的男人做完事便净了手,拿锦帕拭去了掌间水珠,便重又敛下眸,无声地站到了女子座后,原是她的侍从。

      江意本还怀着满腔要与哥哥重逢的喜悦,却被这女子两句话烧了个灰飞烟灭。缓了半响,小公主才注意到这人对她哥哥的称谓,便抬起一张小脸来,犹疑着试探地问道:

      “请问这位姐姐,‘幼引’……是王兄江珩的表字吗?”

      女子闻言,眸中分明含着冷冷的笑意,面上神情却似有愕然,反问道:“承华既是幼引胞妹,理应最为亲近才是,怎么……却不知他表字吗?”

      晏重之在一旁听得眉心皱起,见她执意要讲,只得轻咳几声,面带忧色地看向江意。

      那女子却不以为忤,接着笑道:“倒也不必姐姐妹妹地相称了,我名齐瑾,只怕还担不起这一声。也是,这般算来,幼引出走燕汜也已有段时日了。”

      “我与他自幼相识,帮得了一点小忙。得知他去岁及冠也没能返乡,给自己拟了表字为‘幼引’,我们相熟些的,便都这样称他了。”

      她的话说得毫不客气,听得江意咬紧了下唇,秀气的眉蹙起,鸦睫低垂。

      眼见小公主愈加不知所措,只敢可怜巴巴地坐在原地,晏重之便也在心间无奈地低叹一声,侧过脸来,安慰她道:“说来,你那哥哥江珩虽然人不在此,却还给你留了样东西。”

      他边说着,边朝齐瑾使了个眼色:“记得当日,江珩可是交给你保管了?”

      江意闻声抬起眸,却见眼前的齐瑾满面笑容转瞬间便淡了下来。如炽烈的繁花开得正盛便被人摘下,只一呼一吸间便失去了大半的气力。

      她似是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微抬起手示意了下,身后木头一般静立的男人即刻便被赋予了生命,转身走到里屋,捧出一个金丝楠雕成的木盒放到桌上。

      小公主见齐瑾不再看她,面上也不再笑了,像是在意极了这件东西,只好无措地抿了抿唇,接过木盒,抱在怀里打开。

      盒里的东西被保管得很妥帖,江意轻轻拿起,放在掌心瞧了瞧,竟还有些眼熟,赫然便是母妃从前的那对赤阑镯。

      赤阑镯是是母妃曾经的嫁妆。哥哥走时,母妃亲手交给了他。

      他不能留在父母身边,母妃便将这对镯子提前给他,让他收好,日后送给自己心爱的人。

      可这对赤阑如今却在她的手里。

      齐瑾仍记得江珩给她镯子的那日。她一直知道赤阑,就像她一直知道燕汜的三公子珩。

      赤阑代表着他的心意。如今被他重新收回,交给自己的家人,便意味着他已不会给出自己的爱意。

      只有面对江幼引时,她那份游刃有余的惬意才会褪去。勾起的唇角渐渐拉平,一双凤眸定定凝视着那对赤阑镯,又好似顺着赤阑看向了更远的地方,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赤阑被她放在枕边。她抚着它入怀,就好像拥有了江珩的情意。

      太宁十六年,他们曾在宫宴相见。少年一袭锦袍,被灌了些酒,站在湖边时已有了八分醉意。

      那时的江珩还有些书卷气,他们瞒着尊长聚在湖边彻夜长谈,少年的眼眸星辰般泛着湖光。

      他们聊了许多,从君主昏聩、苍生倒悬,到父母家人、所思所爱。

      他有个妹妹,而她有个哥哥。昔年的他们意气相投,江珩像对妹妹那样揉了揉她的发顶,冷淡的少年音色染上了薄醉,带着几分旖旎。

      他许诺过,他会倾尽所有,让他们所爱之人皆会一生无忧。

      她始终记得那天的星光。少年长成了青年,直至她终于得到过赤阑,也终于与他走向了两个方向。

      他们明白,江珩的爱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从小楼出来,江意还有些没精打采的,低着脑袋垂着眸,闷闷地跟在他的身后。

      晏重之回头望了一眼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等她蹭到自己的身边。想起临走时侍从沈季那杀人般的脸色,他又轻叹一声,揉了揉眉心,暗道得罪。

      和他那芳心暗许的主子黯然神伤相比,还是这边的兄控娇气小公主更难哄些。

      两人方走过三四进院门,身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沈季面色不虞地自小楼赶了上来。

      江意仍旧怏怏不乐,怀里抱着那个木盒,看样子还得好一会儿难过。

      晏重之无奈地瞧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坚定,只好先把小公主托付给一旁侍候的族人,让她先去屋里歇息。自己则跟上沈季,走到了另一处无人的小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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