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17、八月二十五

　　“这回因为我个人的原因，给各位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非常抱歉！”
　　话音一落，晨星猛地弯腰低头，鞠了九十度的躬。刚“出关”的甯安下眼睑上挂了两道烟熏妆似的黑眼圈，脸色被衬得像鬼一样苍白，他一见她忽然行如此大礼，不免被吓了一跳，“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这次也不是你的错。”
　　晨星直起身子，面向一言不发的施杨，再次一鞠躬，“虽然不记得以前的我究竟做了什么，现在大概也无法弥补了，但我必须向你道歉。对不起，请原谅我，师父！”
　　施杨眼神微微一闪，未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他看着晨星的后脑勺，思绪轻轻飘回了十一年前，她在那场记忆抹除实验失败之后，首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当时，她穿着雪白的实验服，左手腕上戴着环形的身份标识，固然相貌与辛辰如出一辙，但相较之下，她的眼眸更为清澈纯净，宛若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女。
　　她说：“让我来帮你吧。”
　　施杨当时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因为在他细思之前，晨星就已经动手删了他的记忆。纵使后来略有些在意，也无从得知答案了。他只记得在那场实验中，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记忆被谁偷窥了一样，并且在实验被迫终止后，她看着她，流下了一滴眼泪。
　　思绪慢慢回到现实。施杨顿了一下，说：“随便你。”
　　他没资格说出“我原谅你”这种话，毕竟细算下来，他才是该被原谅的一方。晨星喜出望外，抬起头，激动不已地道：“谢谢你，师父！以后不管有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都请继续交给我吧！我一定会闭牢嘴巴好好干的！”
　　施杨：“……”
　　他有时，真搞不懂她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然而在这样令人欣然的气氛中，甯安却无法感到由衷的开心。他犹豫片刻，轻声开口道：“施杨，赵慧慧她……”
　　欧阳尧旭代为作答：“那天跳下滨江大桥的女生虽然很像她，但并不是她。我已经去赵慧慧家确认过了。”
　　“不……是她？”甯安惊愕地呆住了。他倒不是怀疑欧阳尧旭的调查结果，而是他难以相信自己会认错人。可既然赵慧慧没死的话，应月又为什么……
　　“我也去看过她了。”晨星十分理解甯安的震惊，但事实摆在眼前，就算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她确实平安无事。”
　　许是三天未眠的影响，甯安感觉一阵难以忍受的头疼，“那跳江的女生，到底是谁？”
　　“不清楚。”晨星答道，“尸体至今没打捞上来，也没接到哪家孩子失踪的报案。”
　　甯安沉思一阵，终归觉得此事不太对劲，于是抽空去了赵慧慧家，忐忑不按地按响了门铃。不多时，一个身材矮小、脸部婴儿肥的女生开门一看来者，惊奇道：“尹娜哥哥，你怎么来了？娜娜的话，刚刚已经回去了哦。”
　　“我知道。”心中悬石落地，但更深的困惑却于甯安心间荡漾开来，“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
　　赵慧慧点了点头，给甯安让了道。甯安一边进屋，一边环视四周，屋内干净整洁，一点都不像是一个酗酒者的居处，“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妈妈呢？”
　　赵慧慧从厨房里端出两杯冰柠檬水放到茶几上，“她去工作了。”
　　“工作？”
　　“帮人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她能干的，也只有这些了。”赵慧慧说着，冷不防嗤笑了一下，“虽然她说要重新开始、认真生活，但其实是不想和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才以工作为借口早出晚归的。不过，这样也不错。我一个人在家想干嘛就干嘛，自由。”
　　甯安沉默顷刻，沉声问：“大前天，你离开李玲德家后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赵慧慧略微一顿，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想一个人待着，所以就把手机关了。”
　　纵使明知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甯安也没法戳破。他噎了一下，待要说什么，却被打断了：“尹娜哥哥，我知道你们在保护我。”
　　甯安一愣。
　　“可我已经十五了，不小了。有些事，我能够自己应付。你们无需担心。更何况，你们也没有义务担心。”
　　“……”
　　“高中毕业后，我会报一个远一点的大学，在外面独立生活。因此我会好好学习，不再沉迷小说，试图逃避现实了。”赵慧慧直视甯安的双目，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尹娜哥哥。”
　　下班后，晨星迫不及待地冲出部门，赶回家换了件新裙子，化了淡妆。她踩着穿不习惯的高跟鞋走下楼，一出公寓，就看见了欧阳尧旭和他那辆骚黄色的兰博基尼。
　　欧阳尧旭也换了衣服，是一套比较宽松休闲的西服，颜色偏淡，没半点花里胡哨的图案。他朝晨星微微一笑，优雅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请她上车。晨星难为情地低了一下头，强行装出神态自若的样子，灰溜溜地上了车。
　　欧阳尧旭暗自一笑，关上车门，绕过车头，坐到驾驶座上，出发。
　　并不是谁约了谁，相互间异口同声地冒出“今晚”这个词时，一切都成了尽在不言中。为了不给晨星造成心理负担，欧阳尧旭放弃了华丽高档的餐厅，预约了一家价格亲民、口碑又好的韩式料理店。晨星一开始还正襟危坐努力装淑女，可等肚子一叫起来，就撑不下去了，索性厚颜无耻地放飞起自我来——反正他又不是不清楚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鬼样。饱餐一顿后，两人慢悠悠地散步消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江边。
　　此时夜色正浓，跨江大桥笔直地横跨于江面之上，经过白天的川流不息，现仅剩下一片冷清的暗影；竖立于江畔的霓虹灯照旧闪闪烁烁，日常呆望着在岸边恩爱的男女的高大楼房似乎再也吞不下狗粮了，禁不住在晚风中低声沉吟，抒发着顾影自怜的落寞。晨星脱掉高跟鞋，踩着凸起的石块，一跳一跨地蹦到了江滩上。
　　江滩远比滨江广场来得昏暗，也更为安静。除了刮过耳畔的风声外，恐怕就仅剩下人自己的心跳声了。晨星一手提着鞋子，一手将被风拂到面前的发丝撩到耳后，沿着江岸悠然漫步。大概是苦于身后脚印尽数被漫上来的江水掩埋了吧，她蹲下身，用手挖了两个洞。见它们在一波又一波的江水的冲刷下仍保持着原有形状，她不禁有感而发：“果然，只要留下的印记足够深，就难以被消磨。”
　　欧阳尧旭在距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她。晨星回过身，以格外认真的目光回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答复，还是和上次一样。”
　　“……”
　　“想体会与你牵手的感觉，想和你一起吃饭、一起出来玩的心情，都是千真万确的。但是，我并不确定这些心情能否归结于喜欢。如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你交往了，那我不仅一无长进，甚至还欺骗侮辱了你。我决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对不起，浪费了你一晚。”
　　尽管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欧阳尧旭还是忍不住失落地垂下眼睑，暗自勾了一下唇，“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还是把今晚当成第一次约会，刻意打扮了一番。”
　　晨星不好意思地道：“毕竟这也有可能成为我俩的最后嘛，当然得卯足劲展示一下高光时刻了。怎么样，有没有更加心动了？”
　　欧阳尧旭毫不留情地反击：“你以为你留在我这儿的黑历史，是可以靠几层粉底抹去的？”
　　晨星顿时感觉胸口深深中了一箭，“那，起码也能弥补那么一点点的印象分吧？
　　“你那自私的蠢女人形象早就深入我心了，怎么可能还有弥补的余地？”
　　“蠢女人也太过分了吧？不过至少比贱货好。”
　　“你就是又蠢又贱，别想狡辩了。”
　　欧阳尧旭虽然用词不留情面，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顿了一下，斜目看向晨星方才挖出的两个洞。它们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冲上岸的细沙掩盖平了，未留下一丝可供追溯的痕迹。他回过头，平淡地说：“‘我会等你’——这种话，我是不会说的。像我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不抓紧机会是你的损失。更何况，又不是被谁喜欢上了，就一定要对他负责。”
　　最后一句话一出，晨星眼中的埋怨顿时云消雾散，可心头的罪恶感却愈加严重了。
　　欧阳尧旭继续泰然道：“以后，就像普通朋友一样正常来往吧。饭可以一起吃，休息日也可以一起出去玩。一切顺其自然，不必费神烦恼。”
　　说罢，转身迈出步伐，“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欧阳尧旭。”
　　“嗯？”
　　“你在隐瞒什么？”
　　他看了一眼晨星的严肃表情，不为所动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问过应月了。他不告诉我。”
　　——“他不说，是他的事。我已经尽到我的承诺了。现在，该你了。”
　　——“我会的，妈妈。”
　　是的，什么都没有。从一开始，就该什么都没有。如今，只不过是让所有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而已。
　　仿佛感受到了无言的呼唤一般，周末蓦地立定，将视线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的少女身上。少女笔直地凝视着她，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来。但即便如此，周末也十分清晰地听到了她的问题：“如果可以重来，你选择改变吗？”
　　“我已经变了。”周末淡然上前，“而且人的改变，实则比踩死一只虫子还容易。”
　　“你的情况，”少女缓缓道，“应该是本性的觉醒吧。”
　　周末不置可否，“你叫什么名字？找我有什么事？”
　　“我叫傅绫。”少女回答，“约瑟夫先生说，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周末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他凭什么这样断言？”
　　“因为我们都选择了异类的未来。”
　　“……”
　　“我以前，有过一个分身。我希望她能代替我，好好活下去。但她却走上了与我的愿望相反的道路，以至于死在了其他异类的手上。可如果她不是异类的话，她就会成为受害的一方，所以我也非常苦恼。或许人类和异类，真无法在同一个世界上生存。”
　　“你想把这个世界变成异类所有？”
　　傅绫摇了摇头，“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我们没资格与人类争夺。不过，这并不意外着我们不能打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为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假使人类能和异类在相互隔绝的地方生存，确实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尽管这听起来像是一种逃避问题的消极应对方式，但相较于其他解决方案，无疑是实施起来最方便有效的。周末思考片刻，问：“除了我之外，你的计划，应该还需要别人吧？”
　　“是的。仅凭你我的力量，远远达不成。”
　　“如果那些人都答应你了，你有把握成功吗？”
　　“现在还是纸上谈兵的阶段。不过，有一试的价值。”
　　“就算有一试的价值，也无法保证所有人都赞同你。”
　　“从古至今，就没有被所有人追捧的英雄。”
　　周末无言以对，投降似的说：“我知道了。等你需要的其他人都同意加入你的计划了，再来找我吧。”
　　话音一落，天花板上的广播忽然一响，怀均衡的清朗声音霎时传遍了整条走廊，“部门里，确实有我们的‘朋友’。”
　　周末愕然一怔，下意识仰首望向广播，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须臾的停顿后，乔无艳的声音响了起来：“范冰知道吗？”
　　怀珺衡回道：“如你所说，她对我们的‘好意’是否乃居心叵测，仍待商榷。我又怎会把我们的‘好友’介绍给她呢？”
　　“那狗部门三个月前的围剿计划，这位‘朋友’又是否知情呢？”
　　“当然。”
　　人群瞬间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