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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边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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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是日渐暖的春日,却因一路北上而越走越寒。
官道上,两名旅人并辔而行,一人着青袍,一人着蓝袍,似乎并不着急赶路,缓辔信马,且聊且行,此二人不是旁人,正是为了查案将仪仗遣走,改易装扮入雍州的盛时行和颜幻二人。
“说起来,若非你陪着我,我还真有些心虚,官驿里给的这份舆图也太简单了,许多路口都不清晰,险些错过。”盛时将手中舆图草草卷了塞在包里,举目看着前方——行人多了起来,树木也稀疏了不少,是临近县城之像。
“嗐,所以说你这食宿包得不亏吧?你力排众议将我擢升之时,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这匹千里马真为你带路了。”颜幻得意洋洋又俏皮的样子逗得盛时行一笑:
“是啊是啊,我不亏,刚犯困就有人送枕头,谁能想到你竟然是雍州人!”
“诶~我可是劳苦功高,前面到了蔚县,你可得请我吃点好的!”
“那是自然,走起来。”盛时行笑着先打马小跑起来,颜幻也赶快跟上:“诶嗣音你说,咱们这算是话本子上说的那种‘微服探案’吧?”
“非真呐……”盛时行侧头看了看颜幻,欲言又止:“少看点话本子。”
熙熙攘攘的蔚县市集上,盛时行看着桌上简单两碗面,一时无语:“我说……我就算是降了俸禄你也不用这么给我省钱吧,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蔚县名菜’?”
“嗯,这个云家炒鸡面就是蔚县最老的字号,我就想吃这个。”颜幻嘴里塞了一大口面,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盛时行无奈也拿了双筷子,掏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挑起一缕面放入口中,顿时便觉满口生津:
“原来……卖相一般的东西也可以这么好吃。”她被香得眯起了眼睛,颜幻的碗已经见底儿了,拿筷子慢慢夹着面前的炒花生,看着盛时行笑:“那是,也不是处处都有繁楼啊……但处处都有美食。”
盛时行笑着冲她点点头,笑意却在抬眼一瞬凝在脸上——就在她们对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娃眼巴巴看着这边,手里还牵着一个更小的女娃子,目光中流露出的渴望让二人不忍无视,盛时行又摸出几个制钱儿,转头欲找摊主再要两碗面,却被颜幻拦住:“你给他们买面他们都未必能吃上,再说也不扛饿啊。”说着接过那几个钱,在旁边摊子上买了一包七八个胡麻饼,走过去四顾无人注意,才递给那孩子:“拿去跟你妹匿起来吃,别搁这儿让人瞅见!”
盛时行第一次听她说雍州话,只觉得新奇中又有别样悦耳,仿佛四月新开的河边刚冒出来的草芽,青嫩又带着一股腥鲜。
看着那俩小孩千恩万谢地拉着手离开,盛时行和颜幻都失了继续寻找美食的心思,许久,颜幻才开口:“我记得蔚县土地肥沃,是个富县,怎么街上这么多卖儿鬻女,无家可归的人。”
盛时行看了看周围乱糟糟的,没人注意他们闲谈,方一叹蹙眉道:“他们不是蔚县人,可能也不是雍州人……年前远国自冀州进犯边境,节度使打了败仗,以至远国斡喇骑兵长驱直入,烧杀劫掠,不知多少农田遭毁,多少家破人亡,好在雍州节度使领兵出龙门关,大败远国东翼王大军方才力挽颓势,与冀州兵一起将斡喇人赶出了大梁地界,但因此次兵燹产生的流民和难民无数,冀州又无法尽数收容,便有许多逃到了雍州地界。”
颜幻这才明白,转念又压低声音道:“我怎么记得,冀州比雍州更加兵多将广,且远国离雍州更近,若要进犯,也是雍州首当其冲,怎么这次倒是冀州扛不住了……”
盛时行唇边浮起一个讥讽笑意,声音也放得更轻:“正是兵多将广,外御远国压力更轻的这个,才更怕被朝廷‘看轻’啊,去岁冀州节度使的嫡次子才刚刚得了恩荫入太学读书,冀州就生了这么一败。”
颜幻听愣了:“那,京师里那位不是要受罚……不对。”她突然看向盛时行:“你是说,冀州节度使养寇自重,故意放……”
“嘘。”盛时行目视她慎言,又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声道:“是啊,所以这次冀州节度使玩弄权术过甚,反倒引火烧身,其实难民还有一线希望,毕竟家中田地还在,早晚有整饬好可以回去的时候,但难民一多,就难免有活不下去自卖儿女的,更有趁乱略人略卖人者,刚刚那两个孩子若有亲长在周遭,或许还有重返家园的一日,若是亲眷被杀,或逃难途中被冲散拐骗了,才是真正的惨凄。”
颜幻点了点头:“不顾生民搬弄权术者该杀,略人妻儿者也该杀。”
她话音未落,突然斜刺里一个小小身影直撞上来,一张讨喜的银盆大脸哭得涕泪纵横,双手被麻绳绑着,嘴里还堵着布巾。
颜幻看着可怜,抬手就给他把布巾拽掉了,那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小少年哽咽着惊恐四顾:“这位娘子,这位姐姐,求你救救我,我是好人家的孩子,被恶人拍晕了从家拐来,求姐姐好心,带我去报官!”
盛时行还来不及问他缘由究竟,便见街对面慌慌张张跑过来三四个大汉,冲过来对着那孩子抬脚就要踹,颜幻情急之下一把将那孩子提了起来,拎着护在了身后:
“你做什么!”
那几个恶汉中领头的那个看到有人出来“挡横儿”,先是愣了愣,又在看清面前之人时露出邪佞嚣张笑意:“哟,原来是两位漂亮的小娘子,你们以为穿一身儿男装就能学男爷们儿多管闲事?赶快回家找汉子去吧,别一会儿让哥儿几个不小心摸了亲了,你家男人再把你给休了,那不亏大发了!”
他这话说得粗鲁淫邪,连盛时行这种见惯了人犯恶徒的人都觉得周身血液直往头顶涌,颜幻则是抬手就拎起了桌上的长布袋,盛时行知道里面是她的雁翎刀,赶快一把拉住,冲她摇了摇头——且不说颜幻能否制住眼前这几个恶徒,以二人现在的品秩身份,若是当街杀了人,怕是很难收场的,此时面前的恶徒又叫嚣着要往上冲,盛时行环顾四周,看到不少围上来看热闹的,当下心中有了主意,扬声喝道:
“你们几个恶徒,当街劫掠拐卖幼童,不知道长街之上是有巡街衙役的吗!”她这几句,马上引起了来往行人和小吃摊子上众人的注意,盛时行趁势又拉过那孩子对众人道:“各位父老乡亲,这孩子说家是本地的,被人拐骗了,可有人认识!”
他这么一说,围观众人顿时群情激奋起来,毕竟谁家亲朋故旧里没几个小胖子后生呢,一时纷纷往前挤,急着看清是不是自家儿郎被人拐了。
那恶汉也明白双拳难敌四手,这样下去很容易被围观乡民打了,当下掏出一张纸大喝道:“那里来的丫头胡说八道,这小子是他爹娘老子卖给我的,还待转卖好人家为奴,白纸黑字卖身契写着,什么略卖,什么人牙子!就是告到官府老子也有理!”
盛时行没料到这几个恶汉真的有卖身契,又觉得哪里不对,试探着抬手想接,却见那恶汉目中凶光一闪,抬手将卖身契举高了些:“丫头干什么,坏我财……”他话音未落,只觉得手中一空,卖身契竟被人凌空截了去。
“什么混……”恶汉转头,却只对上面前之人的……领口。
盛时行更觉得面前的日光都被什么给遮住了,头抬了老高方才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狭长星眸。
那张卖身契被星眸的主人捏着,只是略微扬手,就将那恶汉引得跳来跳去,想抓也抓不到。
“什么宝贝孩子,还挺有意思,不如卖给我吧。”一句话,似胡言乱语,却是釜底抽薪:
“我多加半吊钱。”
盛时行看着面前突然介入此事的这位公子,只见他一袭素色长衫,虽然不是什么昂贵料子,却胜在洁白如雪,加上身材颀长,容貌俊秀,于周遭熙熙攘攘中鹤立鸡群,竟令人生出一种如仙似幻的感觉。
那恶汉见眼前之人如此高大,心里先胆怯了三分,再加上此处喧嚷已经惊动了半条街,更是令他心虚欲逃,眼珠一转就坡下驴:“既如此,我乐得省事,钱拿来。”
那公子微微一笑,对着后面一抬手:“阿冲。”
顿时就有一个身着利落墨色衣衫,腰悬长刀的侍从少年递上钱袋,那白衣公子接了,却还来不及打开,便被盛时行按住:“这位公子,这笔买卖可做不得。”
面前之人露出疑惑之色:“哦,如何做不得?”
盛时行指指那张卖身契:“这个是假的,而且这孩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拐来的,《大梁律》有云‘略人略卖人者绞,明知其为略卖之良家子,贪买之者杖五十罚银百倍。’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那卖身契,肯定是伪造的”
那白衣公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就把卖身契递了过去,盛时行仔细看了,笑着摇摇头:“这也太拙劣了,连中人保甲签押都没有……”
“嘿!我说你这个丫头,敢挡老子财路!”那恶汉看事情越来越麻烦,一时恶向胆边生,抬手一拳直取盛时行,盛时行灵巧地一矮身子躲了过去,余光却见一条白色的什么迅速窜到了一旁。
盛时行有点意外,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凭什么人家是男的就要帮自己呢,还是得想办法自救。
一旁颜幻看那些恶汉动手要打人,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拔出长刀在手,与三四个恶汉拼斗起来,盛时行则护着那个孩子,对周遭大喊:“乡亲们,不能放跑了这帮恶人,大家一起叫嚷起来,喊官府过来!”
众人有义愤填膺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被她这么一嚷嚷,也凑热闹一样喧哗起来。
一片混乱中,无人注意刚刚退出战团的那位白衣公子微笑着说了句“有意思”,又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旁人看不懂的手势。
顿时几声惨叫过后,连同正和颜幻缠斗的那个恶徒在内,四个恶徒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捂着手脚哀嚎滚动。
刚刚那个递钱袋的少年按着刀柄活动了活动脚腕,脸上现出轻蔑笑意,竟是兵刃未出鞘,就将几个彪形大汉打得惨叫翻滚,无法起身。
此时方有巡街的衙役后知后觉来到,看到这里乱作一团,大喝怎么回事,盛时行未等旁人出声,便上前不卑不亢道:“此处有人略卖良家子,被我识破,狗急跳墙便要打人。”接着简单将情形跟那衙役说了,那个圆脸的孩童也哭着一再说自己是被人迷昏拐来,衙役点点头,又看地上哀嚎的四人:“他们四个是被你打成这样的?”
那墨色衣衫的少年刚往前走了半步,盛时行却一抬手:“众人都看到了,是他们被我揭穿罪行,动手打人,才被我妹子打倒在地的。”
出手帮忙的少年转头瞪着盛时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衙役却是信了:“好了,你二人,带着这个孩子,跟我们去见明府。”说完又对手下吩咐道:“押上这四个。”
衙役带头屏退围观之人,一行人直往县衙而去,背后乡民见无热闹可看,纷纷而散,重归平静的市集街上,那位白衣公子对着气鼓鼓的侍从吩咐道:“过去盯着,那两位娘子如果遇到麻烦,过来告诉我。”
那少年有些不愿:“公子,刚刚你好心帮她们,那位娘子却不领情,现在又何必再管。”说完这句,他抬头对上自家公子眼神,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又被旁边身着道袍的俊逸相公重重一拍肩膀:“叫你去你就去,公子自有定夺!”
那少年自然不敢违背此二人之令,赶快追了过去,还得了自家公子背后一句“没脑子”。顿时更委屈了。
那身着道袍之人微微一笑,抬头对白衣公子道:“怎么,感觉那人牙子有问题,还是那孩子有问题?”
“不知道,很奇怪,再看看。”那白衣人言简意赅,此时脸上早已没了刚刚那样和煦笑意,便如山阴处寒风吹过,万物尽被冰霜。
“怎么,那小娘子的话真让你生气了?”
“并非,毕竟人家是帮我。”白衣公子掸了掸衣袖:“雍州,不该这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