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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摘星卜卦 云生海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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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话,说白了就是敲打。一时心思各异。
可此刻安庭轩阳光正好,不似正午那般毒日头,又没有前几日那般酷暑了。
此刻的阳光,此刻的少年。如果一直用来怀揣心思,忐忑不安,就太浪费了。
于是懿欢笑了笑,“敢问太傅,何人是您心中最佳的人选呢。”
“是我是我!”团子赶紧说,“奖励奖励!”说着还故意坏笑了一下。
太傅闻言,顿了顿,“正是我们八皇子殿下。”
话音刚落,团子立马就跳到太傅了身上。
“殿下不要生拔啊。”
“哎哟,我的胡子!我花了许多秘方保养啊……”
“哈哈哈哈哈……”
天知道,这太傅虽然才中年,却格外保护他好不容易养出的胡子。平日里珍藏了不少养胡子的秘方,是日日抹,夜夜擦,心中甚是以他的胡子为荣,熟知他的夫人妾侍都不敢多触碰。
未央宫
懿欢吃饱了便在宫内打转,问着芳菲时辰。
她走了又走,也瞧不进去书了。
“去告诉蓁蓁,我先慢慢去了。”
摘星楼
摘星楼是钦天监的地盘。这临安国钦天监的预言推演几百年来从未出错,能知天命,晓万物。
这也是为什么懿欢能凭借出生当日的久旱甘霖,彩霞漫溢,得到一句“天命之女及笄时,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可迎盛世”就可以入宫将坐上皇后宝座的缘由。
哪怕她是不知生父为何人的人,哪怕她那神秘的生母生下她便殁了,哪怕她的出生地,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可见这天降祥瑞和钦天监预示的影响力,代代百姓受过恩德,也莫不称颂。
因此这里也是非等闲人可进入的。皇帝进来,都要提前传召。
此刻已是夜晚,多少有些黑漆漆的。也许是皇帝下达了召令。这里的人更少了。
不。准确来说,懿欢还没有看见任何的人。
摘星楼宏伟壮阔,雕阑玉砌,飞阁流丹,显得古朴大气。
懿欢推开大门,进入了第一层。
说来很奇怪,楼梯口有左右两个一楼入口。
她实在有些好奇。也顾不上上楼。干脆就左边那个推门而入。
很精致的各类摆件。中间有一个类似铃铛样式的球状金属用金属链挂垂在正中央,很大,就像宫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大。
她仔细瞧了瞧这物。有点像八卦图。此物估摸着蕴含着阴阳五行。
她伸手碰了碰。这大铃铛内部亮了亮。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你来了。”
“谁?”她问。
这时候周围突然就亮堂一些了。
出来了一个老人,白发苍苍,白胡须也不短了,看样子还病殃殃的,杵着拐杖。
配合着这昏暗的灯光。他一笑,懿欢感觉有些阴森。
“姑娘你来了。”
“你认识我?”
“是。我师父曾为你卜过一卦。卜完便因窥探天机心力交瘁,驾鹤西去了。”他的声音倒和他那有点阴森邪气又病弱的长相不同,很是柔和慈爱,听起来中气十足。
“你师父?为我卜卦?是要我母仪天下那个?”
“正是。”
“敢问阁下年岁?”他还有师父,他师父又得多老了,这话有些不可信。
“老头子我一百三十岁。我师父去时一百八十岁。”
“想来……你们都能比常人长寿。那你师傅……是不是去的有些冤枉了……”为了一个姑娘当皇后,却没了一条人命,可不是有些不值。
“时也命也。生来死去,皆是注定。何谈冤枉或是值得。姑娘你也不必自责。”
“我不会自责。那会儿我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孩童,你师傅的行为更非我所愿。你师傅牵动了我的命运,我还未曾问过他一句呢。可我不杀伯仁,却像是伯仁因我而死。容我冒昧一句,生命诚可贵,为家国为大义为感情,都可以舍生忘死,可因为一个后位就能带来盛世的预言,我着实替你师傅觉得可惜。”如果皇后作用如此大,那怎么古来皇帝处处决定性压皇后一头,甚至随意废后,怎么不见得皇后废皇帝的?
老人有一瞬惊讶,随即笑了笑,“姑娘,天机总是不为人道的。”
语调慈爱。可笑得还是有些阴森。
“那你就是这一任的钦天监?”
“是吧。我算是一半的钦天监。不知姑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问了你答。你会有损伤甚至没命吗。”懿欢问。这钦天监在临安,可是算无遗策。况且这送上门的,她又确有所求,并不想拒绝。可她更不想用他人生命等珍贵的东西为代价。
“姑娘问就是了。老朽术法不精,不会不自量力去求不能解答的疑问。”
“我想问。四皇子,君启璟的身体。”她问。
老人又是阴森一笑。
懿欢皱眉。别笑了啊,怎么怪渗人的……
“把手放上去吧。”
放在这个大铃铛上?她照做了。
这个大铃铛又是亮了亮。她转头却发现老头不见了。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姑娘走吧。你要问的人,无事。”
懿欢也不追不问。总之无事就好。就当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富有盛名的钦天监嘛。
事情总要往好的方面想。反正不管真假,她都会想办法让君启璟活下去。
她从左边这道门出来了,就要往楼梯上走。
却见右边那道门也出来了一个人。
“太子?”
“是我。”是君启璋,他也要上楼。
可这摘星楼楼梯修得极为狭窄,只能一个一个通行。他想让她,她却要他先上,君启璋要先上了,她又觉得还是她上吧。
于是两人在第一个阶梯撞在了一起,以二人的身形差,她直接撞入了他怀中。他下意识伸手抱扶。
懿欢吃痛一声。她的鼻子被撞到了!她退后一步,不由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胸膛好硬。
君启璋也是退后,“抱歉。”他们二人怎么总是黑夜里瞧在一起,她……好香。自己怎能这样想?莫非是最近……
君启璋皱了皱眉。连忙打退自己脑中对她的种种形容:“你先吧。”
“无事。是我莽撞了。”
说着她也不客气了。揉了揉自己吃痛的鼻子,直接上前,“是这个太狭窄了。”
“嗯。”
二人恢复了正常,一前一后就走着长长的楼梯。摘星楼共九层,每一层都比一般的建筑高。
在君启璋提醒脚下小心时,两人同时开启了对话。
“你从右边出来碰见什么人啦。”
“鼻子还痛吗。”
懿欢又揉了揉鼻子,笑了,“还好还好。”
君启璋也回话,说是碰见了一个奇怪的老人。长得慈爱笑得慈爱,说出的话却是邪恶阴森的语调,带着威胁和恐吓,却听着无甚力气,像是患病了。但话语间,似是要勾起他对君位的更多渴求甚至……谋反。
而懿欢却正是相反的景象。
可二人描述那个老人的长相时,却是一模一样。
“果然,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能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可我们终究还是太年轻,容易被表象迷惑,同样的面孔,他人想展现出什么样还是全看他人自己。于是我们所看见的别人,也不过是别人想表现出的样子,想让我们知道的样子。”懿欢边走边叹。
“他应该就是新一任钦天监。正邪两面,阴阳心念。我们碰到了一人不同的两面。”君启璟道。
“那作用是什么?考验?还是捉弄?”她有些不解,嘟囔道,“这有点子能耐的人怎么都喜欢故弄玄虚。”
“我以后有点什么能耐,我也要稍微有点做派……不对,这每个人也许都不止一面啊……”
君启璟看着她从蹦蹦跳跳到上楼微喘的模样,难得没有围绕诗书礼仪八卦去回话,还带着笑直接说道,“也许是他真的知晓了天命和未来,不禁要问问。”
“也许吧。”少女接着喘,这楼是真高啊,问君启璋,“那他问了你什么,想不想要立刻登君位?”
她也没指望他说,只是随口问。可他还是说句:“差不多吧。”
“那你怎么说的。想吗。”二人快登顶了,懿欢又是随意问着。
“……不想。”君启璋似是想到了什么,却也如实答。
终于爬到顶啦。
看着这晚间楼顶,月明星稀,高处不胜寒。懿欢有些开心,声音活泼:“是了。反正你都是太子啦。早早晚晚的,那么快到那个位置也无甚大用。”
君启璋不答。
“原来上头的呼吸都不一样!”懿欢啧啧,“早说早点偷偷来了。”
君启璟也早来了。他坐在石凳上,一只脚还放在石凳上,迎着月色星光,右手放在脑后,身体靠在栏杆旁,很是潇洒。
他站起来,逗懿欢,“不若你再长高些,我们上头的空气一向清新。可惜啦……”
懿欢狠狠转头,轻踹了君启璟一脚,“我乐意!就这么高!”
“就是就是!”小团子早按耐不住地在这上面到处跑,他也还矮着,平日里君启朗总说他矮,他最听不得这种话了。
可惜这第九层虽然很宽阔,但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和下面那几层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只一个占星望远的东西,一张石桌,两张石凳,便没了。
于是小团子也只能不停跑来跑去,戳戳三哥,三哥只是不停摇扇不知碎碎念些什么;拉拉六哥,六哥谦逊大度,只是长身站着,瞧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打打七哥,七哥就要打回来,两人嗷嗷叫着;扯扯五姐的裙子,五姐端坐着,扯回自己的裙子,很是不好意思,脸红红的。
君启朗搭话,“可是娘娘你就是没有我们高啊哈哈哈……”
懿欢反驳道,“那都怪你。”
少年调皮,不甘示弱:“怎么怪我了?关我什么事?”
懿欢悠悠倒酒,“是啊,关你什么事。”
“你……”君启朗有些气,却也一下不好反驳,“我就知道不能和你说话!”
“石凳少,那便席地而坐吧! ”懿欢笑。
人倒是都围过来了。一人倒了杯酒,就要干杯。
“敬什么呢。”
“敬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君启璋道。
君启昱很是配合,“对。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懿欢不干了,“还得敬。敬今晚,敬月色,敬星星,敬我们。”语气笃定。
“还有我!”一道活泼的女声传来。
来人着浅绿挑丝云雁宫裙,还配了个极为别致的岫玉梅花簪。
是叶蓁蓁。偷跑来了。
刚刚还正经的六皇子君启昱突然有些不自然,一直举着酒杯没放下来。
君启墨挑眉,“婕妤也来了。敬点什么呢。”说着还打量着自家不自然的六弟弟,伸手帮他按下了酒杯。
懿欢移了移屁股,“坐。”举杯道,“当然还是敬我们啊。”
“对,敬我们!”叶蓁蓁道。
酒香肆意,登高醉卧,晚风温柔。勾人无限心事。
瞧着叶蓁蓁和君启昱欲说还休的样子,君启墨摸着他的宝贝扇子,委屈叹,“我把他惹生气了。”
懿欢也不探究那暧昧兮兮的二人了,直接道,“怎么了嘛。三皇子殿下,你不是素来自诩风流洒脱吗。”
君启墨看着扇子,又喝了一杯酒。
“如你们所见,再洒脱,遇到那个人,便不洒脱了。”
“我从前也曾像六弟那般谦逊有礼,听母妃的话,听外公的话,学着一副高洁、清廉、忧国忧民的模样,让他们高兴,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后代,传承了他们的作风。可是我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其实不爱那样。”
“我就是有吐不尽的山水天下,叹不完的春花秋月,爱恨离愁。于是我桀骜,我言多,我仗着皇族身份,反而尽可能地做自己。”
“游山玩水,文人雅间,花楼掷千金,就连哪个买菜的大妈有了趣事儿,我也要去多问几句。按照临安律例,皇子十五上朝,我已满两年,却一拖再拖。尤其我爱上了云生这事,我的母妃也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了……”
说着懿欢却是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她席地而坐,半倚在石凳上,寒翠袖薄,带着醉色,“可是……真好啊。”能看山看水做自己。
“可是德妃娘娘是愿意你做自己的。”不然她不会在假山时帮忙打掩护,不会任由他带着那小倌。虽然听说君启墨被教训了好多次,但到底德妃还是没能拗过自己儿子。
叶蓁蓁问,“云生?”
“嗯。云生。他叫云生。”君启墨单手撑在石凳上,因为提到他,俊朗的面孔笑得有些痴。
懿欢想起了他方才的形容词,“爱?”她曾见过宫女侍卫因为什么爱私通然后尸骨无存的,爱一字,感觉有些悬。
“是啊。爱。自打我遇见他,就觉得,所有山水人间,富丽堂皇,美人佳肴,都不如他。他的喜怒哀乐随时随地牵动我的心怀。我甚至会在想,我能给他什么,好像什么也不能。什么皇子,我在他面前,不过只是一个陷入苦恋的普通人……”
他的声音合着月色悠悠。
他说,他是在郊外的草地见到云生的。云生是南风馆有名的清乐小倌,被一群纨绔子弟请到郊外陪游,草地上金杯玉盏,云生却被强迫着一直弹奏献曲,弹久了手指没了力气,弹出了血丝,依旧坚持,可有的纨绔子弟却很是爱这样的景色,说佳琴佳人,诱人无比。以往君启墨会觉得小事一桩,不予理会,更何况是个男人,他并不会那么容易怜香惜玉。可是那一刻……青草悠悠,云生的曲,掬水弄月,云生这个人,让人觉得落花香满衣。
他竟然不舍看他流出的一点血丝,却不由一直看着他。
一见云生,误了他风流终生。
于是他保护他,也痴恋他,数日反复纠结了自己的想法,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去看他,自此越陷越深,只好不停试探追求,还送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为他去丞相府取了前代名臣的名琴“左楼”。其间还被丞相下属发现告知了德妃,君启墨未曾隐瞒,向母妃告知了自己对云生的爱意,结果被打了个半死,最后当娘的到底心软,关了几天又放了他。他伤没养好就拿着琴去找云生。那一刻,他从不觉身上的伤是切肤之痛,只觉得去南风馆的路上处处美好,空气都是香甜的。
云生被表白有些无奈,说自己一届小倌,不配名臣的名琴,看着这位前程大好的皇子炽热的眼神,他最后只是问他,一个皇子,何谈爱意,能如何爱。君启墨直直看着他,说出心中所想,他不知未来如何,可他只想,一直爱他,此一生,也只爱他,不会有别人。
云生有些发愣,却对他说,他虽生来柔弱多病却也是自小被逼无奈做了小倌,他爱琴爱曲,却不爱男人,他希望有一天能出去做正常人,也许娶妻生子是奢望,但也不想从南风馆这个牢笼到君启墨身边这个更大的牢笼里。
君启墨遇上他,不敢强迫不敢多说,平生无奈,他遵从了他的心意,说能帮他出去,平时只是想看看他。云生拒绝了他,云生自己也已在攒钱,不日就能赎身出去,出去后也希望三皇子殿下莫要来看他了。
云生如愿自己赎身,面对馆主的加价不放人,是君启墨暗中解决的。云生出去后买了一宅院,还被一个活泼的卖花女追求,他有些犹豫地答应了会考虑婚事。却被那群纨绔子弟刁难,君启墨派人救下了他,躲在暗处不敢自己出面,怕云生为难。
可云生不傻,知道是他。那一日,同是郊外草地。云生携了“左楼”,为他弹奏。
云生当日没有坚持归还“左楼”,因为早在南风馆,见平日舌灿莲花的他对上自己却言词吞吐,风流尽痴呆。他也有动心,于是只是将“左楼”藏于宅院深处,也把对君启墨的一丝悸动藏于心底。
见纨绔子弟尽走,最后他拒绝了那个女子的爱意,只身来找他,为他弹奏了《相思曲》。
“音音音,尔负心,真负心,辜负我,辜负我,到如今。记得当处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
如今撇我古墙阴,秋风衰草白云深,流水高山何处寻。悲悲切切,冷冷清清,叫人怎禁。”
云生最终还是沉沦在了君启墨的苦恋里,说不论世俗,不管日后是否只见古墙阴阴,他都愿意且只愿同他一人,共进退,携手赴余生。
因偷跑出来晚到的君启墨气在那一刻气喘着又激动,语无伦次。
青草悠悠,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君启墨也不等日后加冠,还给自己提前取好了字,就叫“海楼”。
因为云生结海楼,他携“左楼”痴恋云生,他也是海楼只爱云生。父母赐予他生命姓名,他是皇子,是君启墨,也会孝顺。但他也是自己,是云生的海楼。
君启墨又喝了一杯酒,“爱人如云生,我此生不负。”
他的语调,似是沾满了缠绵青草,温柔又肯定,洒向漫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