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58、058

　　第二个月的月圆之夜，青年果然如约而归。

　　正在准备祭仪的芒桂子听到消息，满心欢喜地前去村口迎接，他在外面买了件水蓝色的新衣服，再加上腰间的玉饰，很有几分临安城富贵人家公子的味道了。他还给她带了一只精美的木梳作为礼物，据说是临安城最有名的木匠制作的，价值不菲。

　　但她真正想得到的消息却并不如人意。

　　他告诉她，太子妃李氏虽姿色艳丽，却性喜搬弄是非，已令宋高宗对她极为反感，只是碍于皇甫坦的预言，一时不敢废掉她的太子妃之位而已。

　　“那女人的名声已经没救了。”他说。

　　“要是皇上也不喜欢她……或许还能有转机。”芒桂子在发愁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没有演变成最坏的结局真是太好了。”

　　“是吗？”

　　青年似乎话中有话，她却并未察觉。

　　她努力打起精神，笑着问：“你呢？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找到让我们出村的办法了吗？”

　　青年略带愧疚，“抱歉，暂时还没有。我去寻访了几位道长，但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皇甫先生也无计可施。在确定他们是否能帮得上忙之前，我不敢随意带人进来。”

　　“没关系，不用着急，我们多的是时间。”她安慰道，“总有一天能想出对策来的。”

　　他点了点头，接过她顺手递来的糕点。

　　“这是桂花糕？”

　　“是，我自己做的。快尝尝味道如何。”

　　在他走后，芒桂子独自留在金坞村里，偶尔会自己动手做些吃食打发时间。她是桂花妖，自然最擅长做桂花相关的甜点，满溢的香气能驱散一整天的劳累，让人倍感愉快。

　　青年的笑容让她品尝到了受人认可的鼓励。这是她第一次在象棋以外的地方产生这样的心情。

　　她被拯救了。被一个善待她的人，被一个远离朝廷纷争的小村落，被看不见上限的“时间”拯救了。

　　最后一件放心不下的事，就是赵惇。

　　即使呆在封闭的妖村里，她也依靠神秘青年的牵线搭桥，一直紧密关注着外面世界的动向。太子妃成为皇后后，恃宠而骄，赵惇又生性懦弱、疏于朝政，大事小事都要取决于她，权力渐被骄恣凶悍的皇后操控。

　　“我已经通过皇甫先生警告过他了。”青年说，“但他的状态还是不好。”

　　“废后的可能性呢？存在吗？”

　　“没那么容易。我听了个故事，说是有次赵惇见给他端水的宫女的手生得嫩白，随口称赞了一声，第二天李后给他送来了一盒点心，揭开盖子一看，里面装的就是那位宫女的两只手，吓得他突发急病，好几日未能上朝。”

　　“……”

　　她听得后背发麻。

　　“你后悔了吗，阿桂。”青年看了看她阴沉的脸色，问，“需要我……帮忙了结了她么？”

　　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种话，让她惊悚之下竟难以回应出像样的句子。

　　“我……”

　　“没事，我就是随口一说，别放在心上。”

　　见她如此紧张，青年又以别的方式掩饰过去了。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意。

　　“他不是个好皇帝。”后来他们下棋时，他还用了足够严格的话语来批评赵惇，“你不该为他操心。他已经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了。”

　　“别这么说。”她的反驳很无力，“皇上也在尽力……”

　　“人类和妖不同，几年过去身体就会老化，如今他也是疾病缠身，再过不了多久差不多也该进坟墓了。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他改过自新？更何况，他本人连这个愿望都没有。”

　　“他不是不想好好治国，只是不够坚决。”

　　“那就会使奸人寻到可乘之机，不是吗？说到底还是胆识配不上皇帝的位置。徒增苦恼而已。”

　　他说得异常露骨，让她很不开心。

　　别人可以否定赵惇的能力，毕竟他治国以来的功绩确实略显平庸，但听到每隔一月都会外出的神秘青年亲口说出这番讽刺之言，她又会觉得格外焦虑。原本她是有可能继续陪在赵惇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若不是太子妃……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青年点燃了一支蜡烛，略带慵懒地靠在她背后，均匀地呼吸着她发间的淡淡馨香，“可你已经出不去了。忘了他吧。和我在一起不好么？我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肩膀突然僵硬了。

　　于是她轻轻推开了青年的手，生疏地说：“……我当你是知音，并没有别的想法。”

　　“哦？”

　　青年翘起嘴角，两颊的苹果肌向外凸起，看得她有点难受。

　　入村以来，她就固执地拒绝一切男人的亲近，即使是坚持为她打探皇宫消息的他也不可以。因为她对他们没有半分兴趣。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的时间和外界的流速相差十倍，赵惇已经老去，而她却还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子。妖村的岁月毫无实感，四季按时交替，妖怪却怎么也不会变老，这让她每天早上起来看着自己依旧年轻的面容时，都异常害怕下一次与外界的人相遇。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她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来自皇宫的信息。

　　“皇帝发病了。”某次青年回来时，带给了她一张带血的手帕，“他的一个宠妃又被李后杀害，本人受到很大刺激，发病之后精神也变得不太正常。太上皇听说后便派人送去了药丸，但李后却造谣说那是毒药。在离间父子关系这方面，她的手段还真是卑鄙得令人唾弃。”

　　朝政为反战主和的妥协派把持，赵惇不但朝政受李皇后操控，连行动也被她干预。

　　芒桂子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要我帮你带封信去么。”青年又问，“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的。”

　　他还真是很会讨女孩子喜欢。

　　“不必了。”然而她抿了抿嘴角，固执地说，“这种时候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反而是种折磨。”

　　“只要你真心实意地求我，我未必不能破例帮你根除后顾之忧。”青年似乎想送她个人情，“一句话的事。如何？”

　　她神色一变，“我不需要你动手害人性命！”

　　“那皇后害死的数十条性命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就不无辜了吗？”

　　“这不一样！”

　　“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青年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随后，他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出门去，留下一句，“这个月的祭仪还是要交给你了。”

　　她和神秘青年的关系从最初的亲近知己、渐渐变成了单纯的互相利用。

　　他还是照常来找她下棋，也按时告诉她临安的新鲜事，但再也不谈论别的话题；她帮助他主持家庙的事宜，按时清晰他的塑像，编排神歌，但再也不允许他踏进离自己半米以内的范围。

　　才三十年而已，就已经互相厌倦了吗……

　　那么将来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

　　某个暮春的雨夜，青年最后一次来芒桂子家中找她。

　　由于雨水的摧残，院里的桂花树早已是一派凄惨的景象，水沟里也弥漫着淡淡清香，芒桂子独自还在厨房内熬煮糖浆，想再做一锅桂花糕。这时她听到了敲门的声响。这次青年带来了皇甫坦的尸体，雨水冲刷着血液，染红了一路。

　　她很震惊，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主动帮他一起把皇甫坦埋在山坡上的墓地里。然后他才慢慢地开口道：

　　“皇帝驾崩了。”

　　她默默地盯着湿漉漉的石碑。在皇甫坦的墓前，几株野生的牡丹花正在绽放。

　　“可滑稽得很。赵惇临死前还迁怒于皇甫先生，秘密派人斩了他的首。也是，谁能想到皇甫坦当年看中的李凤娘会挑拨赵惇和太上皇的关系，甚至令朝中大臣集体上奏、恳求赵惇提前退位呢？都是自作自受而已。”

　　他还说了些什么，但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身在妖村之中的她无法改变外界的兴衰，而青年则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并不想直接插手朝堂事务。她能做到的最后的一件事……也不过是为惨死的皇甫坦默哀罢了。

　　“皇甫先生……真的是皇上下令杀的吗？”她突然问。

　　“啊？”

　　“你明明和他极为相熟，为什么不救他？”

　　青年见她起了疑心，才多解释了几句道：“哪里是我不想救他，只是我到得太晚了，能赶在尸体被野狗咬碎之前带回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相信我，我也不愿看赵惇做出这等残忍之事……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演戏的水平倒是越来越好了。

　　见此，她索性不再争辩。

　　她当然不是不知道他可能在说谎，但放眼望去，村中唯有他能自由出入结界，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验证他话中的真实性？相信，抑或不信，都无法改变现有的结局。她还不至于傻到公然在村里和他撕破脸。

　　“回去吧，天黑了。”他催促了一声。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无视了他伸出来搀扶她的手，独自走向下山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