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687

115、陶桃的故事31

　　樱颜的眼中失去了缤纷的色彩，空洞的眼珠内是没有一丝生气的黑与白。此时半空中现出几行硕大的黑色字迹，随着一道咒语声响起，那几行字迹犹如天罗地网一般朝樱颜飞去，缩小成一条条的墨带，将她的身体纵横交错着紧紧缚住。
　　樱颜毫无抵抗之意，缠绕着她的墨带越收越紧，连带着樱颜的身体也愈来愈小，最后她的本体现了出来，被墨带包裹着，飞进银狐寒胤的手掌之内。
　　寒胤凝眸瞧着那颗失去了所有光泽的魅珠，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墨带消失，她手掌轻轻一合，魅珠碎成的黑灰色尘末自指缝中漏出，一粒粒飘散于空中。
　　陶桃大喜，“消灭了！”
　　寒胤脸上并没有轻松之意，反而低头瞧着漫山遍野的妖兽之海，沉声说：“现在才是最艰难的时刻。”
　　万妖对于樱颜的生死并不在意，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能者居上，她的死亡在妖潮中激起了强烈的动荡，禽妖联结成的空中浮桥一哄而散，大妖们蠢蠢欲动，蛛浮刚刚飞到猿戮头顶，就被另外几只大妖一同逼下来。一片混乱过后，众妖平静下来，在空谷的中央地带你一言我一句地商议争吵起来。
　　攻破结界，冲出妖域，本就是万妖埋在妖心深处的渴望，只是长久以来，并没有一只众望所归的大妖出头来召集率领，此次由樱颜挑起，浩浩荡荡的群妖妖心振奋，斗志昂扬，一旦开头，便难以遏止。
　　这事自樱颜始，却不会随她而终。
　　陶桃叹了一声，问寒胤，“您这么快就赶到了？”
　　寒胤转向陶桃，面色稍霁，点头道：“我本带着红烟在西麓光幕一带查看情况，鹔乌半道上给我发了讯息，我之前已在来这里的路上。”
　　“西麓那里如何？”
　　寒胤面色难看，即便她生长生活在这片妖域里，凶残暴虐的场面见得多了，但想起那妖尸遍地，血流成海的场面还是心有余悸，想了想只叹道，“大约西麓往南一带的光幕附近，要成为第二个妖冢了，且比西极那个要大得多。”
　　陶桃便也不再问，寒胤很快调整了情绪，对陶桃笑道：“好在孔针谷里的绝大多数妖都没有跟樱颜走，你开的那个妖食馆，妖们都很喜欢，很多妖因此觉得谷里越来越好，对妖域外也都没什么兴趣了。”
　　陶桃颇为开心，“等我回去，再研究些菜谱出来。”
　　寒胤含笑点头，看向一边闭目沉思的摇光，欲言又止，此时下方的几个大妖已经商议完毕，羲吴飞上了猿戮的头顶，蛛浮站在他身后，冲着这边大声喊道：“寒胤，摇光，你们不加入我们么？”
　　摇光睁眼，与寒胤对视一瞬，寒胤笑道：“这结界是攻不破的，蛛浮妹妹，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徒劳无功的事何苦去做呢？”
　　蛛浮哼了一声，不满道：“刚你们杀樱颜的时候，我们可是袖手旁观，没来阻扰你们，到底想着还是咱们交情好，可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仗着你那什么宝贝出过妖域，要不，你拿来给我们分一分，咱们自然不在这里浪费妖力。”
　　“哪有什么宝贝，”寒胤道，后退一步，“即便是有，也只能用一次，现在没法用了。”
　　羲吴前翼一挥，“跟她啰嗦什么，去把她那宝贝抢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这一下情况突变，被挑唆的大妖们齐齐将目标对准了这边，连猿戮也转动巨大的脑袋望了过来。
　　寒胤瞳孔一缩，尖戾一声，化为银狐之身踏住山头，狐毛凛凛竖起，狐目中闪出孤注一掷的光芒。
　　摇光安抚道：“您别急，让我试试看。”说罢轻轻一纵，鸿翔鸾起一般逆日乘风飞至半空，雪浪银衣翩翩展开，借由日光的反射，向山谷投下一片耀目的银光。
　　他身后现出千万只闭着的狐眼，沐浴在银白光芒中的妖物们立时激愤起来。
　　蛛浮冷笑道：“这是要与我们开战么？”蛛丝一牵，抢在羲吴前头，率先朝这处山头掠来，群妖也一股脑儿凶相毕露地扑上，一门心思想把那可以进出妖域的宝贝抢到手。
　　摇光轻轻一振衣袖，半空中的无数狐眼刹时睁开，在银光笼罩范围内的妖物不觉闭上妖眼，再睁开时，茫然片刻，竟然一只接一只停止了彪疾凶猛的行动，只听猿戮一声巨吼，雄壮的身体率先站起，惊天动地地转过头，踏着响彻寰宇的步伐，缓慢地朝与光幕相反的山麓走去。
　　地震一般的晃动中，无数只妖跟在它的后面，于猿戮踏开的飞石断树中，破开妖兽的大潮，竟然就这么走了。
　　那片银光照耀之外的妖物们面面相觑，羲吴与蛛浮目瞪口呆，还未等它们做出反应，半空中的摇光略微侧身，大片银光撒向两妖所在之处，狐眼再是一闭一睁，没多久羲吴展开四翼，蛛浮收了蛛丝，也一声不响地走了。
　　剩下的大妖们警觉地汇集到一起，一时不敢行动，摇光轻轻落到原地，苍白的脸上浮起几丝疲惫。
　　陶桃扶住他的手臂，“这是……”
　　摇光低头看向她，微微笑道：“叠梦之术。”
　　“叠梦之术？”寒胤收了妖身，俯视山头下空了大半的山谷。几个领头的大妖都走了，同族的妖物自然也跟着走了许多，剩下些不甘心的留在此处，不过山谷外的妖兽之海很快又重新汇聚到一起，往这边涌来。
　　摇光低声解释：“叠梦，并非梦上加梦，而是一梦叠用，可以这么说，方才我给它们造了一个共同的梦，让它们在梦境中看了看妖域外的世界，它们不感兴趣，自然也就走了。”
　　“那这个会有反噬吗？”陶桃问道。
　　“没有，”摇光低声道，咳了几声，“虽然梦境是相同的，但每只妖眼睛里看到的却不尽相同，恰好都是它们不喜欢的，这梦本不会维持多久，但既然它们都没见过妖域外的世界，想来也不至于过后会改变主意。”
　　寒胤面上现出一丝喜色，“就算它们醒悟过来，要再来这么一次齐心协力的行动，对妖域里的这些妖来说几乎不可能，把眼前这一波对付过去自然就好了。”
　　陶桃点头，“先把大妖们支走，剩下的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此时山谷中剩下的澶龇、跋薙等几只大妖交头接耳一番，虽不明所以，但看眼前情势，攻破光幕棋差一着，可能性已大大减少，再者还有两只银狐在此以魅术惑妖，众妖泄气之下不免四分五裂，雄心溃散，竟不需要摇光再施展叠梦之术，悻悻领着族妖，自己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整个南雁山脉聚集的妖兽走了大半，等摇光又施展了两次叠梦之术，兽潮散去，到了傍晚，已基本上妖去山空。
　　一场灾祸消弭于无形，山头上的陶桃和寒胤自是大喜，摇光打了数个呵欠，叠梦之术施展多次，妖力用尽不说，他自己也恍如梦中，鹔乌载着它和陶桃往孔针谷回转，刚展开翅膀，他已牢牢拽着陶桃的手进入梦乡。
　　陶桃不禁自言自语道：“去了妖冢一趟，银狐狸变成了睡狐狸，这究竟要睡多久呀？”
　　寒胤自有坐骑，出了南雁山南麓便与鹔乌分了头，到西麓去接红烟。鹔乌无惊无险地飞过广阔妖域，几日后到了孔针山，径直飞向姑九峰，到凝月洞的后洞收了翅膀，将摇光和陶桃一起扔到一个池子里。
　　陶桃呼啦一声自水中冒出头来，大声叫道：“鹔乌？你干什么？”
　　鹔乌轻蔑地俯视着她：“进孔针谷都得先把自己洗干净，这是妖王的浣波池，你若想去孔针道那边的洗濯池，我也可以驮你去。”
　　“哦，那还是算了，”陶桃道，“不过你怎么不洗？”
　　鹔乌翻了个白眼，“你管得着么？”

　　一场大梦梦得通体舒畅，摇光睁开眼时，正是黄昏时分，凝月后洞山石依依，花树袅袅，轻岚缭绕在水面，微漾水波一阵阵触碰着发肤，提醒他快快从迷蒙中清醒。
　　姑九峰上的落日余光寥寥，他却觉得整片天地旭阳初起，朝气蓬勃，再也不似之前那日薄西山的死气沉沉之象。他于水中深深呼吸，继而侧过头，目光落在池边酣睡的陶桃脸上。
　　她裹着一张洁白的狐裘，蜷缩着身体，干燥而散发着清香的长发披散在狐裘外，脸上本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一皱，模糊不清地梦呓起来。
　　摇光凑上前去，只听她说：“怎么……又是这样，等我先吃了再醒……不行吗？”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静静等她苏醒，果然过不多久，扇子似的睫毛扑扇几下，陶桃睁开了一双懵懂的漂亮眼睛。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桃花眼眨了眨，“你终于醒了？施展叠梦之术需要做这么久的梦吗？”
　　“嗯，大概是化解施术后的余威吧，”摇光敛了笑意，抬手轻轻将秀发从她额际撩开，眸光一分分巡睃过她的脸庞，“……你消瘦了这么多……”
　　陶桃顿时大喜，脑袋忽地抬起，“真的么？那就是说这段日子我可以敞开了吃？”
　　摇光好笑，原想打趣她两句，却又改变了主意，只轻轻“嗯”了一声。
　　陶桃把手臂从狐裘里伸出来，观察自己的小臂和手腕，“啊呀，真是呢，瘦了这么多，不行不行，我得赶快补补。”
　　摇光瞧着她那截小臂，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喉咙，“……这段日子，你受苦了。”
　　“不苦，”陶桃笑眯眯的，把另一条手臂也伸了出来，两手交叠枕在脑袋下，双目亮晶晶地看着他，又开始甜言蜜语，“没想到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居然遇到了你，而且还能再和你在一块儿，我很欢喜，就算吃再多苦也值得……”
　　银狐垂眸微微笑着，一颗狐心像是浸在了蜜里，就算她说的有点夸大其词，他也爱听。
　　“原本我想着化相之术无解，还以为我们两个就此陌路，我也不会回到这儿，”陶桃叹道，“没想到峰回路转，我竟然又来了，这不就是我们俩的缘分吗？无论如何都不会散开。”
　　摇光眸心微湿，沙哑道：“是……无论如何都散不了。”
　　“你做了好几天的梦，都梦到了些什么？”她转开话题。
　　略微思忖一会儿，他笑道，“不告诉你。”
　　“不说算了，”陶桃注视着他的眼睛，忽道：“你现在这么瞧着我，是不是很想摸摸我的脸颊，亲亲我的嘴唇？”
　　他不答，一掬莫测的笑意搅得她心下微怏，不由瞪他一眼，晕红了脸扬眉嗔道：“你还等什么呢？”
　　狐心噗通噗通，跳得银狐筋软骨散，这简直就是世间最厉害的摄魂术，摇光全然无法抵抗，伸手捧起她桃花一样的脸颊。
　　而新生的狐心复苏的经脉，带动身体中充盈的狐血汩汩流动，他在吻上去的同时，一只手抚过她的颈窝，撩开狐裘，搂住温热的腰身，微一用力，“哗啦”一下，水花四溅，惊得花树上憩息的萤妖纷纷飞开，流光乱舞，落英纷纷，夕阳收了最后一丝光芒。
　　夜色温柔地沉了下来。

　　晨光熹微时，陶桃醒过来，她觉得有点冷，把狐裘一裹，出了凝月洞。
　　洞前果然有一挑银白背影，陶桃慢慢走过去，看见摇光倚在花树下，俯瞰着姑九峰下的整个河谷。
　　清晨的孔针谷还是一片寂静，偶有几只早起的禽鸟掠过河水水面，点开浅浅波纹。
　　摇光长发曳地，狐眸半垂，晨风吹起衣袂，他纹丝不动，只若有所思地瞧着下头。
　　“你在想什么？”陶桃问。
　　摇光原本带着些许冷意的眼睛在看到她后，迅速漾起温意，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里。
　　“我在想，”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和她说的，“我是要和你一起回去的，就是不知道寒胤的态度。”
　　“难道她会阻扰么？”陶桃奇怪道，“我觉得她人很好啊。”
　　摇光拉着她的手走到池边坐下，替她拉紧领口，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徐徐说道：“我化银之时，寒胤虽救了我的命，但她知道催生我心魔的人不是你，虽然那时她不知道是谁。她没把这事告诉我，就是想要我抛下一切，跟她来妖域……”
　　陶桃想了一想，明白过来，“她是诡狐之王，当然一切以诡狐的利益为先，可我们和她一起经过了这么多，你现在也明白了一切，要不你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不相信她不是通情达理的狐妖。”
　　“嗯，”摇光点头，把脸颊贴在她额角，“我想燕羽山了，也想栖枫谷，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大不了舍弃这一身妖力。”
　　“没这么严重吧，”陶桃笑道，又问他，“你化银的时候，樱颜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我那时……看见的魅妖是你的模样，”他有点赧然地说，“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我平常疑心或者担忧的，可叹我从小修习魅术，竟然识别不出……”
　　陶桃宽慰道：“可能是因为一开头我就跑去找灵妤长老，你觉得我背叛了诺言，又抛下你，所以就种下心魔了吧？化银的时候本就容易被妖邪之气侵入，何况樱颜，哦不，那时候她叫银竹……她又不是普通的妖，你怎么可能认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