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录》闲雨687

114、陶桃的故事30

　　陶桃精神一振，重又迈动双腿，不过这次可不敢把步子跨大了。
　　“你慢慢走，我……我想睡一会儿。”摇光说，眼眸再次闭上，陶桃略偏了偏头，好让它把头稳稳靠在肩窝。
　　这次的界雾很宽，她在迷蒙的灰色雾带中走了很久，周围方才亮了起来，雾气越来越稀薄，前方出现变幻不定的五色光晕。
　　陶桃再走一阵，停下脚步，惊异而又充满敬畏地看着这片天地。
　　是世间最美的桃源，也是大地最神秘最僻静的角落，大概从没有过造访者，这里的花草以最肆意自由的面貌舒展着，清亮的水悠悠流动，植物是这里的主宰，千万年的岁月中，它们静静地破土而出，发芽生长，繁盛到极致后又衰落，最后归于尘土，一轮又一轮，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这里没有动物，也没有高峰低谷，辽阔的草原上一株株参天大树形状各异地扎根于土地深处，高阔的树枝上垂下万缕树须，陶桃恍惚间觉得每棵大树都是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情状，走近了把手贴于粗壮的树干上，仿佛还能见到它前生的妖神形态，狴犴、长右、相柳、计蒙……
　　尽管陶桃不是妖，但也能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气息与外面不同，这里流动的空气是平和而包容的，没有怨气没有不甘，也没有暴虐和凶戾。她背着银狐找了很久，终于在树林中央，找到了一棵美丽纤长的、顶部朝周围伸展开九条主枝的银色大树，将摇光放开，抱于树下。
　　千万条银色的根须缓缓汇聚而来，慢慢将银狐裹住，甚至连妖阵都不需要。
　　妖冢的最深处仍没有日夜之分，但时间悠悠流逝，一点都不会让人烦躁不安。陶桃常于草地上醒来，精神饱满地在林间散步，见到地上有落下来的果子，捡起来咬一口，汁清肉甜，很久都不会感觉饿。走累了，她就回到那棵银色的大树下，摸出针线，一面缝补着破烂的衣衫和兽皮外衣，一面看看树须包裹中的银狐。
　　它静静沉睡于祖先的怀抱中，遍身的血污化得干干净净，心口的跳动一次比一次更有力更稳健。
　　陶桃伸了个懒腰，出了这片树林，光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伤痕遍布的双脚早已完好如初，草尖挠着脚心，痒痒的却很舒服。过得一阵，她弯腰在双脚上套上兽皮，又到溪流边歇息一阵，捡些果子兜在衣角里。
　　她这次走了很远，回到大树下时，看见树下有一抹颀长轩丽的身影，那是一个银发银衣的男子，狭长优雅的银色树叶自树颠翩然而下，落到他肩头，跌出浅浅的光影韵律，这里没有日月星辰，但他那双静静瞧着她的双眸里，已经盛满了最美丽的月色星光。
　　陶桃屏住呼吸。
　　摇光朝她伸出手来，“该走了。”
　　“睡醒了就要走吗？”陶桃问，“你都好了？”
　　摇光轻笑，一瞬间月盈星烁，云衣徐展如风如雪，“好像还没睡够，但必须走了。”
　　“好吧，”陶桃几下收拾好东西，把手交到他手中，“不需要我背你了吧？”
　　“不需要。”摇光闷声笑道，握紧她的手，“闭上眼睛。”
　　陶桃闭上双眼，但觉身轻如燕，耳畔疾风回旋，摇光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腰心，暖暖的妖力护着她，让她不至于在高速的飞行掠进中承受不住身体的割裂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摇光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到了。”
　　下一瞬他停了下来，陶桃睁开眼睛，发觉已经到了妖冢最外层的遮雾山脚，鹔乌已经等在了山阴这一面的低谷下。

　　两人上了鹔背，陶桃忙问，“鹔大哥，美珠在哪里？”
　　鹔乌展开巨翅，霎那间腾空而起，迅速越过遮雾山山巅，“她跟寒胤回了孔针谷，现在在谷里和鹘鸰一起管着妖食馆。”
　　“寒胤呢？她怎样？”陶桃一叠声地问，“孔针谷里如何？妖物们有没有被樱颜魅惑出谷？”
　　鹔乌埋头飞行，过了好一阵才不耐地说，“谷里一切如常，有狐妖在，那里算妖域里最正常的一块地方，有个别的妖出去追随樱颜了，但绝大部分还在。”
　　“那孔针谷外头呢？”
　　鹔乌正飞行于腐泽上空，闻言粗声道：“你自己看吧，别打扰我飞行。”
　　陶桃只得住了口，此时半卧于鹔背上的银狐懒懒睁眼，问道：“樱颜在哪里？”
　　鹔乌这下不得不答，“她已带着众妖去了妖域南部，就在南雁山结界那一带。”
　　“她让妖兽们攻击结界了吗？”
　　“攻过几轮，”鹔乌想起载着寒胤自南雁山西麓往南麓方向飞行时看到的混乱景象，“自南雁山西面起，她已经沿着西南边线试过了各处结界，现在把众妖集结在正南面，好像要等着又一波的兽潮到来后，再发动攻击。”
　　“那我们直接去南雁山南麓。”摇光吩咐后，又闭上了眼睛。
　　鹔乌没改变方向，径直飞过遗荒。经过苂渊边缘的那带桐林时，陶桃朝下一望，四处都看不到那只大山似的大妖猿戮，不由轻叹一声，“连猿戮都去了。”
　　摇光闭着眼睛，轻声道：“妖域里开了灵智的妖，恐怕绝大部分都想出去，哪怕是巨妖猿戮，樱颜只要随口跟它说外头有更好的桐油果，它也会跟着去，其他的妖也是如此，甚至根本不需要樱颜施展魅术，只要一个召唤就会暂时听命于她……”
　　他说完，睁眼看了看陶桃，柔声道：“你若精神还好，就和鹔乌说说话，看看下头的情形，我想趁着这段时间，把你在樱颜相界中给我的《魅经》再参悟一下。”
　　那时在相界中的黑白世界里时，陶桃曾偷偷把一直随身携带的《魅经》递到他手中，希望在上头所载的化相之术中，可以找到灭除樱颜欲念的办法，从而抓住一线生机，也正是摇光接过后有一瞬间的惊讶和恍惚，以至没能及时制止寒胤和陶桃被拽出他的黑白世界。
　　他遭受化相之术反噬时，《魅经》被血污染，幸好在那之前，他已经将《魅经》全数映在了自己的洞心镜之内，只有等事情了结之后，再写出来给她。
　　陶桃瞧着下头的苂渊，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好啊，我保证不打搅你。”
　　摇光低眸一笑，“其实偶尔打扰一下……也是可以的。”
　　他说得太小声，陶桃没听见。茫茫苂渊还是老样子，没开灵智的妖物仍是浑噩过着或短或长的妖生，而在鹔乌飞过苂渊，经过妖域西部几处大妖族盘踞的地方时，却只看到茂密寂静的丛林、嵯峨险峻的高山峡谷，以及苍茫寥落的平原。
　　狍鸮、朱厌、穷奇这些上古凶兽的后代，虽然已经逐渐丧失了先辈撼天动地、横扫一切的凶暴妖力，但仍然是妖域里极凶残威风的妖族，此刻全跑得一只不剩，都被樱颜驱使去了南方。
　　经过妖域中部的孔针谷时，陶桃倒感到些许安慰。从上空看去，狐妖结出的结界内，孔针谷仍旧热热闹闹，妖来妖往。不过这里果真如鹔乌所说，算是妖域里最后一处正常的地方，过了孔针山一路向南，沿途越来越苍凉寂寞，往往大半天都看不到一只妖。
　　逐渐接近南部的妖域边缘，大地上开始接二连三出现各类种族的妖兽，空中也有禽妖拍着翅膀飞过，离南雁山不远的地方，从四面八方渐次而来的妖物逐渐集结成几股兽潮，随着妖兽的不断加入，兽潮越来越汹涌，到南麓山的结界处时，已经汇聚成了汪洋大海。
　　摇光在鹔背上睁开了眼睛。
　　离结界三里处的一块平坦空谷内，大山一样的猿戮盘踞在中央，四周聚集着数不清的妖兽，大妖澶龇、羲吴和跋薙各自带领着族内妖兽，占据了猿戮东面和西面的空地山坡；猿戮的后方，是大妖蛛浮和它的妖族以及狍鸮、朱厌、穷奇等凶兽，还有成千上万的妖物挤在峡谷山坳中，甚至整座山脉都被无穷无尽的妖兽所覆盖。
　　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的樱颜踌躇满志地坐在猿戮的头顶上，面向着结界的方向，已经有妖物在结界的光幕前待命，半空中看去仿佛一条妖气冲天的巨蛇，沿着光幕一线蜿蜒开长长的蛇身，一眼望不到头尾。
　　鹔乌降落在离樱颜不远的一处山头，银狐落地时周围的妖物纷纷避让，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空谷中的大妖们很快觉察到了，樱颜也在猿戮头顶上转过脸来。
　　摇光低声对鹔乌道：“快去把寒胤接来此处。”鹔乌领命，扇动翅膀飞开。
　　陶桃摸出从妖冢最深处捡来的果子咬了一口，在摇光身后问道：“要和樱颜拼吗？”
　　摇光不觉笑出声来，回头睨她一眼，“你和她拼什么？好好呆在这里，保护好你自己就行。”
　　“哦，那你去拼吧，不要有顾虑，”她笑道，“大不了我再背你去妖冢。”
　　此时樱颜已经调换了方向，面对这边闲然而坐，娇艳的脸庞上满是春风得意。
　　“没想到你居然能活过来，还真让我有些意外。”柔媚的语声清晰压过遍山妖物的轰轰嘈杂，落到摇光和陶桃的耳朵里，她充满蛊惑的眼睛定定瞧着银狐，从猿戮头顶站起来，妖娆地跨上无数禽妖听从召唤，在半空中为她搭建成的长桥，往这边山头款款而来。
　　“你是来加入我们的么？我绝对欢迎，还可以让你做我的大妖将，只要出了妖域，外头的天地我可以分一半给你，你还可以——”
　　陶桃从摇光背后探出头来，冲着她大喊，“你不在乎我们把你之前叫银竹的事说出去了吗？”
　　樱颜顿时勃然变色，冷笑道：“看来是想来阻止我的，那我也不介意再花点力气收拾你们。”
　　她朝人身蛛尾的大妖蛛浮勾勾手指，蛛浮寒着艳丽森冷的脸蛋，喷出一道蛛丝，接着张开八条细长的腿，顺着那道蛛丝飞至半空，刹那间一张喷着毒液的蛛网从天而降，朝着银狐所在的山头罩去。
　　摇光轻轻挥了挥银色衣袖，袖中射出一道银芒，眨眼间便将那蛛网灼烧成数片，蛛网燃着烟丝飘然坠开。
　　他看都没看空中的蛛浮，只是注视着走到空中浮桥中央便停下来的樱颜。
　　浮桥一漾一漾地晃着，樱颜同样瞧着他。
　　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他如何去到妖冢的第三重，如何在大树下被无数根须修复着经脉，也看到那棵高处伸展开九条树干、美丽秀雅的银色大树。
　　“霜飔啊霜飔，想不到你竟然变成了一棵树，”她沾沾自喜地想着，“而我现在是万妖之主，很快又将成为整个天地的主宰。我们相伴过那么多的岁月，你后来居然开始讨厌我，还想要毁灭我……无论如何你都想不到，你已经死了这么久，而我还活着，并且会越活越好吧？”
　　她一时充满柔情，一时又充满恨意，“你用你的遗骸修复你这个子孙后代的经脉，那我就杀死他好了，前两次都被他逃掉了，这次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
　　樱颜凝视着摇光的眼睛里流转着缤纷的色彩，那是天地初成时坤灵后山孕育的那颗灵珠最本源的色泽。
　　让我看一看。她想着，面前这只银狐的化相之术已经被解开了，嗯，现在的他没有恐惧，没有怨憎，亦没有患得患失，但他的爱、他的欲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让我为他造出诸相，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果然，在她造出的相界中，她看见摇光满足地闭上双眼，片刻后，睁开妖媚的一双眼睛，对着她轻轻一笑，那笑容清艳无匹，仿若清晨迎着阳光盛开的花朵边缘上，坠着的那滴露珠一般，晶莹美丽而又脆弱易碎。
　　樱颜满意了，她看见他的笑容盛到极致而后立刻枯萎，他爱的那个姑娘伤心欲绝，万念俱灰地自戕于他身边，接下来她再没有什么阻碍，光幕被打开，她带着万妖冲出妖域，她成为天地的主宰，万物臣服于她脚下，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她纵行在这世间。
　　时光的洪流匆匆而过，她什么都得到过，什么都享受过了，却并没有任何东西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痕迹。渐渐的万物开始凋零，天地间最终只剩下她一人，最后的最后，天和地也即将衰亡，她游走在空旷灰暗的混沌间，看见一棵银色的枯萎的大树。她走到树下，那里有一个黑色的棺材似的长匣。
　　这是为她准备的，她没有犹豫地躺了进去，落下匣盖，与天地一起，堙灭于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