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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画中人乃梦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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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临神骠骑府出了件大事。
蔡上每日心无旁骛地在冯府养伤,并不能靠近冯收菽所住的涟丰阁,但若登上宅邸中心的那座亭台,则勉强可以窥见后院一斑。
这几天来,任由他如何日夜思念不得解,可就是见不到人。
他嘴甜又活叨,冯大人见过他一回之后便十分欣赏,两人偶尔傍晚会一起在园林内下个棋、煮点茶,竟很快成为了忘年交。
实际蔡上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此走向,冯烨不似寻常长辈那么刻板,整日爱好蛮多,如旁的长辈一样,自养了不少奇珍异鸟在园内。
蔡上得知,冯收菽是家中独女,日常事务很多,自早起便要学习书画礼仪,闲暇时间如凤毛麟角,所以很少出府。那日山中初见,她是为亲至东边的川沧神庙跪拜祈愿,以尊传统。
除去重大节日的万人祭祀敬跪之外,每年五月初三,她都要单独前去四野江畔那座最大的庙宇祈福求愿,祭拜日月陉与琢珏潭的诸位神君,以及那位为凤栖郡赐福的草木女神。
蔡上既来之则安之,在冯府将养得不错,这日正和冯大人对弈,一家丁便从屋外飞奔而来,气息十分不稳道:“大人!属下听闻骠骑府祠堂内起火,那张画像恐遭了殃,现下郡内最好的画师已经尽数赶去,容善小姐张贴天价悬赏,要寻求修复之法......”
冯烨惊地瞬间站起,膝盖打翻了棋盘。
“这两日阴雨不断,骠骑府的祠堂怎会起火?牌位与族谱有没有事?”
那家丁道:“回大人,家谱与先祖灵位都无事,唯那无二宝贵的画像被火舌所燎,左侧方烫出了一片痕迹。”
冯烨长叹一声,急着就要更衣到骠骑府去。蔡上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便简单收拾一下散落的黑白棋子,开口劝慰冯烨道:“冯伯伯先别着急,您外套在内室搭着,我去给您取来!”
“对不住小友,老夫今日有事,你先在府上转转,晚间我们再对出胜负。”
他接过蔡上递来的外衣穿上,快步离开了寝园。
冯烨这一走,蔡上坐在屋内也是闲来无事,估摸赵府出事,尚无人顾得上他,便鬼溜溜朝着涟丰阁摸了过去。可奈何他身手实在太差,还没晃开几个小丫鬟,便被阁外的守卫抓了个正着。
“……”
倒霉倒霉,他靠在一棵树上,痴痴回想着冯收菽的一颦一笑,发闲地嚼起了叶子。
“你在这儿干嘛呢,不怕虫子叮你呀?”
他本就魂游天外,直接被吓得浑身一颤,顿觉这声音熟悉,回头一看,身后竟是挎了个小竹箱的朱朱姑娘。
蔡上赶紧站起拍拍衣裳,不好意思道:“原来是朱朱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园林里种着凉叶与驱蚊草,我采些回去给小姐做澡袋。反倒是你,偷偷摸摸在涟丰阁附近干嘛!”
“我......我乘凉。”他支支吾吾道:“冯小姐,她还好吧?”
朱朱只顾弯腰采叶:“你伤好了没?前几天小姐还提起你了呢。”
“提起我?!”
“对啊。”
蔡上一蹦三尺高:“她说什么?”
“小姐很担忧你的伤势,本来打算抽空看望你的,但前段因外出落下的课业太多,实在抽不开身。”
他一阵飘然,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头脑,霎那间所有忧思和郁闷皆烟消云散,抱臂傻笑着站在一旁,有些痴傻地看着朱朱在枝边挑选绿叶。
待好容易回神,他立即站直问道:“对了朱朱姑娘,方才在下与冯大人同坐时,听到府里家丁来报,说敬护骠骑府的什么画像出了事,想来你对......”
啪一声,朱朱手里的篮子落了地,失声道:“骠骑府的画像出事了?!”
“......”
“何时的事?严重否?是祠堂里那副画像吗?”
他迟疑道:“大概......是吧?”
只见朱朱愣了半晌,竟直接将竹篮随意踢开,转身便要往涟丰阁里跑。蔡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住,赶紧制止道:“画像只出了点小问题,祠堂安然无恙!瞧把你吓的,篮子不要了?”
“画像没事?”
“真没事,我亲耳从冯大人那里听来的,假一赔十!”
小丫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见她竟是这般反应,蔡上更是瞠目结舌:“究竟是什么画像?是赵家先祖还是他爷爷爹爹辈的长者?要么是什么大家的传世珍宝?你们为何都这副模样?”
“你懂什么?”
朱朱将篮子与草叶捡起放好,同蔡上坐到了一边的小亭内,顺着胸口松气道:“临神郡的人都知道骠骑府有张画像,貌似是南岭时代流传下来的,并非是什么大家手笔,而是赵家极久远的先祖亲手所绘,上面画着一位女子。”
蔡上惊道:“女子?”
“嗯,我早前有一回同小姐在骠骑府敬拜长辈时亲眼所见,那幅画挂在祖辈灵牌的正上方,上头确实画着一位姑娘,面容清晰漂亮,穿着偏赤、偏粉的衣裳,脖间还挂了只小银铃呢。”
“你记得可真清楚。”蔡上道:“但为什么一个女子的画像会挂在他家祠堂里?好生奇怪。”
朱朱摇头:“为何女子之像不能进祠堂?赵家先祖不论男女,灵位都设在祠堂内,开阳自建郡以来就是这样的风俗,难道你们息鞅郡还和上古之人一样愚昧吗?”
他立即解释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奇画中人的来历罢了,朱朱姑娘大人有大量,别气别气!”
“懒得和你一般见识。”她不悦地瞪来一眼:“反正......具体来历我也不甚清楚,之前壮起胆子询问小姐,她说容疾公子曾提到过一回,这姑娘是赵家先祖的救命恩人,家族中人只要延绵子嗣,便要将此画不断传承下去,奉以香火。”
蔡上若有所思。
“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遇到潮气热气,涂料难道不会褪色吗?”
“全郡无人不知,骠骑府是极宝贝这张画的,不过你姑且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朱朱专注比划道:“祠内有只琉璃盖,画就挂在赵氏牌位正上方,被琉璃所罩,且赵府每年都会斥巨资修复保养,因此它被保留得很好。”
“噢......那这么说来,赵家先祖的绘画水平大抵是不错,不然如何描得出那姑娘的相貌?”
小丫鬟长叹一口气:“一百多年前的赵家先祖,便是以画师起家赚得第一桶金,既是救命恩人,先祖必然万分卖力地着笔这一幅,所以画中的女子面貌特别精致清晰。后来赵府虽改为从武、管理临神,但实际上他们家人都会画画。”
这下蔡上又来了兴趣,不禁笑道:“那位容疾公子的画功如何?”
朱朱道:“我只是个小丫鬟,自然没见过二公子画画,不过赵家大小姐画功了得,笔法更是妙,我们临神郡门的隶书就是容善小姐亲题的呢!”
通过这番详尽解释,蔡上姑且算解开了关于画像一事的疑惑。
但仔细想来,刚才家丁所言的确有够奇怪,既然画纸被罩在琉璃瓦里,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烧着?倘若真是供奉的香火烛案引燃了画像,那么这画绝无可能仅不痛不痒损害一角,一定是全被燎了个干净才对。
然而,不光是他有这样的疑惑,骠骑府的那位二公子同样也有——
赵容疾今日晨起时天还没亮,洗漱更衣后便例行前往祠堂跪拜,彼时画像与众牌位并无任何异常,他也如同往日一般确认好烛台与香火安然后方才离开,自认绝无差池错漏,必不可能出现任何岔子。
况且祠堂非常人所能进,院外有他亲信心腹把守,侍女与家丁除每月定时打扫之外,更不会轻易靠近。
换言之,既然画着了,那些纯乌木造的灵牌没可能避过一劫,现下一切安好,亦是排除了有人蓄意放火的可能。
但这长卷......的确是损毁了一角。
亲信忐忑来报时,他正起筷要吃午饭,听到消息立即怒上眉梢,飞奔而去检查后,竟又徒生不少疑惑。仔细问过守卫后方得知,今早祠内没有任何动静与气味,这焦痕就恍若平白出现一般怪异。
但不论多么不可思议,这幅宝贵的画像损毁,赵府上上下下还是翻了天。
赵容善先是对弟弟一阵敲打,后派人寻来匠师并张贴告示,自己则亲自将画纸小心取下准备修补,所幸火苗只损了小片空白处,人像与衣物部分皆未有失,她这才放下了心。
若赵家十几代长辈传承的宝物毁于大火,她与赵容疾则真是百死难赎也不为过。
匠人与画师花费一整个下午,总算用了全新画纸将边缘补好,却还是难免留下痕迹。赵容善同样耗费三个时辰,亲自给画中女子重新描眉勾边,仔细地补了颜料上去。
在这期间,赵容疾亦是始终守在祠堂没有离开半步,看着赵容善给画修补润色,思绪逐渐有些飘远。
对于家中祠堂挂着位不相关的女子这件事,他早已习惯,虔诚跪拜二十八年之久,对这副画不免也生出了些许感情。
于曾经年幼的他而言,这幅斑斓美丽的人像,仿佛是古朴沉稳的祠堂中唯一鲜明的存在,这女子他日夜所见,虽说已经十分熟悉,可心中疑云却并未伴随着长久习惯而磨灭不见,哪怕再让他跪拜一千一万次,他也对此画像充满好奇。
先祖画技极好,且付出万分心血创作。在赵家的正统故事中,如今流传下来的这张画并非初稿,而是经过了一遍又一遍的修改而来。
因这姑娘仅在黄昏的密林中露过一面,历经险阻,救下先祖与妻子后便消失不见,哪怕后来夫妻二人在山里找寻过无数次,直到逝世,也再也没能与她重逢过。
但凭借记忆,先祖与妻子最终还是尽力还原了那姑娘的相貌。
莓红长裙,腰肢纤细,颈间用细绳挂了只银铃,画中的姑娘定是没有超过十八岁的年纪,单纯地歪着头微笑,右手拈着一串碧蓝花朵,左臂则弯起托着右边手肘。她鼻梁上有颗显眼的小痣,明眸善睐,五官精致风情,属实是无处不可怜。
乍一看,好似并不像是能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模样。
而关于她究竟是如何救下先祖夫妻二人的性命,长辈们却并没有透露太多,貌似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故事当中,所有后辈都并未听说过这段最真切、最要紧的真相。
于是赵容疾不由猜想,或许今早的祠堂内是真切的起了场火,而仍是这画中女子,为诸位赵家先祖们挡下了一劫。
夜晚修补好卷轴后,赵容疾再次亲手将画托起,重新挂回了属于它的那面墙壁上,并悉心罩好了琉璃。
一日鸡飞狗跳地过去,送走冯烨及几位叔伯,目送赵容善离开休息,他自己也总算放下了提着的那口气,回房沐浴休整,躺下就寝。
这场画像风波直接折腾到了深夜丑时,赵容疾和衣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知在思虑何事,闭眼轻叹一声,眉峰久久难以舒展。
最近十几日来,他从郡外回城时路过主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仔细观察后,又没察觉任何异常。如此反复,惹得他心烦异常,不仅夜间噩梦不断,白日里也易怒浮躁、疲倦不已。
偶遇冯收菽与蔡上那天,他同属下从郡外办事方归,骑马路过主街时余光瞟见一酒楼外有人卖艺,貌似十分热闹。
但他本人对杂耍赏乐并无兴趣,所以只当普通吵闹喧哗,未曾放在心上,但刚刚踏进家门没过半炷香的功夫,那种熟悉的异常感便又涌上心头,如何也挥之不去。
先前那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里,赵容疾几乎没睡过好觉,每夜惊醒,眼下乌青初显,脾气更是一日差过一日。
可自从那日傍晚路过酒楼人群之后,心头烦躁虽未减弱,却再也没做过梦。
对于这座父母为之献身、自己依赖其长大的郡城,每处砖瓦草木他都足够熟悉。一时间,赵容疾只觉得临神郡内仿佛多出了些什么东西,一些他从未见过、说不清楚,却对他具有极大吸引力的东西。
如此惊魂又奇特的一天,他静心闭上双眼入眠,画中人却出乎意料地入了梦。
赵容疾看见她站在一棵参天大树旁,尽管身旁枝桠丛生,黯淡无光,她却仍然如同立在画中一般明艳、宽容,手里紧拈着一枝飞燕草,双眼幽暗,发出青绿色的光芒。
那只绑着细线的银铃被她拿在手里不停摇晃,叮铃的清脆响声如同滴水入海,渐弱地消融在了他的梦境当中。
这夜,二公子做了一个久违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