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蝴蝶》翡翠胡子

42、第 42 章 烈女操（补全）

　　完颜亨低头看看手中那方茶饼，本想象当初扔那只兔毫盏那般扔于地上，刚一扬手，却发现终而无法那么洒脱。轻叹了口气，他转身向前几步刚要把那盒子放在了桌上，砚台下压着的一方素笺却突的跳入了他的眼中——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那秀丽的卫夫人体在此刻完颜亨的眼中变得如猛兽一般狰狞起来，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象是在发出威胁的吼声，又似是在发出嘲讽的笑声。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这是在向自己宣告她的贞烈吗？是在向自己示威吗？
　　“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回想到聂云轩从容自信的话语，他不禁又一次地疑惑了——那个书生在她心中竟真的有这么重要的地位吗？难道她当初不是被迫才嫁给聂云轩的？难道那么一段婚姻也是值得她捍卫的？

　　来不及细想这些，一股怒气夹杂着失落和妒意，蓦的便涌上了完颜亨的心头。砰的一声，他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盒狠狠地掼在了桌上。
　　陆小倩听到这声巨响，讶异地回过头来看他，却刚好对上了完颜亨似乎能点燃一切的眼神。陆小倩被他那眼神骇得微微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她稳住身子，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嘴边刻意扬起清冷的微笑。

　　“我以为，”完颜亨阴沉着脸，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拳，关节处已然露白，虽极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怒气，声音仍是随呼吸起伏不定，“你一向是个洒脱的女子，难道也会被宋人那些俗礼所累？”
　　“你也太高看我了，”陆小倩摇摇头，“我虽然在飞柳山庄长大，但从小也是念过《孝经》和《列女传》的。或许你们金人的女子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可是我不行，我……是地地道道的宋人的女儿。”

　　完颜亨愕然地抬眼看着陆小倩，只见她一双乌黑的眸子如同死水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灵动和慧黠？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淡定从容，却是说不出的陌生。
　　她……不知从何时起，不再是那个竹林中盈盈笑语粉衫黄裙的女子了罢……

　　盯了她半晌，完颜亨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别开眼，口气已恢复了平和，“好好一个女子，为什么变成了今天这样……”
　　陆小倩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怔怔地只是瞧着窗外飘逝在风中的纷纷落瑛……

　　已是夜深，陆小倩房中的烛火却仍然亮着，微弱的光映在窗纱上，透出荧荧的一点桔黄。这一点亮光没入无边的黑夜中，如萤火般微不足道。盯着那飘飘摇摇的烛火，陆小倩不由出神……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这两句话果然是好用呵，即使耐心如他，也已经开始厌了吧？

　　良久，陆小倩听到门板突然发出笃笃两声轻响，她忙站起身来去开门。心里奇怪完颜亨从未这么晚来过，这次去而复返不知又有何事？一边疑惑着，她一边走去开门。打开门，就着屋内的亮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她一下子竟呆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

　　“师姐、纪盟主……”陆小倩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一般，磕磕绊绊勉强吐出了这几个字，突然间，就觉得脸上湿乎乎的，竟已是泪流满面。

　　来人正是失踪许久的西门吹飞和纪云行。在劫粮草之后，他们其实一直就留在汴梁城中。知道自己冤枉了陆小倩，纪云行和西门吹飞等人就一直谋划着若是陆小倩还活着，就一定要救她回来。但前一阵子风声太紧，所以躲在秘密的地方不敢出来。这几日，城中忙于迎接带兵回来的完颜宗弼，对他们的追捕也就暂时缓了下来。正巧此时在芮王府的细作也探查到了陆小倩的下落，所以他们就趁着夜色浓重前来救人。

　　见陆小倩一直在发呆，他们忙自行闪入房中，纪云行转身关门，而西门吹飞却早已一把抱住陆小倩，也哽咽了起来，“师妹，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幸好……幸好……”
　　纪云行在旁边立了片刻，见两人情绪始终不能平复下来，只好开口提醒道，“飞妹，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还是先带着陆姑娘离开吧。”
　　西门吹飞点点头，拉着陆小倩就要往外走。没想到陆小倩却站在原地没有移步，西门吹飞回过头诧异道，“小倩，快走啊。怎么，你还在生我们的气吗？”

　　陆小倩摇了摇头，轻轻挣脱开西门吹飞的手，“师姐，你这次来，说明心里还是有我，我怎么还会生你的气？可是，我真的不能走，我答应了完颜亨——除非他放我离开，否则不会出艮岳半步。”
　　“为什么？”西门吹飞愕然地看着陆小倩问道。
　　“要不然我能拿什么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陆小倩垂下眼帘，平淡的声线听不出任何喜怒，“受人滴水之恩以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陆姑娘和一个蛮夷讲这些道义，会不会太认真了些？”纪云行忍不住开口劝道，“姑娘快跟我们走吧。”
　　听到纪云行用蛮夷代指完颜亨，陆小倩心中难免有些不悦，不由扭开脸赌气道，“或许在你们眼中都当他是异族。可是，不管我和他之间有多少过节，我都还是想把他当做朋友。我为什么不能对朋友讲道义？”
　　纪云行心里虽然觉得陆小倩敌友不分，但看到她面有愠色，也就没有再出言反驳。

　　“可是，”西门吹飞握住陆小倩的手柔声道，“你知不知道聂大人现在也来汴梁了？”
　　“什么？”陆小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反手紧紧握住西门吹飞连声追问道，“师姐你是说伯玖来了？怎么会？他跑来做什么？不是弄错人了吧？”
　　“没有错，”西门吹飞郑重地点点头道，“他进城那天，我们亲眼所见，不会弄错。听说聂大人是作为战时通问使押送了一些俘虏和物品前往金兀术军中，但被强行扣下带回了汴梁。对了，你知不知道完颜亨弄了个假坟，骗所有的人说你已经死了？”
　　“哦？”陆小倩先是有些惊讶，等她想通了完颜亨的用意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彻骨的寒意逼的她浑身战栗起来，“他，要斩断我的根么……”

　　“他一定带伯玖去看过了，是不是？”呆了片刻后，陆小倩突然扳住西门吹飞的肩头，一脸紧张地问道。
　　“没错，”西门吹飞应道，“他今天下午带聂大人去看的。”
　　“恐怕，我哥哥也是被他这样骗回大宋去的……”她呢喃着，一时失神。

　　“快点跟我们走吧，”纪云行唤回她的失神道，“我看，这一次他是不会轻易放聂大人回去的。你难道为了报恩就置聂大人的生死于不顾了吗？朋友与夫君孰轻孰重？”
　　陆小倩眼神复杂地看了纪云行一眼，终而淡淡笑了，“好，咱们走吧。”

　　三个人在夜色掩护下从瀑布出去，转出水帘。纪云行提起真气向前一跃，在潭中的石墩上略一借力便跳至岸上。双足还未站稳，前方突然便有一柄利刃映着冷冽的月光，直直地冲着他胸口刺来。纪云行临危不惧，一手横在胸前护卫，另一手重重地拍出一掌。偷袭之人忙侧身躲过他凌厉的掌风，手中的剑也就因此失了方向，堪堪从纪云行的胁下滑过。

　　此时，有更多的侍卫从四周围了过来，将纪云行、西门吹飞、陆小倩三人围在圈内。亦有人点亮了松明。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四周，发出吡吡剥剥的响声以及松香的味道。
　　“张举！”借着明亮的火光，陆小倩看清了与纪云行打斗之人，不由愕然地叫道，“怎么会是你！”
　　张举却无暇回答，偷袭不成，他已然不是纪云行的对手。纪云行的排云掌连绵不断地拍出，将他笼罩在了掌风之中，他勉强抬剑相搏却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数招过后，张举眼见纪云行收掌迸指，疾点向自己腰间，他忙收腹拧腰，躲开纪云行的食指。却不想纪云行似是早已料到，手臂竟然似蛇一般迅速扭了过去，紧贴着他腰间，内力一吐，张举感到腰下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纪云行刚要伸手去扣住他的咽喉，忽然感到背后有风，当下听声辨位，转身扬臂，贴上举刀砍他的侍卫的手腕，一个云手，轻松抢下了侍卫手中的刀。一脚将侍卫踢出，转身将张举一把抓起，抢来的刀已经对准了张举的颈间。

　　不想剩下的侍卫们竟然完全不顾张举落在纪云行手中，源源不断地冲上来。西门吹飞早已拔出宝剑，施展开飞柳剑法。明亮的火光中，西门吹飞白衣翻飞，手中宝剑所指之处俱是一片哀号。陆小倩自昏迷醒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长鞭与匕首，心里明白必是被完颜亨藏了起来，却也一直懒得向他讨还。如今虽然徒手从一个侍卫手中抢了柄刀，却没有自己的武器用的顺手。幸而这些侍卫也不过是一般的角色，所以虽然人多，却也未能占的上风。
　　纪云行虽然要对付众多侍卫，却还是一手提着瘫软的张举。他向西门吹飞和陆小倩打了个手势，示意边打边退，慢慢便退至院墙之下。艮岳的院墙大约有近两丈高，纪云行拍出一掌，把围上来的侍卫逼的向后倒了几步，便趁着这个间隙，将手中的张举掷上墙头，同时陆小倩和西门吹飞也翻过了墙头。纪云行见她们两人已然脱离，便也跳上墙头，一手提起张举，冲着墙下的侍卫放声笑道，“告诉你们主子，就说忠义门的纪云行把人救走了！他想要灭了我们忠义门，哈哈，可没那么容易！”说罢，就抓着张举跳下墙外。空留下浑厚充沛的余音在众人耳中回荡。

　　墙外早有几辆马车在等着。又是老办法，陆小倩随着纪云行和西门吹飞上了其中一辆后，几辆马车分别奔向了不同的方向。他们坐的这一辆先是往南走了数百步来到东大街，然后转而向东又再向北，在狭窄的巷子里绕来绕去，最终停在了馆驿街宋朝驿馆的院墙外。

　　陆小倩刚翻进院子，就听到里边传来凄恻恻的琴声。只听得那琴音突作变徵，琴弦啪的就断了一根。但抚琴之人似是无所察觉，琴音刚停，不过片刻就响起了悲怆的歌声，大约是唱了许久，凄凉哀伤的嗓音已然有着充血的嘶哑。细听来竟隐约是《唐风•葛生》的片断：
　　“……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