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4、幻境 ...
-
那天一宗的弟子与小缘宗的弟子显然是动了真格,二人各自祭出压箱底的法宝掐着法决对轰起来,地面轰然震动,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而天一宗的金丹修士抢先一步发动,身后窜出一尊狰狞的魔像,一掌拍向大地,那震动猝然止住,四周寂然无声,倏尔传出极轻微的“咔嚓”声,接着干燥的大地如同蛛网般碎裂,无数尖锐的树枝从地下弹射出来,长矛一般将魔像钉穿,扬在半空中。天一宗弟子双眼赤红发了狂,紧接着喷出一口精血,血气散为血雾将魔像层层裹住。而后魔像发出尖锐的嘶鸣,五官四肢都开始混乱地膨大扭曲,最后成为一头四手三足的怪物。这怪物发出摄人心魄的长鸣,疯狂挣扎着,扯出了扎在体内的树枝,其上缠绕着乱七八糟的内脏,恶心至极。
魔像跃动起来,看似笨重竟能弹跳至数十丈高。它自天而降,口器张开到极致,朝地上的小缘宗弟子喷出一口紫黑的火焰,小缘宗弟子闪避得及时,而不远处的村落早已被二人碾为齑粉。
柯莳御剑在远处观战,昏昏沉沉地生出一个念头——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们来神都秘境不是为了......
“阿莳,回来吃饭了。”女人的喊话如同一道铃音,将柯莳猛然惊醒,她醒过神来朝着声音主人望去,是她的娘亲。
“看什么呢?这样入迷。”女人脸上是慈爱的笑容。
“娘亲,我在看......\"在看什么呢?柯莳忽然有些忘了,她站在青灰色的墙角,又转过头去,原来是一黑一黄两只花猫儿在打架呢。柯莳于是回答:“狸子在打架。”
听了柯莳的话,她上前两步看了看,惊呼一声:“哎呀,打得这么厉害,血呼啦差的,阿莳别看了,晚上要做噩梦的。”她一把将柯莳搂起来,抱在怀中,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猫儿打架。柯莳不安分地在黑暗里眨了眨眼,透过指缝偷窥了最后一眼,黑黄两猫的架已然分出了胜负,那黄猫奄奄一息,被开膛破肚,黑猫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去,大口大口地撕咬起它的内脏,吃得满脸是血。
柯莳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到了饭桌上,柯莳坐在四方桌的下方,左手边是她的娘亲,右手边是她爹的小妾,她应当叫二娘,当面正对着她爹。柯莳的爹是个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脸色常年难看,因此眉心有一道竖纹。他见着柯莳呆呆地捧着碗,并不动作,于是训斥道:“怎么摆出这副样子?今日的饭菜不合你大小姐的意?”
柯莳抬头看着他,并不说话,这张脸看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又好像不是。
她爹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将筷子一把拍在桌上,吼道:“我在和你说话!”
她娘急忙拉住她爹的袖子,替柯莳辩解道:“阿莳今日做了噩梦魇住了,当心吓着她,把魂儿吓跑了可有你哭的。”
柯莳又跟着声音看了一眼她娘,仍然是那副慈爱的模样,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不同。她于是又转眼看了看二娘,平平无奇的一张黄脸罢了。
她不言不语也不吃饭,桌上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就消停了,仆人们收拾了桌子,她娘就起身拉着柯莳往闺房里走:“让丫头们替你梳洗打扮一番,下午鹤洲的王公子要登门拜访呢。”
柯莳突然便想起来,她爹娘给她寻了一门亲事,那人是鹤洲州牧的儿子,姓王。两家让媒人互传了生辰八字,又各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今日那好女婿便要上门来同她见上一面。
“娘,我才十岁。”柯莳看着自己小小的手,下意识地拿出了说辞:“王公子都三十好几了,同我爹一般年纪。”
“可别这么说,年纪大的才会疼人呢。”
“怎么个疼法儿?早早死了老婆,也算会疼人?”
“只怪那王夫人没福气,不像我们阿莳,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给人做小老婆算哪门子福气?!”柯莳被这番话惹得发了脾气,她只觉得恶心,奋力甩开了娘亲的手,朝院子里跑去了。
“去跟着小姐,未时之前替小姐打扮好。”柯莳的娘亲也不生气,随口吩咐道。
“是,夫人。”
--
“小姐这样打扮之后当真是好看得很。”柯莳坐在铜镜前,冷着脸学木头人,任由丫鬟摆弄她的长发。
镜中的柯莳仍是孩童的脸庞,被人糊了一层极白的粉,又描了眉,涂了鲜红的口脂,看上去诡异至极,简直和那传闻中的鬼童子一般骇人。而丫鬟视若无睹,继续喋喋不休夸赞道:“小姐这样美丽,王公子一定喜欢。”
“那可真是恶心,我不要他喜欢。”柯莳扭身拍开她的手。丫鬟手中的簪子被甩开去,她躬身捡了起来,又换了一副腔调:“阿莳,柯家再是富甲一方,你也不过是商人子。那王公子可是鹤洲州牧的儿子,又是我们鹭洲州牧的表亲。这门亲事乃是高攀,你若是嫁过去,从此是享不尽的富贵,连带着我们也沾着光呢。”
柯莳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丫鬟变成了她二娘那张黄脸。柯莳并不接她的话,反问:“怎么是你来说这话?”
“不当是我说吗?”二娘对她笑了笑,眼角上挑了些,眉心长出竖纹,声音低沉严肃起来:“柯莳,我从前疏于管教,教你娘把你养成了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但你如今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平日里行止规矩必须学起来,不要让王公子觉得我柯家教不好女儿。”
“爹,你若是这么喜爱那王公子,正巧他年纪与你仿佛,不如你去嫁给他,做一做州牧的好儿媳怎么样?”
“你!”柯莳的爹气急败坏,再也端不住那副严肃面孔,扬起手要扇她一巴掌,教训这个没有规矩的逆女。柯莳只是对着铜镜的影子,轻飘飘侧头闪过,而后从后脑勺拔出簪子,朝他的手掌上一戳,男人的手便被她钉在了梳妆台上。柯莳打了个哈欠,又有些昏昏欲睡,她躺回床上小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脸被压着有些疼,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原来她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扉睡着了。
天色已晚,屋内却被烛光照得通明,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那长得像山羊的干瘦男人坐在主席,大着舌头给她爹灌酒,毫无行状地拎起酒壶朝自己口中狂倒,浑浊的酒水顺着他的山羊胡子一路流过,将衣衫浸出深色。陪酒的人大声地喧嚷着一些可笑的恭维之词,山羊胡子则喊道:“你家得出五万两嫁妆,不然可是进不了王家的门儿!”
她爹已然酩酊大醉,连连点头,口中称是。一群醉鬼吵闹个不歇气,柯莳捂住耳朵冷眼瞧着。那醉醺醺的王公子与她对上视线,干瘦的长脸上挂着猥琐的笑,晃晃悠悠地朝她走来。未等他近身,柯莳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长剑,她只随手将剑尖往前一递,这山羊胡子就被她捅了个透心凉,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嘟囔,化作了一滩黏菌。
这一剑快意极了,柯莳瞬间只觉胸中垒块尽疏,那种回家之后的古怪感觉也消失了,她微笑着拎着剑,缓步走进厅堂,将还在狂饮烂醉的人悉数斩首,她爹的首级也在柯莳的掌中化为一滩黏液,很快便消失干净。
屋内的活物清理干净后,柯莳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见房门大开,于是拖着长剑朝屋外走去,正巧看见她娘和一干丫鬟站在门外,柯莳的娘仍然是那副慈爱的模样,哄道:“阿莳若是不喜欢王公子,我们就换一家,总有你看得上的。”
柯莳不安地低吼两声,警惕的注视着她。女人张开双臂,温声细语道:“阿莳,到娘亲怀里来。”
柯莳歪着头又打量了她片刻,最后慢慢走过去,试探性地走到她面前,然后把脑袋靠在她肩上。娘亲搂住她,轻轻拍着柯莳的后背:“阿莳今日玩得太起兴了些,头发都乱了,快将发带递给娘亲。”
于是柯莳依偎在她怀抱里,顺从地将右手的长剑递到女人的手上,乌乌化作一条雪白的绸带,被三两下系到柯莳的脑后,柯莳抓着她的衣襟不肯撒手,又变回了稚童模样。
--
“李公子可是痴恋小姐,小姐好生无情啊。”丫鬟一边打扫着地上的黏菌,一边嘀嘀咕咕替这位“李公子”抱不平。柯莳的眼中赤色还未完全退却,瞪了她一眼,吓得这小丫鬟连连退步。
“我儿今年已是二八年华,再不出阁怕是要成老姑娘咯。”柯莳的娘仍是那副慈爱笑容,只是眼角生出几条很是明显的细纹。
“哼。”柯莳的爹瞪她一眼,惯例训斥道:“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不合心意,以后只能出家去做个姑子!”
一旁的二娘黄着一张脸,忽然道:“说不得是有心上人了,只是我们没挑对。”
“阿莳,你告诉娘亲,有还是没有?若是个良家子,我们便也不多求什么了。”
“有。”柯莳答道。
“姓甚名谁?家中是做何种营生的?你们何时相识......”
面对娘亲一连串的追问,柯莳一个都答不上来,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便觉得自己已有心上人,脑中只是很模糊地闪过一个印象,其余的信息便一概不知。
见她沉默不语,柯莳的爹又道:“怕是编着谎话来应付爹娘的。”
“她姓聂。”柯莳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如何反应,径直出了门。
此时正值七夕佳节,月上中天,市集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上的有情人们成双成对嬉笑打闹,好不快活。柯莳茫然地走在人群之中,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
“抱歉。”正漫无目的地走着,柯莳被人撞了一下,一抬眼,撞她的是一个清秀书生,此刻正涨红着脸看着她:“方才是小生不注意,撞到了小姐,实在是对不住。”他对柯莳一礼。
这人生得清秀,其貌不扬,只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让柯莳觉得熟悉。她开了口:“敢问公子姓名?”
“小生姓聂。”
--
“这次可是阿莳自己带回来的人。”
“还以为她在唬弄我们,没想到真有个姓聂的小子。”
“若是家世清白,便选个良辰吉日将昏礼办了,我便也就不用操心了。”
柯莳坐在厅堂内,端详着聂生。这聂生虽说是农家子,却也读过些诗书,于乡里颇有才名,听闻前几日才过了乡试,明年要上州府赶考,看起来也算大有前程。聂生言辞谈吐温和有礼,饶是家中贫穷,也得了准岳父岳母的青睐,三人现下正其乐融融地商讨着婚事的礼节,初初定下今年年末。
“阿莳,你觉得如何?”
“但从命。”
娘亲终于听到她的肯定,简直喜上眉梢,起身拉住她的手,连说数个“好”字,又道:“若能见你嫁人,娘亲便是死也瞑目了。”
“娘亲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转眼之间便是红烛映高堂的景象,柯莳披着红盖头下了花轿,被丫鬟牵着手引着穿过锣鼓喧天的院坝,亦步亦趋地走进昏礼的正厅。她的爹娘同聂生的爹娘俱是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等着这对新人礼成。媒人站在一旁,高声唱着祝词,两家亲长便等他唱一段又封赏些红包,待到他唱完祝词,念到最后的仪式:“一拜天地——”
聂生端着酒就要祭天,柯莳却站在原地一步也不动。
“娘子?”他有些疑惑。
“聂郎。”柯莳自行掀开盖头,她的脸好似雪一样白,眉如远山,唇若点朱。
聂生看得痴了,不由自主朝她走近一步,却被凭空出现的剑鞘抵住心口,柯莳问道:“既然你姓聂,想必一定善使长剑,不如与我比试一番如何?”柯莳这话虽是问句,却不等回答,自己行动起来。她对着聂生剑指一礼,尔后拔出长剑就将这新郎劈作两半。堂上一时寂然,而后柯莳那已经死过数次仍不长记性的爹率先发作起来:“你反了天了了!来人来人来人!”
堂下的宾客闻言立时暴动起来,朝柯莳扑来,前赴后继,乌泱泱一片看起来很有些气势。但这对于柯莳而言只是无用功罢了,菌人似乎并不能修行,真正动起手来比之凡人还不如。只在刀光剑影之间,柯莳将满院子的人收拾了个干净,地上到处是流淌的脓黄色黏菌,由于数量太多,竟还试图重新组在一起。不待柯莳动手,憋屈了许久的乌乌便燃起幽蓝火焰,将满地乱爬的玩意儿们烧了个干净。
堂上的三位“高堂”们也已经被柯莳砍回了原型,只有她的娘亲仍是挂着笑容:“阿莳这次还是不满意吗?”
柯莳站在门外,定神看了她许久,眼中的赤红之色同她身上的喜服一同褪去,露出升龙剑宗的白色道袍。柯莳将乌乌收回鞘中,嗫嚅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女人于是起身,走出门外,试图再次拥抱她。柯莳退后半步,低声终于说出那句话:“娘亲,你已经离世许久了。”
那女人闻言,终于神色大变,慌张地抓住柯莳的长袖,望着她,张口还要说什么。柯莳见她的容颜迅速消瘦变成一副惨败的病容,最后化为死人般的青灰色,这菌人口中“嗬嗬”低鸣,似是还要呼唤柯莳的名字,最终僵倒在地上,与柯莳的眼泪溶作一处。
四周的幻象如雪融般消散,柯莳擦了擦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进入神都秘境后不久,各宗的队伍便意识到那紫玉令牌似乎皆与个人缘法有关,虽然可以从他人手中夺取,但是谁也不好在众人面前贸然出手。于是除了最早进入神都秘境后便一直不见踪迹的云楼弟子,散修们与南洲修士也早早地与大部队分散了。东洲与中州修士们也有分歧,那些领了任务要追杀云楼的队伍自去寻了云楼修士的踪迹,剩余的如同升龙剑宗这般专注于大比的队伍也各自深入神都秘境腹地寻找那紫玉令。
行进一个多月,众人摸出些门道——玉令显现必定是与队伍中某人的一段过往有关,只要能解开这段过往组成的幻境,玉令就能自行出现。有些人的幻境简单无比,路过的某条小狗嘴上也许就叼着他的玉令,也有那种复杂无比,令全队人都彻底陷进去难以逃脱的幻境。这其实也不见得有多可怕,只是渐渐地,在见到一些修士们内斗斗出真火,六亲不认之后,理智尚存的人开始明白,神都秘境或许能潜移默化地修改修士们的认知,使人失控发狂。聚在一起似乎不再是明智之举,这秘境之中少有凶猛的妖兽,也罕有天材地宝,更需要防备的反而是发狂的同门。
升龙剑宗众人还在犹疑到底要不要分散行动时,赵芝陡然发现自己一行人竟然跟着李神都不知不觉往那座远在天边的神秘山脉前行了近两个月,期间并无一人对那看起来如同水墨画的山脉提出过任何疑问。他试图拦下李神都,李神都却对他道:“你们不要跟着我。”
“请小师叔三思!那山中到底有什么我们是一概不知,神都秘境如此妖异,若是我等贸然前往,只怕......”
“我自己去就好。”言毕,李神都踏上千秋雪,头也不回地甩开了众人,朝那画山疾驰而去。
赵芝正欲追赶,却逢队伍中的同门幻境发作,众人或有分散开来,或有卷入其中。至此,升龙剑宗的队伍被彻底打散。
柯莳方才解开幻境,心中空落落的暂且不提,她一摸腰间,果然多出一道紫玉令。柯莳将紫玉令收好,又给自己补了两颗回气丹,正欲辨识方向,寻个安全的落脚处,一抬头便看见迎面飞来的巨大楼阁。
“云楼怎会在此处!”
来不及多想,柯莳脑中嗡鸣声不断,心跳不住加速,天旋地转间,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缚在背后,接着便被人粗暴地按住,一脚踹得她跪倒在地上,膝盖处发出一声脆响。
“你这毛贼,老实跪下!”
柯莳心说我不是已经跪着了吗?却只觉得有一股磅礴的灵力压得她难以呼吸,更别提反驳。
“你这小贼,怎地偷了我的令牌?”这清朗的声音同那灵力乃是同一个主人,听起来十分年轻。
柯莳面如金纸,身体难以抑制地发汗颤抖,她使劲地用牙齿咬破了舌尖,疼痛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我从不偷东西。”
“那你怀里揣的是什么?”柯莳低着头,那木制的地板上映出模糊的影子,坐在主位的人只是勾了勾手,便有一物自柯莳怀中飞出:“抬头看看,还认得赃物么?”
得了这句话,柯莳只感觉四周的空气忽然又流动起来,她大口地喘息着,抬头去看那“赃物”正是一块白玉令牌,其上雕着流转的浮云,浮云散去后,上面篆刻着“衍一”二字。柯莳的视线从令牌上移开,落到令牌主人身上。那人个子颇高,堪称矫健纤长,墨色长发于脑后束了个简单的马尾,额前散落着一丝碎发。一双浅棕色的猫儿眼漂亮极了,令人见之难忘。柯莳努力想看清楚她的脸,却始终如同雾里观花一般,看不明晰。
她虽然自从逃婚离家后,便混迹于街头,做了个无赖子,也凭着本能知道眼前之人与自己有着天渊之别。柯莳辩解道:“仙人!仙人如此厉害,我怎么偷得了你的东西!”
“本尊也想知道。”衍一撑着脸,勉强打起点兴致:“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