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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念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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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我擦干眼泪,虽然难过,但心中无处安放的恐惧和担忧仿佛一下找到了发泄口,心中顿时轻松起来。
“不用再称呼我公主,我要重新想一个名字——”我说。
焕然一新,如获新生,就叫周焕生如何?
一个男子的名字,却代表着我告别过去,开始新生。
司马迁点头道:“周焕生,周焕生,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好名字。”
我对司马迁道:“司马兄,这次为何要救我?”我还记得上次在宣室殿外怒斥他的情景,那天大雪纷飞,我大声斥责他阻止皇上赐婚,还记得他在雪地里默默离去的背影。
司马迁一愣,随即坦荡道:“当时在下不知公主已经心有所属,便心中猜忌之,后来才得知公主和霍去病两情相悦,是在下唐突了。”
说后方知失言。我心头筑起的万里长堤上,缝隙越裂越满,心里皆是酸楚。
四人皆无言而对。
司马迁叹道:“我看皇上是不想看你二人成亲,但若不想,当初又何必赐婚?”
不赐婚哪能得来霍去病如此六天袭五座城池的舍命相战?更重要的是,若我身上留的还是他的血,那维系的血缘或许可以支持半点天子的信任,而如今这血缘也成了纠缠不清的众说纷纭的谜团,天子的信任早已随之烟消云散。
姻亲历来是古代帝王稳固人心、拉拢臣子最好的手段。若我是皇女,我和霍去病的亲事将使得霍去病成为汉武帝手上最快的刀,但同时也会使霍去病的势力如日中天。若我非皇女,我的存在就是每日提醒刘彻自己的那顶绿帽子,所以他对我和霍去病的婚姻忌之、惮之。
苏武皱眉道:“只是眼看着霍去病就要班师回朝,皇上如何和他解释此事?”
司马迁冷笑道:“这宫里多一个公主、少一个公主根本没有人关心,史家都不会记载。霍去病要查如何查?皇上告诉他昭安公主暴毙,然后再给他指婚一个公主,这种事情,历来帝王还做得少了?可怜的是霍去病!心上人没了,还被蒙在鼓里——”
苏武似乎在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司马迁硬生生将话说了一半。
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所谓有缘无份,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他若以为我暴毙而亡,也是好事,心中就没有牵挂,心中没了牵挂,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做他自己。他本就是翱翔于天的鹰隼,上天有重任降于他,何必为了我牵肠挂肚,缚了手脚?”
司马迁、苏武皆诧异朝我看,道:“公主果真是奇女子,拿得起放得下,乃女中豪杰。只怕霍将军若知道了实情,未必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不会。”我道,“服毒我自己所为,皇上命人将我救过来,他既没有要我的命,也没有派我去和亲,反而只是将我放出宫去,要我不回长安。俸禄不少,衣食不缺,还有自由,这已经是一个天子能够给予的最大的仁慈,这对我也是最好的安排。”
司马迁道:“派公主和亲?若皇上真做的出来,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去攻打匈奴?他就不怕史官一笔落在朱册上,回头烧给祖宗看,被挨鞭子吗。”
他这话说得讥嘲,隐隐感到他对刘彻的不满。
苏武道:“公主早些休息,明日在下和司马兄送公主启程。”
我摇摇头说,我不去张掖。
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我。
张掖,人称塞外江南,离长安千里迢迢,就算刘彻派人来寻我、杀我也需十日半月,李陵在那里做骑都尉,可以护我,照顾我。可是,他能护得我一时,能否护我一世?何况他几年后也迎战匈奴,我何以拖累他。本不属意于他,就不该在落难时再去找他。
我拿定了主意,道,“不去张掖,去阳陵。”
阳陵是我母亲的故乡,我还未曾去过,若在生我养我的人的故乡度过在汉朝的下半生,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司马迁、苏武走后,小采心疼地看了我半天,怪我竟然如此冲动,差点将命丢掉。
“公主真是胆大,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陛下没有要太医救你,或是没有来得及救你,该怎么办,你可知小采得知公主服毒,奴才当时差点要追随公主而去,奴才当时想要是公主真有个三长两短,奴才也……也不活了。”
她又哭起来,哭得我难受。
我朝她笑笑,道:“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赌一下了。”
“赌一下?赌什么?”她问。
“赌他心中尚有父女之情,赌他爱才惜才,更赌他对我娘亲还是有几分真情的。”我道。
小采似懂非懂看着我。
她道:“公主说什么我没懂,但奴才知道公主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就比如说公主决定去阳陵,小采就特别佩服公主。”
“佩服我什么?”我笑道。
“佩服公主聪明啊,我听赵破奴说阳陵是从大漠回来长安必经之路,我们落脚在阳陵,公主虽然不能和霍将军在一起,但总是能看到的,奴才觉得这个安排特别好。”小采眼睛里闪着光。
“这阳陵也是长安往大漠的必经之路?”我无缘地心中悸动。
心底的事放下了,竟然一夜好眠。第二日清晨出发,才发现下了一夜的秋雨。
从长安西去的大道上,平日车马交驰,尘土飞扬,朝雨乍,路旁的杨柳洗去了平日笼罩着灰蒙蒙的尘雾,露出那青翠的本色。
我对司马迁、苏武道:“两位就送到此吧,二位还有事在身,不用千里相送。”
送别的气氛都是悲沧,何况以后天各一方。
苏武眼角泛红,似乎一夜未眠,他递过来包裹,并嘱咐小采收好,他说:“这里准备了一些盘缠等等,不多,但在阳陵安家落户也是足够了,无需担心生活家计。”
我点头道谢。
司马迁道:“阳陵有我的朋友,我昨晚已经安排可靠人去,到了阳陵自有人接应,届时记得去书与我和苏武,我们也可放心。”
我这时才认认真真看向苏武和司马迁,司马迁懒懒散散套着件儿藏青色的文士袍子,不拿眼睛迫人时,颇有几分儒雅俊秀;苏武穿着见灰色的袍子,浓眉大眼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几分青涩——不同于我们对酒当歌的那晚,他们都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了。
“苏兄、司马兄,”我道,“多谢。”我告诉他们到了阳陵我会以焕生的名字和他们联系,我急急忙忙地背过脸去,生怕他们发现我眼睛已经垂泪。
“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苏某击筑,司马兄引歌,送公主一程。”
我想起几年前莲湖池畔的得月楼,华灯初上,李陵在楼阁上吹笛奏乐,苏武击筑,司马迁以歌声相和,今日此情此景竟和那晚及其相似,那时候我们意气风发,我贵为公主,李陵苏武刚入仕途,司马迁准备远游。而如今李陵已经远在张掖镇守边关,我不再是公主,我们即将各奔东西。
马车疾驰,长安城已经越来越远,远远地还能听到苏武和司马迁击筑而歌。
我想起一首诗: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小时候读这首诗的时候没有感觉,今日我才知道离别依依,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阳陵,是离长安最近的边陲小城,这里民风淳朴,平和。虽然是边陲,虽然车来人往,但也算是山清水秀。这里也是我娘亲的家乡。
这里有一湾浅浅的仙子河,有一点像长安的莲池,河畔有杨柳青青,河中有莲叶田田。我在河畔买了一处土墙灰瓦的小院,院子里长着高高的桂树和大丛的天竺葵,我和小采算是在这里落了脚。
这儿的人热情好客,妇女们在一起干活聊天,男人们凑到谁家喝酒打牌也是寻常的事情,节日里男女老少载歌载舞,不似长安城里人情淡漠,我来了刚半个月,却很喜欢这里。很多时候,我微笑着看着人们干活、喝酒、聊天,小采在旁边坐着针线,我跟小采说,我们就在这儿过一生罢。
小采不吭声,过了半晌说,公主,再过半个月就是九月初二了。
是了,九月初二,本是父皇指婚我和霍去病成亲的日子。而如今物是人非,天各一方。他现在应该已经还朝了吧,当他知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会不会很难受,我知道他难受时不会哭出来,只会心里疼,可我情愿他不要难受,忘了我。
那寝宫园子里的桃花树定是果实累累了,霍去病,你走在树下可曾想起过我们在树下说过的子孙满堂的话。
那花树下的桃花酿定是浓香甘醇,你和谁共饮?
小采说,公主你哭出来吧,你越是不哭我越难受。
我摇摇头,我对小采说今日八月十五中秋节,咱们好好过节。
我穿上水红的儒裙,将头发盘成簪花髻,鬓上一朵大红玫瑰。这样鲜嫩的颜色我在宫里都极少穿。
是了,人越是落魄的时候,气势越不能倒,越是拿出那十二万分的精气神来;人越倒霉的时候,要穿的比平日更艳,要笑得比平日更甜。
因为,明日又会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