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七兮客

35、再回首

　　中秋夜，阳陵的风俗是放荷花灯，若是有未婚男子属意哪家的姑娘，送她一盏荷花灯，若姑娘有情，会将情诗制成小小的信笺写在上头，顺着仙子河飘向对岸的心上人。
　　我们出门，街上的小孩子看到我们围着唱跳：“仙子河畔的仙女姐姐来喽！”
　　还有小孩子唱：“月里的嫦娥下凡了！”
　　我笑起来，笑的喘不过气。我看到天上的明月，这边陲小城的月似是比长安的要大要亮，仿佛可以照见天底下所有有情人似的。
　　街上人潮熙熙攘攘，小采毕竟贪玩，囔囔着要去河边看灯，被汹涌的人流冲散，我只得顺着人流走。有人推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摔倒了面前一个人手上的荷花灯。
　　“对不起，公子，我将你的荷花灯摔坏了，我……”
　　月朗星疏，对面的男子穿紫袍，佩美玉，风神出尘，杨柳梅竹中出来的风骨人物。他朗朗笑道：“不碍事的。”
　　他看着我对我说，这灯就送给姑娘吧。
　　他将灯给我，我看看灯有两处稍微有破损，便道：“我晚上拿回去修补一下，应该可以修好——公子府上那里，我明日送去。”
　　那男子指着那河对岸的高门大院道：“阳陵周府周如安便是。”
　　他后来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阳陵周家便是我的娘亲的母家，如今我正驻足在它的门外。
　　我提着花灯，心思游荡，却见陡然街上多了很多兵士装扮的人，人们纷纷在路边驻足围观，旁边一个女子问：“那是什么官爷，这么大气派。”
　　他男人说：“你这妇人这都不知道，那是我们大汉朝大名鼎鼎的将军霍去病。他上个月打完了河西，把那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连休屠王都投降我们汉朝了。”
　　身边另一个人说：“不是不是，休屠王开始说投降我们汉朝，结果中途变卦，拒绝投降，浑邪王攻杀了休屠王，但休屠王手下四万名匈奴兵借机要逃走。”
　　大伙听得入神，纷纷问结果如何，那男子见大家都听他，越发绘声绘色讲起来：“多亏那霍去病将军当机立断，一个人冲到匈奴阵中，与浑邪王相见，把要逃跑的八千名匈奴兵全部斩首，匈奴兵才乖乖投降我们大汉。”
　　人群有人道：“这个霍去病将军了不得，一个人冲进匈奴阵营里！”
　　“正是！我听说匈奴人给他起了个名称，叫：杀神。他在哪，把匈奴人就杀到哪！”
　　“我听得这里的匈奴人都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他们也有今天。”
　　大伙说得起劲，有人嘘声，那大将军霍去病的坐骑来了。
　　我远远的看着他，他身着玄色铁甲，头戴朱色头盔，墨发高束，手握林槊，眉目冷峻。
　　这是一副多么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
　　我在人群里傻傻看着，剧烈的心跳突兀的嘎然而止，眼泪止不住落下，哽咽住，我想喊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骑在高马上，目不斜视，缓缓走过我的身边，却未曾看到我。
　　“霍去病！霍去病！”我边哭边喊道，却被拥挤的人潮越推越远。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声音，茫然回首朝这儿看来，像是寻找什么，又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坐下的小乖仿佛感应到我的存在，步伐蓦的一止，座上的人又回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自嘲一笑。本就生得一副英俊的好样貌，一笑起来，风神俊秀，动人心扉。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欢呼。
　　“霍去病！霍去病！”我的声音被鼎沸的欢呼声淹没，眼睁睁看他远去。
　　待到几万名将士浩浩荡荡穿过街市，有匈奴兵亦有汉兵，已经是深夜。
　　有人嘀咕，这大将军霍去病已经得胜归来，怎么晚上还行军，这么急回长安？
　　有人回答，听说他这是回去要和公主成亲啊。心头着急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道，将军配公主，实在是良配。
　　霍去病，你为何这么着急回长安，你可知道你早一日回去，就多一日心伤。
　　小采找到我时，我正拿着花灯在仙子河发呆，小采问我有没有看见霍去病。
　　我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喊住他，喊住他。她哭。
　　我喊不住，就算喊住了，能改变什么吗。
　　什么都不能改变。
　　小采哭：我也看见赵破奴了，看见他了，他未曾看见我。
　　小采，是我耽误了你。

　　梦境里，教授以及师兄师姐们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周蔷同学，本院经研究，本次团队研究课题第一阶段已经圆满结束，介于你本次实验出色表现，授予你优秀科学志愿者称号。”
　　谢谢各位关怀，这是我应该做的。
　　但，结束？
　　“本次研究第一阶段已经结束，感谢你为本次课题的付出。”教授说。
　　“所以你可以回来了，欢迎你回家。”
　　“不，我暂时不能回去。”我说。
　　为什么。
　　我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我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团队的人为我是否应该回来而争执不休，以袁师姐为首的一派人文学科专业的队友们希望我暂时留在汉朝，他们认为“有情人即使不成眷属，也应该有个了断，不该这样不了了之”；而以叶师兄为代表理工队友坚决认为我应该回来，“实验阶段已经结束，再进行下去意义已经不大，何况实验阶段结束正要进行分析阶段，没有那么多人手对我实时跟踪。”
　　双方都是据理力争，争执得沸反盈天，咄咄不休。
　　教授一开始一言不发，对上我执着的眼神，不多时，说道：“那就暂时先留在汉朝。”

　　撕拉一声，门被推开，梦境像是被挑破的幕布，喧闹声真切了，莽然惊醒，坐起身来。小采问我：“公主，又做噩梦了？”
　　翌日，我差小采去周家将荷花灯还回，心中依旧想着昨日街头与霍去病相遇。
　　之前总想着纵然他没有看到我，但我看见他已然足够。现在才发现人心是无止境的，当你看到了他，还会渴望再看到，如同成瘾一般。
　　我突然忆起从前众人说霍去病是长安城极风流俊俏人物无人能出其右，过去从不觉得，昨日却突然惊觉他竟真的长的匪夷所思的俊逸至极。

　　曲月似钩，难盼团圆。
　　近日来我常常练吹笛，借以消磨那无尽的时光，说来奇怪，年幼时怎么也学不会的吹笛，现在竟慢慢入港，能吹出一两曲了。笛声悠扬，不知顺着这秋风，伴着边陲的漫漫黄沙，是否会传入长安，传入未央宫中？
　　萧瑟的秋风起，我又取出竹笛，正准备吹起，看到周如安站在院中。
　　他人本来就清致，背着晨光，暖金色勾勒出他的轮廓。
　　近来他时常来我的小院坐坐，有时听听我吹笛，有时喝一杯清茶，他话不多，就是经常盯着我看。
　　周如安说：“焕生姑娘，在下总觉得你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给他斟了一杯菊花茶，笑道：“要不是每次见面你都要如是感慨一番，我都要怀疑这是周公子的搭讪套路了。”
　　我故意不问他认为我和谁相像，因为我知道，我长得像我娘，而他，周如安，是我娘兄长的儿子，是我表哥。而这些，我从未和他提起，他也从未问过我。
　　他静静听我吹完一曲，对我说：“在下喝了焕生姑娘的菊花茶，姑娘可否收下我的荷花灯？”
　　我放下手中的竹笛，看那满园黄叶凄凄落下，想起我娘走的那天亦是如此这等场景。看着他的眼，半天道：“公子总说我面熟，可否问一下，我长得像公子的哪位故人？”
　　“你长得像我的一个亲人，我在小时候见过，只有数面之缘，但着实印象深刻。”
　　“她长得极美，且聪慧善舞，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简直惊为天人。焕生姑娘你和她竟有七分相似。”
　　我心中默然，努力地不动声色。
　　“这天人之姿我不敢当，但你说的这七分相似，我倒是有点好奇了，这天下有如此相似之人。焕生有机会定要见识见识这位天人。”
　　他黯然道：“你是见不到了，她已不在人世。”
　　我做出吃惊的样子。
　　他道：“这人是我姑母，但已经去世多年。”
　　我叹道：“如此国色天香之人竟然红颜薄命，可惜无缘相见。算起来她的年岁应该不大，为何早早香消玉损，她有没有许配人家？”
　　不想周如安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了我半晌，道：“在下的姑母本是大贵之人，只可惜心思单纯，在有身孕时受了惊吓，不足月便诞下一个女婴，身体未恢复便被奸人所害，自此留下了病根，没过几年便去了。”
　　我心中电光火石一般惊起，有孕时受到惊吓，不足月产下女婴……完全和刘陵所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