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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赵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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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太太屋里常年有一股佛香味。她信佛,将佛龛立在了厅里。里面一尊白瓷菩萨因被她时时擦拭,带上了莹光。
百里坐在她厅里的圈椅上。圈椅有些年份了,深红色的木质发出油光。晏太太跪在佛龛前,良久都没有站起来。
他年纪小,又有眼疾,晏太太没有那么多避讳。
这几日连绵下雨。暴雨之下,江水涨了不少。
百里的眼睛好了很多,已经能看见不少东西。虽然只是隐隐绰绰的影子,但比起之前好太多了。有时他看这些背光的影子会出了神,要着迷看很久。
此时他看着晏太太屋里的佛龛,便发起了呆。
佛龛很大,有飞檐,有雕花的柱子。他横竖是看不清,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一座,猛一看好像只巨大的老虎。
——像极了他见过的谁的棺椁。
“小先生吃茶。”
晏太太不知何时起来了。她已年近半百,虽然保养得宜,也稍有老态。
百里冲她的方向点点头,伸手摸索过去,拿住茶杯。
晏太太看着他的手。纤长,白皙,指甲修得圆润。晏太太心里有点疑惑,他目不能视,怎么修的指甲?
“太太,”百里喝了口茶说,“我有点事情想问问,关于谢明青。”
晏太太没有说话。她手里佛珠轻轻地拨弄,发出轻微的声音。
“你问吧。”她终于说。
“谢明青是怎么死的?”
哗一声,晏太太的珠子划错了一颗。
怎么死的?
她不太想提起了。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最后的那双眼睛。
大睁着的,黑漆漆的眼睛。
光掉进去,仿佛掉进了井里,没有办法出来。
“他得了急病,心疾。”晏太太说。
谢明青躺在床上,露在外面的部分雪白一片,连指甲都白了。
他的手攥得死紧,眼睛睁得极大。眼里已经混浊了,早已不能像之前一样,照出长长睫毛的影子。
他整个人都冰冷,而且僵硬。
他死了。
可是晏太太拿厚被子捂住了他。她怕他冷。
那时候,她身边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灰袍,没有发出声音。
晏太太看着他把水桶拎出去,倒掉,然后提新的水进来。
她心里一片茫然。
谢明青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赵先生说,太太节哀。
她便好像开了泪阀,眼泪再止不住,从眼眶里满溢了出来。
她的声音压抑得变了声。
“可是明青……明青……”
……可是明青,死了啊!
这是她养到二十二岁的孩子。
一直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他死的很明白。死之前,他说要死在他自己的床上。
赵先生说:“太太,您知道的,早晚会有这一天。”
晏太太摇摇头,她的声音呜呜咽咽,几乎听不出来。
“太惨了啊,太惨了啊……”
她惨叫似地说:“赵先生,我真的不愿意的……您知道的……”
赵先生宽慰了她几句,然后叫人去抬棺木。
他最后走到谢明青身边,看了看,替他合上了眼。
手摸上去时像在摸猪肉。谢明青僵硬得像个木头,完全不像才死了一柱香的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死者脸皮灰白,比一般的死人还要白。
他认识他超过二十年了,这曾经是他知道的最坏的结局。
他一度以为他会比这个结局好,而且要好很多。
可惜他最后还是这个结尾。
“这在二十年前就注定了,太太。”
赵先生的声音很低,他的声音很温和。可是明明是的安慰的话,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冷漠无情的味道:
“当初我带他回晏家,太太就该料到这一天了。早晚而已。”
“他发了心疾,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断了气。”晏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在梦呓。
“是我的错。我太担心长生了。要不是这样,我也……”
晏太太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小先生能救我们长生吗?”
“贵宅有鬼气,每个人身上都有,包括您。
“独独晏老爷身上没有。”
百里看着晏太太,咽下了一口茶:“太太为什么觉得晏老爷需要救?”
晏太太张了张嘴。
“我要是晚来几日,秀雪姨太太几乎死掉了。
他并没有放过她,一双清亮的眼盯住了晏太太,好像是豹子盯住了猎物:
“太太,我再问一遍:谢明青,是怎么死的?”
晏太太没有再说话。她静静等了一会儿,疲倦地站起来。
“小先生走吧。”她用一种近乎冷淡的声音说道,“赵先生的人约摸快要来了。明日我把小先生的酬金备好,不留小先生吃午饭了。”
这是逐客了。
百里支着头看着晏太太的背影。她是小脚的女人,颤颤巍巍往房间去时,背影里都带着悲伤的气。
百里看不了那样清晰。他只能忧伤地想,马上,明天,要没有饭吃了。
隔天吃早饭时,只有百里一人了。好在大家都对他不错,仍旧帮他夹菜递碗。
吃到一半晏太太叫人送来一个包袱。他看不见那些太仔细的东西,只好伸手摸。里面大约是衣服和钱,有一包茶叶,还有一顶毡帽子。
可惜没有点心。
百里吃好了去向晏老爷道别。他眼睛比之前好了很多,又记得路,很快到了晏老爷的院子。院里洒扫的人不少,问晏老爷在哪里,却都说不知道。
百里便进屋等了。他性格如此,从来不额外考虑别的。
屋里的陈设,他今日看的更清楚了。但意外地觉得这里不讨他喜欢。
他站起来,顺着客厅稍微走走,终究是好奇,忍不住要看汉人住的地方都有些什么。
厅旁是一重门。厚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头。百里安安静静走过去,视野竟然越来越清晰。
一重门,两重门……
晏老爷的千工床前,藏了四重门。
晏老爷的卧房,光线说不上好。屋里的窗幔床帘都用的厚重,地毯也是颜色深的一块。
他的屋里有一层灰,看起来很久不让人打扫了。
百里听晏家人提起过,晏老爷回来没多久,便让人只收拾庭院客厅,不许进卧室了。
这也是晏老爷举止奇怪的一部分。
百里在他的床边,透过门往外看去。重重叠叠的门,像是一层一层的棺椁。
门洞整齐,斜斜着可以看见谢明青的骨坛。
床上似乎有人。妆花的被子铺着,微微隆起,占了整个铺面。
浓得化不开的黑气,盘旋在他的床上。
像是泼了浓浓的墨。
百里心里有些奇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被子揭开了。百里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锦被之下,卧铺之上,是谢明青。
黑黄,散碎的遗骸,被拼成了人形,安放在床上。
没有什么闹鬼。
房间里的是谢明青。
谢明青一直都在。
是了。
晏老爷没有说谎。
“你在找什么?”
百里猛地回头。
——是晏老爷!
百里的手一动,身上的衣服带出一点波纹。他要用上次同样的办法,从他身后绕出去。
他不知道这叫什么。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他天生就会。
可惜他只来得及痛叫一声,身形从晏老爷身边跌到地上。身上好多地方麻麻的疼,似乎被什么蛰伤。
他抬起头来。
一个灰朴朴的影子,站在他身前,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你……”
灰色的人有点惊奇。
晏老爷抓住他,咬牙切齿地说不出话。
那种眼神太凶狠,几乎想把他撕碎。
“长生。”
灰衣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温和的语气,非常好听。
百里头一次感到畏惧。
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他畏惧他身上的气息。
似乎他曾见过这样的人,吃了天大的亏。
“你不是人类。”
那个人用好听的声音说。
“你胡说!”百里忍不住反驳。
“不是人?”晏老爷也在同时发问。
“长生啊,”那个人带着笑叹气。他笑的很低:“刚才打在他身上的,不是一般的米,是旱稻米。”
他的语气好像在教学得不精的学生:“你忘了?这种米可以通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