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拾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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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去了他的坟上。”
晏老爷低头喝了一口茶。他没有再往下说。
说什么？他说不出话来。
他一合上眼睛，眼前就是谢明青的坟。
离他的坟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樟树。树冠铺天盖地，仿佛一把大凉伞。
谢明青就埋在江边低地里。
那天正是蒙蒙雨的天气。
往年蒙蒙雨的时节，他们会一起到江边游荡。晏安身体不好，这个时节晏太太要额外担心他受风寒。青草地里有时候藏着一只虫子，谢明青看见了，会抓起来给他看。
他一般都要取笑谢明青的幼稚可笑，一面却很喜欢这种时节。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见几回。
“长生，”谢明青说：“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晏安只是笑笑。到了夜里，谢明青便端着药碗来他房间里了。碗里只是浅浅一点药，喝下去气味腥甜。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
谢明青总是这么说。他便抬起手，把他的手抓在手里，细细看他的手指。
手指上遍布着针眼。每一个手指上都有。旧的还没完全消掉，新的便又添上了。
今天的针眼，扎在无名指和中指上。
“太太说过的，我福重寿长。分给你一半，我俩都……”
晏安突然打断他：“我不想这样了。”
谢明青一怔。
晏安捉住他的手，不让他把手缩回去。他的眼睛透过谢明青长长的睫毛，望进他的眼睛里。
谢明青的脸上莫名有点红。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路子。我不想这样了，明青，奄奄一息，将死未死。”
谢明青的脸色有点发白。他嘴唇有点发抖。
他松开了谢明青。
“你回去吧，今晚我自己睡。”
谢明青没说话，晏安背对他，只听到他带着怒气的脚步，还有最后重重掩上的门。
随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他们互不搭理。晏太太发了愁，悄悄问晏安：“你们闹什么？”
晏安闭口不言。隔天谢秀雪带了只雪白的小狗来晏宅，他俩之间仍是不说话。
晏安看见了狗觉得很好，便问她将狗留下来多养一阵。
谢秀雪笑起来：“你养吧，我不要了，送给你们。”
她长得跟谢明青有七分像，笑起来时更像了八分。晏安看着她笑眯眯的，不由也笑了起来，说：“我不要你的。我们带着狗出去玩吧。”
谢明青不太情愿，好不容易才拖拖拉拉出了门。去的仍旧是江边，仍旧是草长莺飞。
狗在草丛里穿行，谢明青终于忍不住跟着一起跑。他和谢秀雪哈哈大笑，一起去追。
终于他在大樟树附近时，把谢明青扑倒在草地里。谢明青滚了一身的草叶子。
谢秀雪抱着小狗说：“多大的两个人了呀！”拿树枝在他们身上抽打。
他一面摁住谢明青，一面躲避谢秀雪的枝条。笑得喘不上气。
……那片草地，似乎就离谢明青的坟不远。
小小的、孤伶伶的坟。
坟前有一丛开得正浓艳的杜鹃花。
岭南的风俗，亲人入土安葬三五年，便重新起出死者遗骨，冼净放入骨坛里，供奉在祠堂。因此入土的地方只做浅埋，而且多半埋在潮湿的地方。
他请人算好日子，便和谢秀雪一道过来。晏太太受不了这个场景，在家里并没有跟来。
人很多。挤作一群，乌压压的，却没有什么声音。
他在坟前站了很久，扬了扬手，说：“开始吧。”
作法的，挖土的，忙着给他递茶水毛巾的……晏老爷面色灰白，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谢明青的坟浸了水，棺材都朽烂了。挖的人退下来，让出空隙让晏老爷亲自察看。
他的颅骨露在外面，被棺材板压坏了一块额角。
揭开面上朽烂的盖脸布，谢明青的遗骨发黑发黄，脏污腐臭。一点乌黑的发结着块贴在发暗发黄的额骨上。漂亮的眼睛只剩下两个空洞，秀挺鼻骨似还剩一点，也是发黄发暗的颜色。生前的那一口白牙全露在了外面，狰狞可怖，一点看不出生前的样子了。
晏老爷看看谢秀雪，再看看他，不太敢相信。
他命人把盖在谢明青身上的寿被揭下。寿被层层叠叠，被水浸久了，结成了硬硬脆脆的一块。
揭开后顿时一股恶臭传来，人群里发出呕吐的声音。
他成了扁扁平平的一具骨架。
由于寿被隔开了土壤，他的骨架比头骨要白皙。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碧翠油绿的戒指。
晏老爷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到底走下了墓地，伸出右手握住了那只手。
人们当然也看到，晏老爷的右手，同样的位置，也有一枚同样碧绿的戒指。
晏老爷抬起头，看着谢明青的白瓷坛所在的方向。
生前再是光鲜俊美，死后也只是小小一坛。
百里坐在椅子上，斜着脸看他。他不太明白晏老爷到底是觉得谢明青好，还是觉得不好。他带着点困惑问道：“那么，四年前你为何要走？”
晏老爷说：“我不想那样再过下去。”
“哪样？”
晏老爷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既然能看见魂……”
他的眼中有点神色闪动。百里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看不见魂。我看到的是气。”
晏老爷没有回应。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我想对他说几句话。”
百里笑了起来：“晏老爷，你为什么不趁他活着的时候说？”
晏老爷脸色难看起来。他似乎生了气，突然收回了让人窥探记忆的做法，面色惨白地冲他挥了挥手。他忘了百里看不见的事情，自顾起身，往别处去了。
百里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脚步。
他站起来，试图跟着这个步子走。
屋里突然多出了好多声音。无数个脚步声，混乱而且嘈杂。有的脚步带着风，快速地冲着他撞来。
百里有点吃惊。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鬼魂作祟，但是大白天这样闹的，实属从未遇见。
他来不及闪避开这个冲他而来的鬼魂了。
身上的零碎饰品叮当作响。他手里扔出一个小银铃，正砸在这个鬼魂上。
银铃穿透鬼魂时，似乎无端遇到了阻力。直到落到地上，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被铃铛打中的鬼魂静止了。
纷乱的脚步声也停住了。
百里的手从它身上穿过去，捡起了铃铛。
“你们胆子可真不小……”
他突然说。
他的手虚虚贴在鬼魂的表面，衣服中似乎有波浪涌起。随后，一屋子的鬼魂化作了黑气，顺着他的手涌进了他的黑衣里。
“……这是多少年前的阴气？……”
百里觉得非常恶心。他快吐出来了。
他甩了甩头，像要把这些污秽之气甩出去。最终只是干呕两声，一脸惨白。
他最终往前走了两步，离开了这间屋子。
隔着不知多远的一个地方，草屋里的一串银风铃突然无风自动。
有个人从深山中遥遥望向远方。
他面色苍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极淡。眉头皱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最终他叹了口气，从草屋里走出来，锁好了栅栏。
山路陡峭，他一身灰袍，夹着一把雨伞。走过的地方，脚印深深印在土里，走的很稳。
他走的很快。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拾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