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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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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
忘川河水自九幽之下蜿蜒而来,绕开六道轮回,钻过奈何桥,扭开三生石,穿过酆都城,避开鬼门关,一路向东,浩浩荡荡,奔向不知名处。
张船夫一竿子戳了下去,将船顶向岸边,取下腰间的葫芦,猛灌了一口酒,吆喝道:
“过河了过河了,要过的抓紧了!”
来往的鬼差脚步匆匆无暇理他,排成长龙的鬼魂中亦是无人应声,他倚在船篷上,摇了摇葫芦,小口抿了一口,冷眼瞧着望不到头的队伍。
天边一道墨色流光划过,张船夫喜上眉梢,一口饮尽,使劲一撑,将船驶离,不多时便到了奈何桥下。
“大人今日回得早啊?”
张船夫伸长了脖子,往桥上看去。
半人高的汤瓮面前,站着一位“老妪”。
只见他满头银发,眉目疏朗,背部有些佝偻,却并不给人以颓废的感觉,反倒觉得精气神很足。
墨色长袍掩盖了他的身形,举手投足间,道道金色符文在他袍袖上显现,散发着亘古玄奥的气息。
然而,连天界守门的天兵都知道,地府的孟婆,虽为女相,实为男身,常以老妪面目示人,世间无人得见其真容。
这已经是众仙皆知的“秘密”了。
据传闻,当年妖皇太一甚至问过女娲圣人,孟婆为何不露本相,女娲圣人只回了一句“天机使然”便止了这个话头。
谁知这样一来,好奇之人是越来越多,直到某一日,有一胆大妄为之人,认定孟婆沐浴之时会显露真身而跑去窥伺,被孟清一袖子扫进了畜生道,方才告一段落。
众仙这才想起,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孟婆,实力仅次于六位圣人,是天下唯二的准圣人之一。
从此再无人敢随意放肆。
“酒喝完了?”
孟清信手一指,一点泪滴浮现,径自落入手下沸腾的汤瓮之中。
“是啊,眼下还没到换班的时候,还请大人替小的满上。”
张船夫腆着脸把葫芦递了出来。
“你这酒瘾也该戒一戒了,赶明儿我得给阎罗说一声,送你去地藏菩萨那,跟着修修佛法、磨磨心性。”
孟清说完,手掌一翻,酒坛子浮现,悬在半空中。
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里头的酒便化作一条涓流涌了出来,如一道拱桥般,坠入葫芦。
“您可太高看小的了,就咱这块料,能听懂人话就不错了,哪还敢高攀地藏王菩萨。”
张船夫眼巴巴地盯着葫芦,耳朵也一动一动地,仔细听着里头的水声。
“哟,老张,酒又喝完了?你今儿一早才打满吧?”
牛头牵着一个魂魄过来,见张船夫在此,便在一边等着。
“我有什么办法,谁让大人这‘奈何酒’酿得好呢?”
张船夫抱着刚好满上的葫芦,喜滋滋地告了退,大喝一口,浑身是劲,一竿子便回到了鬼门关。
孟清挥手收去酒坛,两指在脑后一剪,一缕银发落下,被剪去的部分只一瞬间便长了回来,一如方才。
待他将发丝投入瓮下熊熊燃烧的黑焰之中,牛头逮了个空闲,把那魂魄拉到了他面前。
“大人,这是人界刚收来的魂魄,秦广大王拿不定主意,请您帮着看看。”
孟清只瞧了一眼,不禁皱起了眉头。
无他,实在是这魂魄有些怪异。
众所周知,凡人身死,三魂七魄混杂一团,处在蒙昧之中,因而魂体似混沌一般灰暗。
眼前魂魄的魂体不仅通明,心脏之处还隐隐有七色光芒透出,就差在胸口写上‘我不一般’几个大字了。
难道是上界有哪位金仙下凡历劫了?
孟清再度瞧了一眼神情呆滞的魂魄,心道,怪不得秦广王要推到他这里来,这哪是拿不准,分明就是不想拿。
“先放这吧。”
近来除了南极仙翁,并没有哪位仙家来给他打招呼让照顾一二,便是等等也无妨。
孟清扫了眼长长的队伍,拄着拐杖,在肩背相接的鬼魂里,点了个小童出来。
“你去摘些彼岸花来,只跑一趟,能拿多少拿多少。”
稚子懵懂,不明所以。
孟清伸指在其眉心一点,开其灵智,目送他跑开。
牛头把魂魄安置在了桥上,见状,笑道:
“嗬,小娃娃生得好啊,大人,这又是哪位仙家门下,让您给照顾照顾?”
“南极仙翁座下的。”
孟清舀了碗汤,递给上前的年轻鬼魂。
年轻鬼魂接过了汤碗,却没有立即喝下,反是盯着汤水倒映着的自己惨白的脸,怔怔出神。
“嘿,要不怎么说得投个好胎呢。老牛我若是哪天能入轮回,一定得求大人开开恩,给老牛寻个好出身。”
牛头甩了甩手上的锁链,颇为艳羡。
“那你求错人了,你入哪一道得听十殿阎王的,我可做不了主。”
孟清见那鬼魂半天不喝,便催促了一句:“快些喝了吧,别误了时辰。”
换作平常倒也罢了,今日排了这么长的队,耽搁了时间黄泉路非堵了不可。
“您太谦虚了,这地府……”
牛头还要继续往下说,被孟清一个眼神制止了,很快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嘴,忙道:
“老牛嘴笨,险些说错了话,多谢大人。”
似是为了转移话题,牛头瞪着一对大眼,对着那迟迟不动手的年轻鬼魂喝道:
“兀那小鬼,还不快把汤喝了,莫不是想去十八层地狱走一遭?”
话音刚落,鬼魂仿佛是被戳中了什么要害一般,将汤碗往地上一摔,吼道:
“我不喝!我要回家!”
对此牛头已是见怪不怪,随手一巴掌将他拍倒在地,弯下腰捡起汤碗,恭敬地呈给孟清。
孟清把碗丢进瓮边的篓子里,指了下一个鬼魂过来,舀汤给他。
年轻鬼魂靠着石桥,不住地念叨:“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回个球。”
牛头居高临下看着他,不屑道:
“你品行不端,满腹算计。嫁入王府后,不思积德行善,反倒作威作福,滥杀无辜。老牛我实话告诉你,就是你那王爷亲手毒杀的你。”
“你说什么!不可能,我不信!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鬼魂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无力蹲坐在地,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我骗你作甚?”
牛头翻了个白眼,轻轻一提,下了桥,把他按在了忘川河边。
暗黄的河水中,鬼魂分明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说自己是天下唯一一个值得他真心相待的那个男人,将自己从倌馆那种下三滥地方救赎出来的那个男人。
竟在他亲手做的那碗银耳莲子羹里下了断肠散。
亏他还一心只恨自己是男儿身,不能名正言顺嫁入王府,不能替他生下一儿半女,故作大度容他纳下十二个妾室。
一滴晶莹的泪水自他脸颊滑落。
孟清勾了勾手指头,将这滴鬼泪收入掌心,眼看着那鬼魂一霎时怨气丛生,有转变为厉鬼之兆。
牛头对此似是司空见惯,手中锁链一抖,叮叮当当声音响起,鬼魂周身怨气一下子被吸去,前一刻他还凶相毕露,转眼间便奄奄一息地躺在原地。
就算是这样,他还在不断地重复:
“我不信,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他说他爱我,他说只要我替他杀了那个世子,就没有人会妨碍我们了……”
孟清只一瞬便明晰了泪中哀怨,将鬼泪投入瓮中,待汤水涨了一点,吩咐道:
“带去三生石,让他看个明白吧。”
“大人宽厚。”
牛头提起鬼魂,朝着三生石的方向行去,边走边说道:
“放心,人是你杀的,他指使的你,他也逃不掉。以我老牛的经验,再过两年他就下来了,你加把劲,兴许还能当他爹咧。”
听完最后一句,面如死灰的鬼魂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亮起了些许光芒,张牙舞爪挣扎着喊道:
“我要投胎!我要做他爹!”
“……”
还挺上道,牛头嘿嘿一笑,把他甩到桥上。
汤水下肚,前尘尽去,七情俱消,六欲不存。
鬼魂起伏的神情逐渐平静,再无半点波澜。
孟清挥了挥手,他便自主地过了桥,稳步朝着六道轮回行去。
牛头正要告辞,耳边传来孟清柔和的声音:
“你帮我把这些碗背到孟婆庄,等洗干净了再送过来。”
“是。”
早前离去的小童回来了,捧着花小心翼翼走到孟清面前,有些羞赧地说道:
“我只采到这些。”
小童年岁不大,看上去不过五六岁模样,怀里抱着十来朵红得娇艳的彼岸花,往来鬼差无不施以羡慕的眼神。
“不错。”
孟清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左手拿了只碗,右手将他怀里的彼岸花一朵一朵取了过来。
每一朵彼岸花在他放进碗里时,都化作一滴红色的水滴。
待十四朵花都融尽后,他从汤瓮里舀了一小勺汤,混着碗里的水滴,喂给小童喝下。
有了他打下的烙印,不仅方便鬼差索魂时辨认,还可护佑其魂魄不受侵犯。
至于护佑到什么地步,就得看他自己采了多少花了。
换句话说,都是个人造化。
小童喝完,乖巧地把碗递回。
孟清接过,伸手在小童额头轻轻一抹,他方才灵光闪现的眼神一下变得呆滞起来,随即似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往轮回而去。
就在这时,天边一道红光闪过。
张船夫瞧见了,冷不丁浑身一抖,急急忙忙撂下葫芦,钻进了船篷里,安详地躺下,默默算着今日宜忌。
好端端的,这位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