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绣球》穆宇飞

2、第 2 章

　　红光尽敛，应琢身着一袭红衣，身姿笔挺立在了孟清面前。

　　世人皆道月下老人，殊不知，月下老人不过是应琢成道之时行走世间无数化身之一罢了。

　　恰巧“月老”一名流传千古，加上准圣人名讳无人敢直言，一来二去，就这样沿袭下来了。
　　只可惜，浪费了这身好皮囊。

　　也是，谁又能料到，顶着“老人”名头的应琢，实际却是一副少年模样。

　　面覆寒霜，眸若秋水，眉心一点朱砂痣，头上一根月桂枝，一袭红衣骄阳似火，两袖云纹不惹凡尘。

　　倘若不是这么一张棺材脸，估计月老每天都得忙着处理自己身上的烂桃花，哪里还有空去替别人牵红线。
　　尽管现在也有不少仙姝倾心于他。

　　孟清故意给他端了碗汤，调笑道：
　　“月老可是路过口渴了，来我这讨碗水喝？”

　　应琢并未接茬，袍袖一抖，一个小娃娃滚了出来，顶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想不到阔别数日，月老竟有了孩子，真是可喜可贺啊。”
　　孟清忍着心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假意说道。

　　前几日他找南极仙翁下完棋，顺路带些仙果给广寒仙子，瞧见应琢府上那棵桂树刚发了新枝，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这桂树早早便有了地仙修为，即便放在下界，比起一方妖王也是伯仲之间。
　　若是在南极仙翁那，少不得能做个茶侍，现在还一直处在蒙昧之中。

　　回想起南极仙翁那一株杂草都能开启灵智化了人形，应琢这边如此之多的仙家花草，却无一只精怪诞生。
　　这样一比，姻缘司实在是太冷清了。
　　于是他没忍住，顺手便点化了这棵桂树。

　　瞧这双晶莹剔透的碧眼，水晶石似的，他眼光多好。

　　“孟清。”
　　应琢直直地看向他，清隽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你说吧，我听着呢。”
　　孟清心里默默记着，第一声，还有回旋余地。

　　“世间诸事均有因果，你既司掌轮回，怎可胡来。”

　　“它修为足够化形，我不过是助它一助，算不得胡来。”
　　孟清狡辩道。

　　“自有天道演化，何须插手。”
　　“正是天要我瞧见它，换作旁人又怎么会插手。”

　　“孟清。”
　　应琢语气平稳，再度唤起他的大名。

　　“行，我错了，您大人大量，放我一马？”
　　第二声了，孟清从袍袖中取了壶酒，笑嘻嘻递了过去。

　　应琢没有接，将小娃娃推至孟清脚下，扭身离去。
　　意思很明显，你点化的，你负责善后。

　　孟清把娃娃带到一边，思考着往哪安排较为妥当。

　　地府没有灵气，不适合这类仙树长待，南极仙翁那已经够多了，送过去怕是只能看门，太过委屈。
　　镇元子那……

　　孟清兀的想起，上次王母开办蟠桃盛宴时，他与酒仙非要就谁酿的酒更胜一筹拼个高下，未成想两人都喝高了，跌跌撞撞之下，他跑到姻缘司那，硬是把一众花草悉数点化了个遍。

　　一时间满院子都是幼童哭笑之声，扰得整个姻缘司不得安宁。

　　当时应琢的脸都快比锅底还黑了，好在镇元子卖了他一个面子，亲自上天将这些幼童接了去，否则他还真不知如何处理。
　　有这么一遭，实在抹不开面去麻烦人家。

　　孟清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饮尽，低头对着小娃娃，两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孟清失笑，拟了化身替了自己，一把捞起他，沿着忘川，往九幽行去。

　　地狱之下，九幽之上，这一空处乃是地府最为贫瘠之处，既无一丝鬼气，又长期处于昏昧当中。
　　无边黑暗里，仅有地藏王菩萨所在之处，亮着金色的佛光。

　　谛听安静地躺在默诵经文的菩萨边上，听见孟清下来的动静，动了动耳朵。

　　诵经声一顿。
　　地藏菩萨睁开双目，淡淡说道：
　　“孟婆来意，贫僧已然知晓，桂树自有道缘，贫僧渡他不得，还望海涵。”

　　“多有打搅，就此告辞。”

　　孟清一拱手，揉了揉上前用脑袋拱他的谛听。
　　后者则是神情惬意，显然十分享受。

　　谛听身为地藏菩萨座下神兽，虎头龙身，狮尾麟足，一对灵耳听尽人心深浅，双目皆盲不见世间喜乐。
　　可谓天道至公。

　　“孟婆留步。”

　　地藏菩萨眼中金光闪烁，却是看向谛听：
　　“贫僧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孟清挠了挠谛听头上的一对犬耳，眉开眼笑道。

　　“这孩子有一劫数，须到人间走上一遭，还请孟婆为其开启六道轮回，送他入世。”
　　地藏菩萨淡淡地说道。

　　“劫数？”

　　孟清没记错的话，谛听跟在地藏菩萨身边这么久，从没听说过要去历劫。
　　毕竟它不沾因果、不入红尘，连当初封神大劫都没能将它牵连进去，怎的此番倒要入世历劫了。

　　对于孟清的疑问，地藏菩萨并未解答，反而两手略动，结下佛印。
　　随着菩萨两掌分开，一节冒着金光的尾指指骨从中飞出，慢慢悠悠飘到了孟清面前。

　　“世尊转世时曾留有一截指骨，孟婆不日或有大用，还请收下。”

　　地藏菩萨合拢双手，缓缓说道：
　　“这孩子目盲，自小待在贫僧身边，心思简单。他日孟婆若碰见了，还望看在贫僧些许薄面，照拂一二。贫僧在此，谢过孟婆。”

　　谛听闻言，跑回他身边，抓着蒲团，不肯松开爪子。

　　“去吧，合该有此一劫。”
　　地藏菩萨轻声说道。

　　谛听闭着眼睛，依依不舍地放了开来。

　　孟清蹲下，轻轻抚摸谛听的脑袋，安抚道：
　　“人间百年，弹指一挥间，很快就回来了。”

　　谛听蹭了蹭他的掌心，呜咽一声。

　　孟清收下指骨，只听地藏菩萨长诵一声佛号，闭目诵经，不再多话。

　　罢了。

　　孟清一手一个，抱着俩孩子往回走。

　　快到轮回前时，孟清想起轮回里的那两位，突发奇想，不若把桂树送与平心娘娘差遣，还可听得女娲娘娘教诲，不失为一番机缘。

　　昔日女娲抟土造人，于巫妖二族中再立人族，得无上功德，一朝成圣。
　　奈何彼时巫妖势强，争斗不止，初生的人族虽有女娲护佑，终究太过羸弱。

　　更何况，女娲乃是妖族圣人，总是亲近妖族更多些。

　　妖皇太一为灭大巫，取千万人族血肉祭炼，铸就斩巫之剑。一时间，人族死伤大半，几近灭族，冤魂遍野，哀鸣天地间，不得超脱。

　　幸有巫族大巫后土，怜悯世人，发下大宏愿，以身化作六道轮回，补全天道残缺，仅留一抹神智，存于轮回之中，号曰：平心娘娘。

　　自此，三界之中，凡有灵智，身陨过后，皆入轮回，地府由此而生。

　　女娲圣人念及她独自处在轮回之中，太过孤寂，便拟了化身入了轮回与她作伴。

　　“此树与你有缘，我不便接下。”
　　平心娘娘温声说道。

　　再度被拒绝的孟清只得抱起桂树，转身离开，另寻门路。

　　回到奈何桥，瞧见先前被锁在桥面上的那个非凡魂魄，他突然觉得，好像变挤了些。

　　“不得了不得了，连这等神兽都要入轮回，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马面远远地看着奈何桥上的孟清与谛听，小声说道。

　　牛头想去打听打听虚实，被马面伸手拦住，表示现在不是过去的好时机。
　　牛头会意，便在他边上蹲下，跟着看向奈何桥。

　　桥上，孟清剪下一缕发丝，置于掌中。发丝无火自燃，转眼间化作灰烬。

　　孟清拿起一个空碗，右眼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滴落碗底，尔后将灰烬倒了进去。碗中泪滴与灰烬相混，凝结成了一滴墨色的汁。
　　他伸指沾上泪汁，点在谛听紧闭的双眼眼皮上，好似瞳孔一般。

　　“有了这对假眼，投胎后不至于是个瞎子。”

　　孟清替谛听顺了顺耳边的毛，斟酌一番，还是封住了他那对可听人心声的耳朵。

　　凡世历劫，不应太过瞩目。

　　“牛头，把这魂魄带去酆都看管，在这太碍事了。”
　　孟清朗声向远处的牛头吩咐了一句，领着谛听到了轮回边上。

　　“去吧。”
　　孟清对谛听交待了些话，顺了顺他的毛，轻轻推了一把，送他入了轮回。

　　“站住！给俺站住！”
　　身后传来牛头急迫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孟清回头，只见那个“非凡”魂魄急速冲了过来，被轮回边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红绣球绊了一下，撞上了他脚边乖巧站着的桂树，连人带球一同滚入了人道轮回。

　　“……”

　　迟到一步的牛头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着急忙慌解释道：
　　“大人，小的见他呆傻就没拴那么紧，谁知道他自己挣脱了往轮回跑，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气力……”

　　孟清皱起眉头，伸指掐算了一番，天机遮蔽之下，算不出结果。
　　司掌轮回这么多年，这种事倒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轮回之内，平心娘娘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伸手在虚空中一掏，自凡间把红绣球捡了回来，递给女娲圣人。

　　“物归原主。”
　　平心淡淡说道。

　　“有劳妹妹。”
　　女娲圣人心念一动，绣球化作一枚小小的耳坠，贴在她的左耳之上，只听她轻声说道：

　　“不知哥哥这一遭，能否解脱。”

　　平心重新闭上眼睛：“自有天命。”

　　天命。

　　女娲抬起头，仿佛破开虚空，与天道之中的那位对视。

　　心中念头仿佛悉数被看穿，她低下头，闭目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