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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第七章 初涉始觉繁华地,隔墙应无不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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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茶行就在定鼎街上,四十丈宽的大街,两侧是商贾云集的买卖店铺,从饭铺出来一路往北走,七里远近一家挨一家皆用砖木搭建。这里虽比不上洛水北面、紧临漕渠的北市;更逊色于东边,运渠直穿其间的南市,可也是店铺林立,包罗万象,行行俱全。
此时夜幕低垂,只有各家门前的幌子招牌还在晚风中随性地摇晃着。三个人踏着沙土路往家里去,庄开龙略有些微醺地唠唠叨叨,一会儿说说谷良孩子的神秘被劫,一会儿讲讲丐头何有佳的离奇失踪,忽然他真诚地对义方说:“兄里,俺们虽雪是初次相见,不招咋地奏有一见如故之感,不定咋招是俺的远房亲戚哩!恁是泰山人?令尊、令堂都是哪儿人啊?”
义方抬头望着西边天空中的长庚星,不无惆怅地回答道:“不瞒老哥,我很小就和家里失散了,像你弟弟一样也是给狼叼了去,所幸被鸡足山跃治大师救下,之后随我师父回到泰山。至于爹娘的原籍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应该姓庄。”
“光嘚儿,咋卓?恁也是给狼叼了去的!在哪儿?”
“我可不是在固始,我是在……”义方刚要仔细说明,就见茶叶商人向对面吆喝着,“咦,谢掌柜,恁鬼鬼祟祟躲起来,这是弄啥哩?”
墙根处畏畏缩缩地蹩出个肥胖富态的老头子,方才他好像是怕被熟人发现,有意躲进了路边的黑影里。
“呵呵,是开龙啊,俺喝了汤出来走走,喵事儿。”
庄开龙嘿嘿笑了,睁着惺忪的醉眼,瞄着对方手里的食盒,“咦!顺路买了些酒菜,今儿黑再喝两盅,是不是可得劲儿类?一个人喝的是闷酒,俺到恁质铺去,好久喵在一起喷哩。”
“今儿个可不中,改日俺去恁茶行喷吧。”当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眼看见同行的义方时,像是给猛得吓到了,身上打着哆嗦,一个劲地摇头摆手,“不,不,不中!”
“咋不中?有客人不方便?”开龙不见外地去接那盒子,“不赖,还是董家楼的食盒,咋这么重?天黑也不让店伙计送一哈,打个灯笼也好哩,俺来替恁提进去。”
“俺自己来!自己能行,不烦劳兄里类,俺这是给祖先的祭品。”他急急忙忙地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青铜锁,二话没说,抢过对方手中的食盒,生怕庄开龙跟随似的,只开了一线门缝,便闪身挤了进去,然后吱扭一声,把店门关得是严严实实。
“咦稀!瞧瞧这货,抠三儿。”庄开龙并不在意,好似早就预料之中的结果,他指着那严实合缝的大木门玩笑道,“老谢是给吓出毛病类!兄里,恁们不招,几年前,他给东都留守李德裕抓起来打了五十脊杖,押在牢里一个多月,还是李固言顶替李德裕,来东都留守后才放出来。虽雪是最后喵定罪,也是着实吓得不轻,落下了见到生人奏害怕的毛病。”
义方细加观瞧隔壁的铺子,巨大的络钱两串悬挂在门前两侧,显然是家押物放款、收息获利的质库,噢,这里好像曾经来过,想起来啦!刚才的谢掌柜不就是那个伙同刘得仁、李晕私藏太庙灵牌的谢中杰吗?
这边心里回想着,那边庄店主手打自家门环,轻击辅首,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敲击几下里面无人应答,索性狠劲地拍击起来,还在嘴里高声呼叫道:“水儿,开门啊,水儿!张水儿!”
他埋怨地与客人解释着,“俺这伙计是明州人,家里是打鱼的,几个月前和人合伙犯盐来东都,病倒了命悬一线,是俺搭救了他。病虽好类,可身子虚还需将养,故此留在茶行里干些杂活。”
这时,从里面传出抽门闩的声音,吱的一响,有个少年拉开了半扇店门。见他的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光景,身材瘦小,却十分结实,皮肤黝黑黝黑的,若不细看,还以为是黑夜里一口牙齿成了精,白晃晃地飞在空中。长得这么黑!不觉使人联想到海风的威力,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是大病痊愈后的倦意。
开龙见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无所顾忌地教训他,“咦稀!瞧瞧恁这货,咋老是这儿哩,见了人也不嘲嘘类。”
少年这才醒悟过来,一面把另一扇门拉开,一面面无表情地问候道:“人客,侬噶呛气色个好。”
师徒两个虽没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还是礼貌地回复他“你好”。
走进茶行,里面是二进的院落,堂屋仓房紧凑布置,前店后宅的府邸格局,按庄开龙自己说,地方不大,绝没有浪费闲置的空间。
店铺上板后,前台的伙计各自归家,店主的家眷还在固始老家,这里只剩下主仆两人,倒是清净。
开龙让少年将义方和天赐安顿到后院厢房,待他们来到堂屋欲加答谢时,只见主人早已卧在胡床之上鼾声如雷了。
义方带着徒弟返回到自己的房里,唠了唠今天的所见所闻,颇有些机缘巧合的意味,尤其是能遇上浣儿姐姐,更是难得。
“腾、腾、腾”屋外传来沉闷的击打声,这么晚了,如此扰民!是建房子,还是修马球场啊?
“阿拉好进来伐?”房门外是小伙计在问。
“请进!”义方客气地回应他。
黑小子端着铜盆推门而入,把盛有清水的盆子放在架子上,“人客,面水得侬倒好类,请倷汏面。”天赐接过伙计递来的面巾伺候师父洗脸。
义方发现黑小子咧着嘴看着他在笑,“小伙子,你笑什么?认识我啊?”
“是格,阿拉晓得侬叫色格名字,庄义方。”小伙计眉开眼笑地像遇到了亲人。
“噢!你是怎么认识我的?在什么地方见过啊?”义方真没想到对方会是熟人。
黑小子毫不犹豫地答道:“乙头。”见客人没能听懂其意,他又补充一句“洛阳”。
义方百思不解地询问,是何时在洛阳见到过自己。小伙子看义方是想不起来了,直接加以解释,“侬忘记阿拉格三瓢把子,绿巾真君刘从简刘三哥伐?乙笔事体有六年哉。”
提到绿巾真君刘从简,义方恍然大悟地指着小伙子,“哦,想起来了!那年你是跟三哥去长安贩私盐的。真的是逝水流年啊,一晃几年过去了,三哥可好?天乞会的兄弟可好?裘甫大哥可好?”
“交关好!交关好。”听到一切安好义方非常释怀。
越端详这个明州小伙子,义方越加得喜欢,“你多大了?”
“阿拉扫句岁啷哉。”义方猜他说的是十九岁了。
刚刚洗过脸,隔壁又有人在大呼小叫,“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赐闻听责备道:“这么晚了,还不消停。”
小伙计往北墙怒目而视,厌恶地大喊道:“西那阿姆撇!乙个宁是谢掌柜格巴遇,勿晓得来弄色西?”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爆出粗口,不好意思地龇牙一笑,“阿拉明州话是很难懂格,巴遇就是朋友,是隔壁质库店主格朋友,已经有些日子了,一到夜头不是勤勤打,就是喂喂哂。”
正说着,抽冷子那边又是一句长吟,“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然后有人在为其叫好。
义方也不禁一笑,向两个小的耸了耸肩,“挺突兀的,还真是不给一丝的准备。”
黑小子唉声叹气地抱怨着,“庄官爷,一惊一乍地还有个间断,乙几天又多了俩格眼大恩子,叶格不管不顾地放声吟诗,叶格不停地呜呜哭,娘西撇!哦吆,阿姆哎,活灵啊吓出类。”
可不是,从墙那侧飘过来时高时低的呜咽声,正如伙计所讲,夜静更深之际是有几分瘆人。
“都是些什么人啊?”义方好奇地问那孩子。
黑小子心有余悸地回答:“勿晓得,庄店主也闷谢掌柜,佢拉是啥人?佢一眼也勿话。”
“乐游原上望,望尽帝都春。始觉繁华地,应无不醉人。云开双阙丽,柳映九衢新。爱此频来往,多闲逐此身。义山老弟,额这首《乐游原春望》如何呀!”说话的已不是刚才读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那位,另换了个人,放声高吟着,他全不顾及左邻右舍的休息,任着性子自以为是,招来巷子里的狗儿们一阵狂吠。
“义山!哪个义山?天赐,难道是义山大哥来东都了?”声音虽是隔墙传过来的,听起来倒是真切,“义山大哥前几日在贾家楼,是说过要来洛阳的,难道他就在隔壁?”
那个狂热的吟诵者更加亢奋起来,接着又开始大呼小叫地朗读,“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还是你这首《登乐游原》更精彩些,义山老弟,写诗是要放声高吟的,平仄声调气韵文字的优劣方可体现出来,得是滴?“
义方着意聆听细加辨别,“是刘得仁!不用问那读李白诗的可能是李晕。另一位是义山大哥,还有一个叫好的是谁呢?天赐,我们过去看看,都是熟人嘛。”
说走便走,黑小子也是个好趣之人,跟着他们要去看看,这么长时间是谁骚扰四邻的。
三个人来到隔壁质库大门前,“啪啪啪”接连扣打木门辅首,等了大半天才传出问话声,“谁!抓来?俺弄捏儿睡类,明个儿再来喽。”窸窸窣窣像是谢掌柜在穿衣服,随后还打了声哈欠,那意思是不准备给开门啦。
“谢掌柜,我是贾家楼的庄义方,义山大哥在里面吗?”义方直接自报家门。
“啥贾家楼?哪忒贾家楼?这儿木有恁要信的人哩。”听里面的话意是全不知晓,看来是要吃闭门羹啦。
“是庄叔叔!是庄叔叔!”突然门里有个孩子兴奋地吵嚷着,然后是谢掌柜担心地叮嘱声,“哎呦,娃儿保窜!昭脚底下,板倒类。”
“开门,快开门!”不光是义方,天赐也听出来那孩子像是衮师,想他正翘脚急欲移开门上的木闩。
谢掌柜提心吊胆地在后面喊着,“娃儿!弄啥子?这啥门都敢开,这门千万开不得哩。”
“快开门,是额庄叔叔!”孩子执拗着不肯撒手。
“谢掌柜,是义方!我兄弟庄义方。无妨,开门吧。”里面又传来李商隐的喊声。
“老谢,开门咧!是老熟人哩。”这又细又尖的嗓音,正是刚才高声大气朗读诗句的人,义方更加确信,他正是圣上的表哥刘得仁嘛。眼下全都证实了,刚才念叨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一定是他那朋友,马人三友之一的李晕啦,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准不消停,又该一唱一和上演天翻地覆的好戏喽。
“咣当”质库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人从门里探出身来,“是义方!兄弟你也来东都啦?”李商隐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双手紧紧拉住对方的手。
小孩子衮师也是一样欢喜地拉着义方的另一只手,不住地摇晃着,他仰起小脸嘻嘻地笑着。
“进屋里聊么,庄将军几年不见,你越加得魁梧咧。”跟着迎出来的刘得仁笑得很不自然,不晓得他那双小眼睛后面藏着什么鬼心思。
主人把客人让进屋子,屋里面宽敞明亮,正中的桌子上罗列着各色菜肴,五付碗筷摆放于四周,在墙角处堆着一个大沙袋子。
“来啦!”一句不疼不痒地问候从桌边抛过来,正是身穿白衣风流倜傥的李晕,他正垂着眼皮,操着瓷壶往茶碗里倒满水。
“是李晕前辈啊!您一向可好啊?”
“托你们的福,还没死。”对方又是不阴不阳地应付着。
义方注意到他身边依着一把长剑,套着亲近地问道:“李晕前辈,不愧是李太白的后人,空闲时还练练剑法?”
不提这事还风平浪静,义方此言一出,正中李晕的伤心处,他痛心疾首地将茶杯往桌子上一顿,怒发冲冠地吼道:“我还要说多少遍啊!我不是李白的后人,他是我的堂伯,李阳冰才是我的祖父。小子,你是嘲笑我吗?蒙你们恩赐,我这条腿算是废了,拖着它还练球个剑法呀,我恨老太太,尤其是养宠物的老太太。”他还真地站起身来,在地中间转了一个圈,那条受过伤的腿拖拉着很是累赘,其他人见老头子盛怒之下再不敢多言了。
谢掌柜搬来三把椅子,不冷不热地让客人们坐下,他一眼看到张水儿不觉一愣,“咦,恁是隔壁茶行的小伙计?小庄雪是他救了恁,娃儿是明州来的。”
看黑小子微笑地频频点头,他又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唉,俺有一个朋友是恁东南海边的人,他们温州人很有趣,把不招说成消得,招是侠得,听起来也不招是个啥。”
看黑小子只是跟着傻笑,他指着瓷碗里的清蒸螃蟹,“这个在明州叫啥?”
“哈。”
他又指着浇汁鱼,小伙计还是一个字,“嗯。”
“这个?”谢掌柜问的是红烧鸭子。
“诶。”回答的还是简短的发音。
刘得仁在旁皱着眉头问:“牛呢?”他指的是一碟酱牛肉。
小伙子同样用一个字回复说:“藕。”
闻听后得仁惋惜地摇着脑袋,“可惜的很,好男娃是个哑巴。”
天赐没去看张水儿的惊讶神态,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桌子上,“你们四个人,怎么用五付碗筷?”再看那四个大人全都露出紧张的表情。
还是买卖人反应敏捷,一把将地上乱跑的衮师抱到椅子上,“弄啥哩?恁不听雪!喝饭。”他强挤笑脸对客人们抱怨道,“小娃子真飞气,不时闲儿哩。”
“衮师还喝酒吗?”天赐指着孩子跟前的酒杯,这回质库掌柜只剩下噶吧嘴的份啦。
“老谢,螃蟹凉了,拿后面熥熥再吃。”还是刘得仁心眼多,及时给尴尬的场面解了围,然后他把酒杯抓过去一饮而尽,“额滴神呀!义山老弟,娃儿都幸成送咧?社要酒就给哦。碎娃从小奏聪明伶俐么,堪比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的刘晏哩,不敢把脑子喝坏咧。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谢掌柜借机端起盛着螃蟹的瓷碗,奔后屋去啦。他是躲了,可孩子却是坐不住,哧滑一下跳到地上,也不管得仁“你闹啥呢么?”的呼喊,嘻嘻笑着跑到地中间,然后蹲下来,用小手撬着方砖,还充满童真地向下面招呼道:“伯,出来!额们墙猫猫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