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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猜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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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妃们忙着计算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封鸿羽却没她们闲散。
御书房中,封鸿羽与一人对坐,初看此人,身材高大神情冷肃,气质儒雅非常,留了一把修剪精致的山羊胡须。
雪翎上了茶,头也没敢抬地退下了。
封鸿羽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背上,直到那人重重咳了一声,他才恍然惊醒似的伸手虚邀,笑着道:“先生尝尝今年进贡的新茶,若是喝着适口,回头让曾平给您包些送到府里去。”
这算是极高的恩宠了,不过他也确实能受得起他一句先生,这人名叫缪乐贤,早年跟着武皇帝打下了这个江山,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领正一品殿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衔,武皇帝殁后,将当时尚且不甚成熟的封鸿羽一并托付给了当年的几位重臣,缪乐贤就是其中之一。
听见封鸿羽这样一句将态度放得极低的话,缪乐贤却毫不领情,只摆摆手,淡声道:“这就不必了,我也不是来找陛下喝茶来的。”
“这可就折煞学生了。”封鸿羽也不以为意。
“我今日来,是想与陛下重提出兵之事。”缪乐贤表情严肃,微微倾身朝向封鸿羽,他身材高大,影子哗啦啦扑过去,压迫感十足,“将军已殁三年,沿用前朝制度,守灵期已过,国内眼下兵强马壮人民富足,可关外蛮夷依然虎视眈眈,臣!请求陛下出兵!”
也不知道是口误,还是刻意为之,缪乐贤并未以先帝称呼,而是叫他“将军”。
封鸿羽贵为一国之尊,可在缪乐贤面前,他却瘦弱地像个鸡子儿似的,少年皇帝仿佛感觉不到他这刻意的示威,赞同地点点头:“先生所言极是,但出兵这种大事学生虽然身为天子,却也不能做一言堂,不如这样,明日拿到朝堂之上,由百官商讨之后,再做决定,先生以为如何呢?”
缪乐贤皱起眉,毫不留情面地指责:“陛下何必与臣打这个太极。”
“万万没有。”封鸿羽慌忙摆手,他的目光游移了片刻,才有些尴尬地笑道,“先生也知道先皇对出兵的态度,学生几乎对这些一窍不通。”
缪乐贤刚要反驳,就听封鸿羽补充道:“学生知道先生早年用兵如神,可学生还指望先生帮着操持朝纲,是万万舍不得放先生去吃沙子的。”
他缩起肩膀,好像也知道自己说出这话十分混蛋,只好干笑,神情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怯弱和茫然。
缪乐贤心中大嗤,他今日也不指望这病秧皇帝能拿出一个首肯,不过是觉得他最近动作大了些,前来试探他是否仍在控制之中罢了。
思及至此,缪乐贤伸手捋了把胡须,也不再强逼,他坐直了,又端起茶细品,才道:“是臣急切了,陛下告罪。”
“哪里,先生于我胜过亲父,父亲愿意为社稷如此殚精竭虑,学生高兴还来不及呢。”封鸿羽满不在乎。
缪乐贤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杯子,仿佛极为无意地说:“陛下年少有为,虽有胡闹之处,但都无伤大雅,只是微臣出于人父之心,还是想劝告陛下一句,陛下自幼病弱,积极寻医问药我等作为臣子自然高兴,希望陛下能长命百岁,但歪门邪道不可取。”
他一顿,“微臣若是知道陛下当时召天下异能之女是为此事,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封鸿羽一怔,老老实实低下头来:“先生教训的是。”
想传达的东西均已传达到位,缪乐贤也懒得再多和他浪费时间,径直站起身:“府中还有杂事,微臣暂且告退了。”
“先生慢走。” 封鸿羽亲自起身相送。
两人行至门口,缪乐贤瞟一眼曾平,想想又道:“茶叶回头送到我府中就好。”
“曾平,还不快去办。”封鸿羽喝道。
老太监着忙地布置人去办了,封鸿羽仍在目送缪乐贤,脸上的笑容轻松闲适,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回到了御书房。
他背手把门合拢,笑容一点点淡下去,直至消失。突然,封鸿羽脸色一白,蹲身捂住嘴,尽力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关在屋里。
这宫里处处是眼线,说好听些他是皇帝,说难听些,他不过是个笼中鸟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压抑的咳嗽声终于收歇,他不在意地看一眼掌心,随手将血迹抹在帕子上,桌上两杯茶还尚且热着,他端起自己那杯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水冲净了他口中的腥味。
“俞才人……”他靠在椅背上,合上眼暗自思量,“俞才人……俞兴怀……”
“来人!”他睁开眼,嗓音因为剧烈咳嗽显得十分沙哑。
“奴才在。”曾平道。
“今晚宣俞才人侍寝。”封鸿羽哑声道,那双深棕色瞳孔此刻伪装尽褪,唯有刀刃似的寒意尽显,如电如芒。
得知了这个悲惨消息的祁长生,自裁的心都有了。
在黄晴雪和霁月都为她高兴的时候,祁长生却蔫地像她菜地里的小白菜,她忧愁地,满眼含泪地问她俩:“真的不能不去吗?”
“这可是荆书竹做梦都想的事情!”黄晴雪给她鼓劲儿,“这样一想,是不是又有动力了!”
“荆书竹想去,就让她去吧。”祁长生在床上耍赖,丝毫不为所动,“我浑身疼!”
“这说明咱们皇上身体康健。”霁月抿嘴笑。
“他是挺康健的。”祁长生叹气,“睡的可香了。”
她后半夜站地腿都要断了,恨不得把他摇醒让他挪挪,给自己搭个屁股歇会儿也好啊,但她也清楚,自己没这么熊心豹子胆,因此只敢在心里想想作罢。
嚎够了,还得起来收拾自个。
悲痛欲绝到想自裁也没用,死是死不了的,所以侍寝也是逃不掉的。
晚上,她照例被一顶小软轿抬去了明德宫。
太监们看她的眼神都殷勤不少,径直把她放到寝房,倒着退出去的时候点头哈腰笑容可掬。
封鸿羽还没到,祁长生趁这机会,赶紧坐着歇歇,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她这次可是吃了个饱,还偷摸藏了几个小点心在身上。
就是有点太饱了,在轿子上颠地胃有些胀气,祁长生皱着眉给自己揉肚子,揉了好一会,又悄悄打了好几个嗝,才把那口气顺了出去。
封鸿羽还没有人影,她百无聊赖,只好打量这屋里的摆设。
作为皇帝的寝房,这屋里的摆设实在有些穷酸,祁长生看来看去,觉得最值钱也是最醒目的,就是那张宽大沉重的红木桌了,桌面被太监们打扫地十分干净,几本书整整齐齐地摞在左上角,旁边搁着笔洗笔筒墨砚之类的东西,墨饼也不是新的,已经磨去了一半,从剩余部分的黯淡痕迹来看,祁长生想,那墨原来该做的十分精美。
寝房本就狭小,摆下一张木桌一张床已经显得拥挤,但只有两件家具实在寒酸,只好又添了几个摆设与挂画,勉强撑起天子寝房的排面。
保暖思困意,这屋子也不用花费多少时间打量,祁长生打了个呵欠,轻轻倚在床柱上,只觉得眼皮渐渐沉了,思绪也飞散开来。
明明之前看过的皇帝寝宫好像不是这样的……她迷迷糊糊地想,应该更大,更金碧辉煌,更……
更怎么样,祁长生也说不出来。
在祁长生昏昏欲睡地把地砖数了好些遍之后,封鸿羽终于姗姗来迟。
他推门进去,祁长生才迟钝地意识到封鸿羽进屋了,眼睛都没睁开就慌慌张张蹭地站起身,没注意咣当一声撞上了床顶。
祁长生脑袋嗡嗡作响,险些被迫咬舌自尽,但好赖是清醒了,也没敢揉揉脑袋,慌忙行礼,呜噜呜噜地告罪。
祁长生痛地眼里蒙了层水汽,可舌头疼脑袋疼,说了什么封鸿羽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只好从祁长生痛苦又狗腿的表情里猜测,大概是在讲“妾身恭请圣安”一类。
他瞧着祁长生的滑稽模样,颇感有趣,只觉她并不像深宫大院能养出来的孩子,鲁莽冒失,偏偏那双清澈眼睛里还写满理直气壮。
封鸿羽轻声笑笑,抬手示意:“免礼。”
祁长生如获大赦地直起身来,觑着封鸿羽又要在那张厚重的木桌后坐下了,赶紧背着他的目光龇牙咧嘴地揉揉脑袋瓜,又擦擦眼角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才蹭过去,很是自觉地给他点灯磨墨。
封鸿羽也不吭声,自顾自地批改起了奏折,余光里瞥见祁长生正出着神,目光涣散,也没个什么焦点,手上的动作倒是没毛病,用力均匀,也急缓适中。
他不动声色地把奏折摊地更开,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蜡烛点得很亮,明晃晃地,祁长生几乎一低头就能将这本写着军备要事的奏折内容看个底掉儿。
但祁长生忙着发呆,吝于分出一点眼神给这本机要奏折。
她觉得自己今天准备地有点多余,出发之前她让霁月从库房里翻出了两件护膝,妥帖穿好,自以为自己今晚装备十分齐全,但万万没想到!
这个昨天还要莫名其妙发火的皇帝!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
此时护膝裹在膝盖那里,存在感极其强烈,还十分闷热,祁长生几乎能感觉到捂出来的汗水没被兜住,顺着小腿向下一路淌,最后沁湿了裤管。
封鸿羽咳了两声,气流激得烛光晃了两晃。
祁长生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略显尴尬地对他笑出一口白牙,低下脸专心磨她的墨去了,一眼没多看那本摊地十分坦荡的奏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祁长生已经要把墨汁磨溢出来的时候,封鸿羽终于看完了他那好像永远也看不完的奏折,他搁下笔,皱眉轻咳几声,唇色十分苍白,扬声让曾平送药。
漆黑的药汤送到屋里,只是换了个宫女,屋里的两人都没注意。
祁长生的注意全在那托盘上摆着的一小碗面条上,煮地时候正好,上面放的配菜也青翠欲滴的恰到好处,只是她腹中饱胀,对美食全无感觉,看了几眼之后就单方面地判断是封鸿羽饿了。
可封鸿羽端过那碗药汁,宽大袍袖显得他手腕格外清瘦,青筋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下蜿蜒,手指修长,端碗的时候却是稳的。
他皱眉轻抿一口药汁,忽然出声道:“看什么?”
“没有。”祁长生一怔,笑了笑,“觉得看起来好苦。”
她没说真话,但是这句话确实是她感想中的一部分。
祁长生头一次意识到,封鸿羽与传的一样,他真的是个病人,只是天子光环太重,这人看起来又仿佛坚不可摧,很难让人把他和病人联系起来,但那双手,确实是她非常熟悉地,属于病人的一双手。
但却很稳,端得住碗,也端得起天下。
封鸿羽喝下半碗,抬眼看向祁长生,她好像总在发愣,但这样温暖的烛光,将她涣散的目光衬托得十分迷离。
其余不谈,她确实很美貌,封鸿羽想。
他将空碗放回去,取了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角,说:“俞才人,收拾收拾,侍寝吧。”
祁长生哦了一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