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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外御其侮 ...


  •   一个月过去了,展季仍旧卧床不起,可鲁国的形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齐国国君姜昭一边暗暗在边境集结军队,一边跟鲁僖公姬申写信索借鲁国国宝岑鼎,这两条不祥的消息让重伤未愈的展季也忧心忡忡。齐国强大,自然不甘容忍卧榻之畔的鲁国,一向所缺的只是进攻的借口而已。
      这天夜里,他照例醒后无法入睡,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盯着窗外微弱的夜光。此时臧文仲派来伺候他的奴隶阿四已经熟睡,茅屋附近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风吹着柳枝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越容易想起一个人来。可是现在齐鲁交恶,她作为齐国公主鲁国夫人处于夹缝之中,又该如何自处?
      忽然,窗棂上响起了轻微的叩击声,一个声音轻轻地唤道:“季子,季子……”
      “进来吧。”展季模糊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半开的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来,一个纤细的人影费力地从窗子爬进了展季的屋子,偏偏这个时候睡在屋角的阿四翻了个身,立时吓得那个人影站定了不敢再动。
      “没事,你过来吧。”展季轻轻地道。
      那个人影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展季的床边,跪了下来。屋内漆黑无光,展季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分辨出来来人是个女子。
      “奴婢叫做姜絮,是即墨公主陪嫁到鲁国的侍女,现在我家公主有难,请季子无论如何要连夜到甘泉宫相见!”那个女子急切地说着,似乎有泪水从她的脸上滴落在床边。
      “她怎么了?”展季一把抓住了身下的被褥,用力压抑着自己的焦灼。
      “昨日国君对我家公主发了一顿火,然后就下令把她软禁在甘泉宫。我隐隐约约只听到什么‘私纵盗跖’之类的话,其他的便不知道了……刚才公主叫我逃出来给季子报信,说季子若天亮前不能赶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叫做姜絮的侍女哽咽着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这是公主交给季子的信物。”
      入手的东西温润光滑,正是当初姜莼用来盛放蜂毒解药的小玉瓶。想起她在悬崖顶上巧笑嫣然处变不惊的模样,展季心中一痛,勉力道:“你先走吧,我马上就过去。”
      “季子保重,奴婢告辞了。”姜絮担忧地看了展季一会,喉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无法出口。轻轻叹息一声,姜絮从窗户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中——季子,果然已经不记得她了啊。
      “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姜絮的话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展季耳际,让他再无法在床上多呆一刻。他将小玉瓶握在手心里,用力想用双臂将自己支撑坐起来,腰骨处传来的剧痛却让他再一次跌倒在床上。
      柳树林边的一场生死相搏,让展季本已严重的腰疾迅速恶化,即使静卧不动,冰冷的刺痛也会蔓延双腿,让他无法动弹。他早已料到这一日的到来,是以心中竟没有当初想象的难过,只是耐心配合着医官的针砭治疗。可是现在,他却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闭上眼睛,静静地将丹田中的气息运转了几次,展季缓缓掀开被子,从床边站起。然而只迈出一步,一阵撕扯筋骨的痛楚就让他猛地往前跌去,多亏双手及时扶住桌案才没有摔倒,但依然是寸步难行。
      “季子?”熟睡的阿四也被惊醒,连忙跑过来伺候,展季却倚着桌子摆了摆手,“去把医官留下的药箱拿来。”
      打开药箱,展季取出一把细长的银针,摸索着往自己腰腿处的经脉穴位深深刺入。直到最后一根银针刺进腰侧,他一动不动地靠着桌子站了很久,方才松开紧咬的牙关,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阿四道:“我出去走走,你继续睡吧。”
      每走一步,体内的银针就会带来灭顶般的刺痛,却也让他可以操控这具身体。虽然展季知道这样的法子无异于饮鸩止渴,可是他现在别无选择。月亮就要西沉下去了,他心目中那缕遥远的光亮让平日里披着硬甲的蛰虫变成了扑火的飞蛾。无论如何,他要见到她。
      甘泉宫位于宫城北部偏僻之处,因有泉水涌出可烹香茶,故名甘泉宫。这里在夏日里固然是纳凉的好去处,可是在这残雪未消的初春,则无异于一座冰寒的冷宫。
      虽然天气尚未转暖,展季走到甘泉宫外时已是一身的冷汗。此时天还未大亮,万籁俱寂,他仰头看了看一丈多高的宫墙,忽然伸手摸了摸下唇,只看到一抹的红,原来在半路上不知不觉间牙齿已咬破了嘴唇。
      猛地提一口气,展季纵身往墙头跃去,却在勉强攀上墙头的一瞬间成了强弩之末,重新跌落在铺满了残雪的荒草地上。他又尝试了几次,却每次都无法顺利翻越宫墙,反倒让他凝聚的力气耗费殆尽。最后,他只能精疲力竭地靠坐在地上,无奈地看着头顶的宫墙——若是从前,这样的高度根本阻碍不了他,可是现在,这区区一丈的夯土,就阻隔了他全部的希望。
      展季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生怕引来看守甘泉宫的侍卫,可是他也不能就此放弃。姜莼向来是聪明的女人,行事从不莽撞,此番她既然能说出生死攸关的话,那就证明她的处境确实是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联想起鲁僖公斥责姜莼“私纵盗跖”的话,展季隐隐感觉到这个秘密正是自己在柳树林中责打展雄时被臧文仲窃听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他害了她,他又怎么能不顾而去?
      围绕着甘泉宫的宫墙走了几步,展季根本找不到进去的可能,连一棵可以攀援的树木都了无踪影。绝望的阴影逐渐笼罩过来,靠银针刺激保持力气的双腿不住地发抖,让他再也支撑不住地伏倒在地上,深深地喘息。
      一阵悉悉娑娑的声音突然传进了展季的耳朵,让他猛地抬起头来。没有错,这阵细微的声响正是从墙内传来,若非这片宫殿实在太过冷清,他根本无法听到。
      心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展季拼命爬起身,伏在墙根一个直径只有几寸的孔洞前,伸手匆匆拔去了里面旁生的杂草。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朝那孔洞里吐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莼。”
      悉悉娑娑的声音蓦地静止了,却在下一刻更加急促地朝展季的方向移动过来。“谁?”颤抖的声音透过这老鼠钻出的墙洞,隐隐约约地从墙内传来。
      “我是展季。”他低声地应着,伏在地上的身体也不住地微微颤动。
      “真的是你吗?看来我的预感没有错……”只这一句话,展季已可以清清楚楚地想象到,说话的人已是泪如雨下。他强忍着自己的泪水,努力凑近那个墙洞,强笑道:“你看,这就是常说的心有灵犀了。”
      “可是,如果真的心有灵犀,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墙内的声音无限凄凉地一笑,不像责备,却像最深重的叹息。
      他沉默了,他又怎么能告诉她自己是如何艰难才赶到了这里?“别着急,我想办法救你出去。”他趴在冰冷的残雪上,温柔地安慰道。
      “不用了。姬申要我在这里考虑一晚,天亮时答应帮他写信给我哥哥姜昭,要他从鲁国撤军。否则一旦战事爆发,姬申就要用我和我的显儿作为威胁齐国的人质。”姜莼不屑地轻笑道,“没出息的姬申,关键时刻只想得出这样的法子,真替他丢脸呀。我才不愿意被这样的人胁迫,所以我刚才已经喝了金屑酒……”
      “什么,你……”展季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一瞬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他努力定了定神,才重新分辨出自己并非在梦魇之中。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没再犹豫什么。天亮的时候,姜絮会把我的死讯带到齐国军队里,作为他们冲锋的信号。”姜莼似乎有些兴奋起来,隔着墙在黎明前的夜色里笑道,“我哥哥姜昭的兵马很快就会前来攻打鲁国了,这个表面上仁信礼义实际上却虚伪残忍的国家。我告诉你吧,我不仅派人从司寇监狱里放走了盗跖,还给我哥哥写了信,让他立我的显儿做鲁国的国君。所以姬申这下子恨死我啦,你是救不了我的。”
      “我竟然不知道,你会这么恨鲁国国君。”展季苦涩地回答,内心里满是浓浓的悲哀。
      “我原本也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我一向自负聪明,哪里能长时间忍得住姬申的愚蠢固执?他是早已对我有不满的,所以宁可去宠爱比我差一百倍的文姬,还扬言要立她的儿子作太子,你叫我怎么甘心咽下这口气。”姜莼苦笑道,“你别难过,我早就不怕死了,反正活着又有多少乐趣呢,就连见你一面,和你说一句话都实在太难太难了啊……”她说到后面声音已是极度哽咽,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用手掌不住地拍打着阻隔在身前的宫墙,“你看,我很快就要死了,我们还是连面都见不上……不过也好,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我才不想你看到我……”
      原来她的心里,竟然埋藏着这么多的痛苦,只是以前见面的时候,她都努力装出愉悦与闲适罢了。反正就算他知道,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了,无非徒劳增添他的痛苦罢了。对他,她一向都是如此宽和和体谅啊。“很快会见面的。”展季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轻轻地应着姜莼的话,“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肯定会做到。”
      “你是说我要你殉葬的事?不,不,我是开玩笑的,我不要你当真!”姜莼似乎慌乱了起来,“我要你来,是想告诉你把我的显儿救走,我怕我死了姬申还会把他当作威胁齐国的筹码……如果你不知道把他藏在哪里,就送到盗跖那里去吧。我救过他的命,就是为了给显儿留一条后路……”
      “好。”他没有多说什么,却听得出她的呼吸逐渐粗重,语声也逐渐痛楚,想是金屑酒开始发作了。尽管心里已痛得缩成了一团,展季还是强作冷静地问:“公子显现在何处?”
      “在长宜宫。”姜莼说到这里,模糊听到展季挪动的声音,以为他就要就此离开,惊得唤道,“你等等,再陪我一会……你看不到我,就摸摸……我的手吧……”
      “我不走。”展季知道自己一定会陪她走到尽头,轻轻动了动被残雪湿透的双腿,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泄露出痛楚的呻吟。他甚至暗自庆幸姜莼没有看见自己,否则若是看到他在路上蹭得满身泥土血迹,身上还扎满细长的银针,又怎会放心把她唯一牵挂的儿子托付给他?
      于是他也只是奋力地伸出手,想要穿过墙洞和她相握。可是那个墙洞实在太过窄小,无论他们怎样努力,他们的手指始终无法碰触在一起,唯一抓得住的,只有墙洞里由岁月沉积下来的泥土。于是他开始拼命用指甲抠着墙洞,想从那密实的夯土中刨出足够手臂穿越的宽度,可惜,他的速度已追赶不上生命的流逝。
      “来生,我必不放开你……”当东方开始亮出晨光的时候,墙那头的声音逐渐细微下去,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也是。”他停下了徒劳的抠挖,低低吐出这三个字,霎时之间,已是泪如泉涌。

      君夫人姜莼在甘泉宫自尽,居住在长宜宫的公子显失踪,这两件事已经足以让鲁僖公姬申焦头烂额,更何况所有的大臣此刻正聚集在大殿上,因为齐孝公姜昭亲自领兵伐鲁的事情等候国君的旨意。
      姬申不敢上殿面对众臣,只单独在后殿先行召见了上卿臧文仲,哭丧着脸问:“岑鼎不是已经送过去了么,齐国为什么又要出兵?”
      “齐国人说没有展季护送,他们怀疑我们送的岑鼎是赝品。”臧文仲搓了搓手,看了看姬申遽然的怒色,方才慢吞吞地说下去,“何况这次齐军包围桕城,姜昭不仅亲自领军,还全身缟素,说是我国逼死了他的妹妹,定要打到曲阜来找国君问罪……”
      “姜夫人才死,齐国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消息?”姬申一拍大腿,恨恨道,“必是那个贱人自尽前就已传出了消息,她临死前诅咒寡人竟是早有预谋!”蓦地想起自己将姜莼锁进甘泉宫时她那冷厉轻蔑的眼神,姬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臧文仲不敢对国君的宫闱之事置喙,只摇了摇头道:“其他国家因为齐国师出有名,都不肯派兵驰援我国。可惜季友大将军去世了,否则还可以抵挡一阵。”
      “废话!”姬申对臧文仲此刻一筹莫展的模样大是不满,“你是上卿,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若要硬拼,鲁国自然不是齐国的对手。”臧文仲叹道,“以前我们靠与齐国和亲来维系两国关系,平日里还不忘了对齐国小心逢迎,这才保全了国家社稷。可是这一次……唉,我看不如找能言善辩之士前往桕城面见齐君,一来解释姜夫人的事情,二来陈说两国利害,说服他退兵。”
      姬申无法,只得采纳了臧文仲的意见。可是使者从桕城回来后,却禀告说姜昭根本不听鲁国的解释,执意要兴师问罪,此刻已经发动对桕城的进攻了!
      一听说战事果然打了起来,上至鲁僖公姬申,下至鲁国大大小小的贵族们都慌了神。大臣们聚集在殿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当前的处境,猜测齐军攻破鲁国后可能采取的手段,越说越是恐惧,却谁都无法拿出个对策来解决当头的国难。
      “公子显是齐君的亲外甥,若是他在,齐君念在骨肉亲情或许会放过我们鲁国。”有人揣测说。
      “可是姜夫人一死,公子显就失踪啦。听说文姬夫人一向把这个孩子视为眼中钉,会不会是她乘机……”另外一个人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周围的人却全都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刚刚点起的一丝希望就又熄灭得干干净净。他们心知肚明,姜昭姜莼兄妹情深,一旦国家落在了暴怒的齐孝公手里,那“国破家亡”四个字,可实实在在是要连在一起写了。
      “齐君不是最信任展季么?干脆让展季出使去说服他退兵好了。”面对这个主意,不少人频频点头,纷纷把目光落在了上卿臧文仲身上。
      “别提展季了,他如今都是自身难保。”臧文仲摇头叹息道,“据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展季现在病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有力气去齐国出使。”
      “那倒未必。臧上卿不如亲自上门去看看,现在火烧眉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众人的劝说倒是有些作用,臧文仲左右没有别的办法,便向鲁僖公禀报了对策,讨了一根出使的节杖,又唤了一个宫内的医官,亲自往展季的茅屋而去。
      走到展季的茅屋附近,臧文仲一眼看到几个乡野小孩正在柳树林中玩耍,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然而他此刻心事重重,自然不曾深究,匆匆收了视线,带着医官走进屋内。
      伺候展季的奴隶阿四并不在,想必是出外担水去了,房间里只有展季一个人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臧文仲走过去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角犹有血痕,不由皱了皱眉,唤了两声。展季却没有一点反应。
      臧文仲欲待再唤,随行的医官却朝着他摆了摆手,俯身看了看展季的气色脉象,摇头道:“上卿,他是昏过去了。”
      “那还不赶紧让他醒来?”臧文仲急道。
      医官无奈,只好取出一枚香草点燃了放在展季鼻下一炙,果然让昏迷的人清醒过来。
      “季子,齐军发动进攻了,你可有什么退兵的法子么?”眼看展季的眼神渐渐清明,臧文仲迫不及待地问道。
      “退兵的法子,我自然有。”展季似乎早已想过这件事,眼看臧文仲紧绷的脸上蓦地透出欣喜的表情,吃力地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只要能免除亡国之祸,什么条件你只管说!”臧文仲想也不想地回答。
      “麻烦上卿将我书案上的竹简取来。”展季费力地指了指,额头上瞬间浮起一层薄汗。
      臧文仲连忙走过去将那卷竹简捧到了展季身边,解开皮绳,赫然看到首列写着“鲁律•卷二十五”的字样。
      “这是我上次呈送给你们的《鲁律》最后一卷,和前面二十四卷一起完整地涵盖了鲁国律法的每一个方面,而这一卷的内容,是很多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废除人牲。”展季朝愕然的臧文仲淡淡一笑,断断续续地道,“其实我知道臧上卿对我修订的《鲁律》是认可的,只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赞成它。这一次要我说服齐国退兵不难,只要国君和诸家贵族盟誓颁行新律,向整个鲁国宣布动用人牲者将以罪论,我马上就启程。”
      “季子,你这不是在胁迫国君么?”臧文仲为难地道。
      “是啊,是胁迫。”展季并不否认这一点,甚至有些毫不在乎地笑道,“如果不同意,我绝不去见齐君。反正上卿也看得出来,展季已是风中之烛,或许都等不到国君来治我的罪。”
      “季子你如此直率,并非为臣之道。难道你不怕身后声名受损吗?”臧文仲叹道。
      展季虚弱地一笑,一字字道:“展季一生唯奉正直之道,不受恩惠所挟,不以□□折腰,生逢厄运而无怨,死蒙谤毁亦无悔!”
      “季子的‘直道’,文仲虽然屡蒙责难,却也由衷佩服。”臧文仲叹了一口气,捧着展季最后一卷心血,回到了宫中。
      鲁国君臣原本听展季担保能让齐国退兵,大喜过望,却不料展季却开出个启用新律,废除人牲的条件。他们固然要保住今世的荣华,却也不愿放弃死后殉葬奴隶们服侍的安逸,顿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再作声。
      眼看众人的脸上现出取舍两难的模样,臧文仲心知是该自己顺水推舟的机会了。他原本就反对人牲殉葬,只是不敢就此得罪大多数贵族,一直隐忍不言,此时便站出来对鲁僖公道:“依臣的意思,莫如答应了展季的要求,毕竟一旦国破,别说死后,就连现世也保不了平安。何况臣听说不少地方开始用陶土烧成人俑代替奴隶殉葬,一样可以供奉死者,就连周王室也加以采用。还望国君三思。”
      “事到如今,就依臧上卿之言。”姬申无奈地点了点头,“你去告诉展季,寡人答应他的要求,让他马上启程。”
      “陛下……”臧文仲不动,小心翼翼地道,“展季说了,一定要国君亲自领着各家贵族在閟宫盟誓,颁布新律之后,他才会动身。”
      “什么?”姬申没料到展季竟如同蛰人的蜜蜂一般紧叮不放,当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冷笑道,“好,寡人这就命人摆设盟誓的祭坛。不过你告诉展季,若是他失败了,寡人就砍了他的头祭祀社稷,让他成为鲁国最后一个人牲!”

      鲁国供奉历代先君的祖庙称为“閟宫”,启用新律的典礼正是在这里举行,意在禀告祖先,昭示天下。此番仪式虽然准备匆忙,却依然郑重肃穆,中规中矩。姬申耐着性子行完典礼,走出正殿舒了一口气,一眼见到臧文仲正站在高台上了望远方,不由有些不满:“众位大臣都在閟宫盟誓,上卿却为何在此处悠闲?”
      “启禀陛下,臣在此眺望,希望能够看到展季路过。”臧文仲行了一礼,埋着头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是吗,寡人也看看。”姬申爬上高台,向着远处的官道望去,却只看见远方黍麦青青,空山隐隐,并无一个人影。姬申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放心地问臧文仲:“展季启程是你安排的吧,可不能半路出什么闪失。你派了多少人护卫他?”
      扑通一声,臧文仲跪倒在姬申面前,磕头有声:“陛下,展季坚持一人一骑独自出城,不要臣派的护卫。臣方才心头疑虑,找了伺候他的奴隶细细盘问,才知道公子显失踪那天,展季竟然独自出去了大半夜!于是臣联想起前往展季家时的见闻,恍然大悟,定是展季从长宜宫劫去了公子显,把他混迹在柳下村的乡野小童中。此刻,只怕展季已经带着公子显出城去了!臣料不到展季重伤之下仍能偷越宫禁,未能早日觉察他的图谋,实在罪该万死!”
      “你说的可当真?”姬申难以置信地盯着臧文仲,木然半晌,猛地跺了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派人把寡人的儿子追回来!”
      一整天之后,臧文仲派出的精锐无功而返,因为即使他们已一路追到了死守的桕城,仍是没有看见展季和公子显的踪影,似乎那二人一马就这样消失在了泰山连绵的山脉之中。
      “展季居然没有去桕城见姜昭,那他去了哪里?”姬申愤怒地拂去桌上的书简,指着臧文仲的鼻子骂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寡人被展季给骗了!”
      “臣不信展季会失信。”臧文仲战战兢兢地说,“陛下不妨再耐心等等。”
      “寡人的儿子在他手里,这叫寡人怎么等?”姬申一叠声地将拟旨的博士传进来,恼怒地道,“赶快昭告天下,有将公子显平安送回者,赏千金!而这个送公子显回来的人,如果不是展季的话——”说到这里,姬申冷酷地道,“寡人一定要杀了展季祭献閟宫!”

      展季果然没有去见齐君,他离开曲阜时佯装踏上前往桕城的大道,半途却偷偷调转马头,从偏僻的小路折往齐鲁两国夹缝中的小国——樊国。因此鲁国君臣派来追踪他的骑兵从一开始就追错了方向。
      “太傅,我们要去哪里啊?是去见我娘吗?”马背上,四岁的公子显转过小小的脑袋,好奇地问。
      “我们啊,去见你师父。”展季一手驾驭着坐骑,一手扯了扯公子显身上围的披风,把孩子围得严严实实,“以后太傅不在了,你就跟师父好好学武功,好不好?”
      “师父有太傅厉害吗?”年幼的孩子听不出展季的语气,只是兴高采烈地追问。
      “他比我厉害多了,所以显儿以后也会很厉害。”看着孩子高兴得咯咯直笑,展季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
      天快要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樊国地界的一座城池下方。这座城池有城墙,有城楼,甚至还有兵丁把守的城门,可却总让人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青砖砌就的门洞上錾着三个大字:“顾王城”。
      “居然都开始称王了啊……”展季看着那嚣张以极的三个字,苦笑着摇了摇头,却差点身子一晃跌下马去。他连忙一手紧紧抓住缰绳,一手摸到后腰,把刺在那里的银针往更深处推了推。
      “谁在城下,报上名来!”一枝冷箭嗖地落在马前,把马儿吓得登时后退几步,也让马背上又冷又饿的公子显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柳下展季,要见你们头领盗跖。”展季跳下马搂住公子显,冲守城的强盗喽啰叫道。
      城上的人显然大吃一惊,似乎商量了一会,终于没了声息。展季站在地上牵着马,耐心地在夜色中等待着,不时小声安慰抽抽噎噎的公子显,直到霎时之间,城头上亮起的火把晃花了他的眼睛,也让展季忽然明了了这座“顾王城”显得古怪的原因:这座“城”里来往的没有一个普通百姓,容纳的都是盗跖手下的强盗和他们的家眷。
      “来的真是展季?”一个宏亮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带着明知故问的挑衅。
      “绝无虚冒。”眼睛一时还看不清墙头上影影幢幢的人形,展季却听出这正是盗跖展雄的声音,看来对盗跖而言,“展季”这两个字依然与众不同。
      “那你可记得,你上次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展雄好整以暇地伏在城墙垛口上,眼瞅着展季被火光刺到的狼狈模样,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
      “你我已不再是兄弟,下次相见时只有官匪之别。”展季挺直腰身,静静地回答。
      “好记性!”展雄打了个哈哈,故作轻蔑地道,“那你此番就是来剿匪的了?难道你不怕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把你射成刺猬?”
      “现在的盗跖都敢僭越称王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我自然是怕的。”展季转头看了看马背上的公子显,“不过这个孩子乃是姜莼夫人唯一的血脉,你既受了姜夫人的救命之恩,对她的遗孤也该有所保护吧。”
      “这小孩是公子显?”展雄仔细打量了一下马背上穿着粗布衣服、满脸都是灰尘的孩子,疑惑道,“你不用来骗我,他既是姬申的儿子,又哪里轮得到我来保护?”
      “齐军攻鲁,姜夫人自尽,这孩子身处朝堂和宫闱漩涡中心,处境危险,除了你还有谁能保护他的安全呢?”展季凉凉一笑,坦率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展雄,“只要你肯救他,我一死又有何妨?”
      展雄尚未开口,一直听得懵懵懂懂的公子显忽然一把搂住展季的脖子,复又大哭起来:“太傅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够了!”展雄不耐烦地吼了一声,顿时把公子显的哭声吓得噎了回去,“展季,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耍什么把戏,不过我展雄恩怨分明,他既然是姜莼的孩子,我就把他接进城来。至于你,就不必进我这强盗窝玷污身份了!”
      吱吱嘎嘎的声音中,顾王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可是展季仍然牵着马,站在原地不曾挪动一下。展雄走下城楼,站在门洞里望过去,发现即使在这春寒料峭的夜里,展季苍白的脸上竟然满是冷汗。
      “把公子显递过来吧,难道还要摆你士师大人的架子,让我们跪拜吗?”展雄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麻烦你们过来抱一下孩子……”展季的手紧紧地压着马鞍,似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马儿来支撑。他抬起头看着展雄充满嘲弄的眼睛,想要解释什么,却终于放弃了。
      “在我的地盘上,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展雄哼了一声,一个手下便走过去强行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公子展,交给一个仆妇带进城去了。
      “你走吧。”展雄冲着摇摇欲坠的人吼了一声,转身命人关上城门,下狠心把展季独自抛在野地里。对于这个和自己断绝了兄弟情义的哥哥,他早已伤透了心——不,是伤得连心都没有了。
      “展雄,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盯着展雄绝决的背影,展季忽然开口。
      “快问。”展雄闷声道。
      “我和你,究竟谁的武功更高?”展季松开了撑住马鞍的手,慢慢坐在地上。然而在展雄眼中,这个举动无非更映证了展季的傲慢薄情而已。
      “自然是我。”展雄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是现在,可是以前呢?”展季锲而不舍地追问。
      “以前?”展雄忽然愣住了,小时候哥哥亲手指点自己武功诀窍的回忆仿佛苏醒的种子,刹那间从被遗忘的角落里钻了出来。过了一会,展雄冷笑道:“你比我大,小时候你武功自然比我好些。”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超过我的?”展季问。
      “你的问题太多了!”展雄蓦地转身,烦躁地喝道,“我不记得那么多七零八碎的事情!”
      “你是不记得了。”展季坐在地上,憔悴的脸仰起来不再看向展雄,“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为了让你多吃一点肉,我到山里帮人背石头,不小心让山石砸伤了腰。大夫说要连续针灸几个月才能痊愈,可我哪里有钱治病,只在草席上趴了三天,就又照常出工做活。从此以后,我只要一练习武功,甚至只是用力稍猛,就会腰腿痛得走不了路,否则以我的脾气,又怎会任由自己的武功荒废下去?”
      “我怎么不知道?”展雄站在远处,显然并不相信这个故事。
      “你自然是不知道,对于我的事情,你从来就不曾关心过。”展季凄然一笑,带着说不出的伤心失望,“你那时三天两头在外与人厮混,偶尔回家只对碗里的肥肉着迷,只兴高采烈地吹嘘你在外面的功绩,哪里会想到问一问你的哥哥为什么那么虚弱?为什么连一桶水都要分成两个半桶才能提起来?展雄,别看你在那些奴隶们面前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可对我来说,你始终是一个只懂得关心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展雄轻描淡写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来提这个,算了,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这种施舍一般的语气让展季脸色更加苍白,可他只能别无选择地说下去,“我要你代替我到桕城面见齐君姜昭,说服他退兵。如果他不肯答应,你就用你的武功胁迫他立誓永不进犯鲁国。”
      “我现在是顾王,什么齐国鲁国都跟我没有关系。”展雄冷冷地说,“你不是名满天下的圣贤吗,说服一个区区齐君应该不是难事吧。”
      他故意加重了“圣贤”两个字的读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甚至已不耐烦再多谈下去。邪恶的神情和无情的语调仿佛要清清楚楚地表明,经过狱中的屈辱和兄弟的反目,盗跖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再不是以前开朗乐观的展雄了,又怎么可以用旧时的情分去打动呢?展季一念及此,满心悲凉,忽而冷笑道:“你不能不去。你试着气行三焦,肌肤中是否有刺痛之感?”
      “你……你怎么下的毒?”联想到上一次的陷阱,展雄勃然大怒,眨眼间便冲到展季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展季被笼罩在展雄高大的身影下,却并不回答展雄的疑问,闭着眼睛从容不迫地说道:“这种刺痛持续一阵即便消失,毒性却在血脉中日渐沉积。你若不肯去逼齐君姜昭退兵,你就拿不到我的解药。”
      “展季,想不到你披了一张正直的面皮,行事竟然如此卑鄙!”展雄隐隐觉察展季所言不虚,怒火更盛,一把将展季掷在地下。他顺手抽出插在马鞍旁的白牦节杖,冷笑道,“好,我这就去桕城!”顿了顿,他又对着那道伏在地上不住咳嗽的枯瘦侧影添上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你可要好好等着我回来!”
      展季望着展雄顷刻消失的身影,眼前顿时一黑,知道这一次展雄对自己已是恨之入骨,可是也唯有这样,才能逼这个无法无天的强盗头子为鲁国做事。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弟弟恨不恨他,他们兄弟还能不能言归于好,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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