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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隐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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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旅啴啴,如飞如翰。”
“如江如汉,如山之苞。”
“如山之苞……”
小童负手而立,喃喃背诵。
只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
他眯着眼晃了晃脑袋,抬手指向窗外:“夫子,外面有带子在飘额。”
“不必理他,你只管接着背。”唐是头也未抬,提醒道:“如川之流,绵绵翼翼。”
小童大声道:“如川之流,绵绵翼翼!”
接着又没了。
沉吟良久。
“唉……”小童长长叹了口气。
众人拍桌哄笑。
“田豆,你这也不会?”后面那人戳了戳他的屁股,“你娘还总说你神童在世呢!害我娘总抽我。”
田豆恼羞成怒,挥开他的手:“你别闹我!”
坐在上首的唐是放下书,拍了拍桌子,没能制止住两个已经扭打到一起的粗鲁小子。
无奈之下上前来,一手一个,各自拎开。
“不许再动!”唐是喝道,“田豆,靠边站着去,什么时候背会了再回来。赵十二,你接着背。”
赵十二哪会,揪住耳朵,也正要自觉的往边上去,脑袋一歪,忽然喊道:“夫子,外面在下黑雨诶。”
唐是一堂课上的磕磕绊绊,当下忍无可忍,撸长袖,抓起靠在墙边的长竹竿,朝着外面跑过去,怒道:“上房揭瓦啦!找打!”
章存道慌道:“诶别打别打!我错了!”
他手里举着西瓜,缩着腿往里躲。
一干童子挤在窗口。
田豆喊:“葡萄架要倒啦!”
众学子:“倒啦倒啦!”
田豆又喊:“贼婆娘打人啦!”
众学子跟着七嘴八舌应道:“打人啦打人啦!”
唐是哭笑不得,丢了竹竿,朝他们恐吓道:“喊谁贼婆娘?再胡说八道,我真要打人啦!”
“夫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田豆使劲向外探身子,“你不要招待你的朋友吗?”
唐是无奈,嫌弃的摆了摆手:“难得你说对了一句。今日就这样,都散吧散吧。”
“喔!”众小童欢呼大叫,然后一个接一个撒欢子跑了出去。
章存道从屋顶上跳下来,嘿嘿笑道:“这不就清静了?”
多年不见,往日少年,如今已是长身玉立,英俊儿郎。
章存道埋头又啃了一口,将吃干净的西瓜皮丢到一旁,手往腰上擦了擦,唏嘘道:“唉,不成想你都当夫子了。以前可是连个百家姓都不会背。”
“刘伯温有事呢,才叫我来。”唐是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边说,边在堂前的石阶上坐下来。
夏风凶猛的吹,将两人的头发吹得凌乱,衣袍猎猎作响。
蝉鸣搭喝,竟觉得此景异常熟悉,恍如昨日。
“我听师父说,这位。”章存道抬手虚指,暗示是刘伯温:“好像要搬家了。可算是要离了这穷乡僻壤。”
唐是微愣:“什么?”
他竟然没有听说。
“这都多少年了?他可不得替你考虑考虑?”章存道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就算不是为你,他这岁数了,还接着荒废吗?”
自南田搬到丹徒,眨眼间竟八年有余。
刘伯温在这里收了几位佃农的孩子,偶尔教教书。
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几乎断了他的朋友,日子也过得清淡。
时间久了,连唐是都有些恍惚。
“我方才看过了。你们这乡里都没有漂亮姑娘,你还真是可怜。”章存道说,“走!回了江浙,都是小爷的地盘,小爷给你找几个漂亮姑娘来,喜欢什么样的就什么样的。”
唐是没什么兴趣:“这里挺好的。”
“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的!那是你没见识过姑娘的温柔乡。”章存道扬起一个猥琐的微笑,挑眉毛道:“不如带你去逛逛花街吧。别得和刘哥一样。我都不知道他喜欢女人不。”
唐是皱眉道:“女人有什么好的?”
章存道用手做个揉捏的姿势:“软软的。没见过吧?见过你就喜欢上了!”
唐是不禁想到刘伯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莫说娶妻生子了,女人在他旁边站着,能叫他多看两眼,都有些新奇。
他一深想,就觉得有些玄幻。
想的再深一些,又有点脸红。
好笑的咳了一声,问道:“你爹为什么喜欢你娘?”
“我没见得我爹喜欢多喜欢我娘。”章存道,“倒是我娘,真的喜欢我爹。”
唐是忽然想起来:“你爹呢?回家了吗?”
章存道脸色顿黑,满是不屑:“哼。我爹?他爹死了以后,总算舍得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不死我也不回去。”
他被搅了心情,站起来四处转了一圈。
唐是道:“先去我那里吧,请你喝点粥。”
章存道失笑:“如此大方?”
就唐是来说,已经很大方了。
这年头,吃得起米的可不多。
唐是回去拿了书本,在前面领着他回家。
就看见方才课上那小童,嗷呜嗷呜的从田间跑过。
章存道不免羡慕:“你这里倒是清静。外面就是翻了天,你们还照旧开田教书呢。”
“翻天?能怎么翻?”唐是不以为意。
“你竟然不知道?”他先是一惊,又是点点头说,“也是,你们这里也没的方法知道。那已经是前两年的事情了。我说翻天,可是真翻天。”
他看了看左右,然后压着声音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唐是一凛,听着像造反。
章存道拉了他:“走!去家里再说。”
“这一路上,官杀民,民杀官,民杀民,官杀官,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章存道随着他,进了院子,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咋舌哀叹:“我告诉你,可算知道什么叫乱世了。尸骨暴弃荒野,无人搭理。田地荒废,无人耕种。妇孺幼童,无人照养。出门买个东西,都不定回的来。杀人还是抢劫,官府都不管。你说乱就乱吧,到如今,元人还想着昧银,简直……”
唐是推开门,叫了一声:“阿兄,我回来了。”
刘伯温:“是谁?”
“刘公子,是我。”章存道抱拳行礼。
刘伯温淡淡应声。
这处屋子狭小,不似原先刘府,有那么多讲究。
里外通着都是一屋。
刘伯温在书房,门开着,隔了道屏风,就是他们的外屋。
“你怎么来了?”刘伯温只有声音传来,听的出揶揄:“倒是懂规矩了。”
章存道客客气气道:“多谢先生旧日照拂,倒让您见笑话了。”
刘伯温走出来,邀他入座,问道:“你方才说,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在乡间呆了那么久,没什么变化,成熟了不少,更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章存道眼睛一转,笑道:“久闻先生大名,先生不如猜一猜。”
刘伯温:“我猜?不是颍州,就是定远。”
“先生真是神了!”章存道两指挟住茶杯,喝了一口,解释道:“要细细说来,也是复杂。至正九年,脱脱复相,次年,他命贾鲁南下治水。”
“这治水原本也是好事,可惜了,可惜了满朝上下都等着治水,可却没人跟他一样是本着好心的。”他伸出手指比了比,“十五万劳工啊!不当人命使,可不得天下大乱了?”
“于是挖河道的时候,挖出了个独眼石人,时下谣言四起。‘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挑得人心躁动。”
章存道一拍掌,激动道:“估计就是个不要命的人埋的。那个不要命的人,就是韩山童。”
唐是无语道:“诶,你说书呢?”
章存道还真给他来个说书的架势,拍桌瞪眼,噫吁嚱了几句:“那韩山童,自称宋徽宗八世孙,打着什么白莲教,明王出世,胡言乱语一通,带着兄弟们起义了。结果刚起义,就被县令给俘虏杀害了。他这一死,倒不算什么,反是提点了众人。才知道天下间不怕死的人那么多,这揭竿起义的壮士,个个冒出来全学的他。东南西北的天命之子,凑一凑都够踢盘蹴鞠的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无人接话。
章存道自己大笑了几声,也是一腔苦意,鼻尖泛酸。
“这世道……”
章存道缓了缓心神,接着道:“当年不告而别,就想知道你们怎么样了。师父一直不告诉我,如今也终于没必要瞒着,才让我来。顺便叫我给您带句话,该是您一展所学的时候了。”
刘伯温:“你师父呢?”
章存道笑道:“我哪管得了我师父?”
“是了。你管不了你师父,你师父也管不了我。”刘伯温说,“你可以回去了,你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这里的消息。”
章存道酝酿了许多,带着满腹愤慨,没料到得来的是这样一句话,当下惊道:“先生,今朝乱世,您还要蜗居在此?”
他看了看这里的装潢:“这什么地方?简陋不堪,先生为何非要呆在这里?”
刘伯温转头:“唐是,去做饭。”
唐是应了声:“诶。”
章存道怒喊:“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