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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因: 虚实之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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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同时,往前推了推盘子,谷雨一边打量他一边捏了一瓣吃,汁水溢满口腔时,他整张脸都皱紧了:“这么酸……”
穆江却冷不丁问道:“还想吐吗?”
倒真是不恶心了……
这个人嘴巴臭,脾气倔,在谷雨看来,除了长得好看,浑身上下基本没什么闪光点,要不是跟镜灵有所约定,他根本懒得管穆江的事情。但此刻含着橘子酸到想哭时,谷雨心里却莫名地对这个凡人有了点淡淡的好感。
“饿了。”谷雨嘟囔道。
“嗯。”穆江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不爱言语的样子,他把刚刚丢在一边的食物托盘拉过来,托盘上是很普通的清粥小菜,清清爽爽的,卖相不怎么好。
“你就这么侍奉上仙啊?”谷雨嘴上吐槽,倒是动手舀了一勺,这粥就和它的卖相一样普普通通,但也许是因为他之前着实被恶心坏了,反倒是一口热乎乎没什么滋味的米粥喝下去,从心口到胃里都熨帖了不少。
谷雨那句埋怨的话丢出去,又石沉大海,穆江木头疙瘩似的不回答,反而坐在一边摆弄起了手机,谷雨端着粥碗探头去看,发现这个人竟然在逛淘宝搜索汉服。
“第三个点进去看看,那个款式不错!”谷雨嘻嘻笑起来。
“这是女装。”穆江这样说着,却执行力飞快地下了单。
“……”好感回收。
“你想进来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谷雨白了穆江一眼,放弃和他闲聊,把话题扯回穆江一开始的需求上:“不过,先叫声‘上仙大人’来听听?”
穆江沉默不语,退出淘宝,随手拆开了一袋妙脆角。
其实,谷雨对穆江的评价基本还是准确的。
他这个人确实嘴巴臭,脾气又倔,但绝非除了长得帅没其他优点。事实上,穆江最大的闪光点不在脸上,而在脸下面——他有一颗值得上保险的好脑子。
但凡谷雨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仙官儿能多在穆江身上留点心眼儿,他就能察觉出来,从昨晚到现在,穆江从这个房间五进五出,可不是一般的嘘寒问暖、伺候神明,反而充满了策略性。
穆江送食物是按类别分了五次,品种从肉类到果蔬,口味从辣到甜,从主食到宵夜再到零嘴儿……他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根据谷雨的反应,把这位小神仙对食物的喜恶排了个序,而后,进购了一大批夺魁的垃圾食品。
此时此刻的穆江虽然看上去还是像茅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但其实心里早就对小神仙的口味了如指掌,他不声不响地把拆好的零食袋子放在一边,然后又拧开了一瓶可乐。
垃圾食品总是有让人心情愉悦的神奇力量,谷雨吃着饭后零食喝着肥宅快乐水,见穆江半天不答话,便良心发现地觉着让这块倔石头喊一声“大人”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他吮了吮手指头,心想也没必要为难一个才二十来岁的无知人类,他还指着穆江帮自己“办件大事”呢!
“算了算了,放过你了。”谷雨本就是心血来潮,来得快去的也快,这会儿大人不记小人过一般摆摆手:“既然你早就自报了家门,今后,你也直接喊我的名字吧,我叫谷雨。”
“谷雨?”穆江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镜子里的精怪,名字多少会与他藏身的器物有关……
“谷雨时节成的仙,所以叫谷雨,你有意见吗?”这句呛人的话还是信口胡诌,谷雨之所以叫谷雨,那是因他是稷神家后院田地里的一束稻穗,被仙宫九重天上的春雨浸润了五千年,方修炼成仙,司管着人界春末夏初、万物复苏时节的气候。
“雨生百谷,”穆江有口无心的一句,却恰好道破了谷雨这名字真正的由来,但后面半句就有点难听了:“难怪这么能吃。”
谷雨:“……”
“太好啦!交换过名字,就是好朋友了,谷雨小哥哥,你帮帮我家主上大人吧!”
若不是知趣的小镜灵赶紧跑出来打圆场,谷雨又要被这个“话题终结者”穆江噎个半死。谷雨瘪了瘪嘴,这小屁孩的声音提醒了他,心里那打了一半的小算盘又开始噼啪作响,他五根手指头都插-满了妙脆角,一边嚼着磨牙一边说道:“你还想不想进镜子了?!”
穆江立刻从善如流地又拆开了一袋薯片。
还真被他猜中了谷雨喜欢黄瓜味儿的。
“我看你这个凡人太愚钝了,真想进来得找个高人点化一番。”谷雨啃着零食故弄玄虚地忽悠道:“我倒是知道有位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不过,你得潜心去请他,请不请得来,看你造化了。”
穆江蹙起眉,有些将信将疑:“怎么个请法?”
“难倒是不难,就是有些麻烦。”谷雨露出一个狡黠的坏笑:“你先准备浪涛沙一捧,百岁金一颗,铁饭碗一只,无根水一杯,金玉露十滴,千古木一枝,桃木剑一把,三昧火一束。再用处子之血在黄纸上画个符咒,找个阴阳相接的时辰,在我告诉你的地点,用古木树枝画出个五行八卦阵,阵眼之上,土位放沙,沙里埋金,金位放碗,碗里蓄水,水位滴露,露中插木,木位放剑,剑尖点火。布好阵后,你人站在阵中,点燃符纸,念出‘土生金,金生水, 水生木, 木生火,火急现形,急急如律令。’高人如果看得上你,自会现身与你相见。”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青铜器说出这些胡话,穆江一定会当谷雨是个邪教头子直接举报了。
“这叫‘有些’麻烦?”这简直是麻烦死了!
“你不愿意算了,我还懒得管你呢!”谷雨看着穆江那副纠结郁卒的表情乐得不行,他自己则是舒舒服服躺在零食山上,这边吃一口,那边吃一口,俨然一个作威作福的地主看着自己家长工,终于“长工”叹了口气,上道地询问起来:“什么浪淘沙,百岁金的,从哪弄?”
谷雨笑模笑样地眨眨眼:“呃……你要不要拿个本子记一下?”
这些劳什子的备品大多是谷雨胡诌来的,浪淘沙就是海浪淘洗过的沙子,百岁金就是给小孩子压岁的长命金锁,还有什么铁饭碗、无根水、金雨露……都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置备起来很麻烦罢了,全是谷雨故意瞎编来麻烦穆江的。
老派的神仙思想告诉谷雨,老神仙若是要点化凡夫俗子,那是必定要先考验一番——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
而以现代人的思考角度来解读,穆江认为,阿猫阿狗进到新家之后都是要胡闹一番才会认主人的。
幸亏镜子和主人之间没什么心电感应,双方这样一想,便是各自安好,规避了不少不必要的争吵。
穆江是个极具效率的人,他把谷雨编撰的这些“乱七八糟”一一记下,只用了半天功夫,就都凑齐了。然后,按照谷雨的指示,当天晚上12点,带齐了东西,在那所谓“阴阳交界”之地,用烧焦的木炭画了个五行八卦图,自己抱着一堆符纸,一张一张地烧,一边烧,还一边念咒……
土生金,金生水, 水生木, 木生火,火急现形,急急如律令……
总之,行为举止没有半点像个正常人。
就在最后一张符纸烧干净的时候,穆江忽然被一簇亮光晃了眼睛,他眯着眼看过去,还真有个人影从亮光里朝他走来,一瞬之间,穆江唯物主义的强大内心,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这就是……高人?
“诶!干嘛呢!谁准你在这烧纸了?”
这高人实在是高,嗓门清亮得很,几步飞冲过来,拿个扫把对着地上的火星子一通乱扫:“没看见这牌子上那么大的字吗?私、家、用、地!这么大一人不认识字啊!跑别人家院子里烧纸,你有没有公德心了!”
穆江这才看清,从光里冲出来的是个中年妇女,要说是高人也不算抬举她,无论是气势、嗓门还是舌灿莲花的骂人技巧,都高得不得了……穆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某只镜妖给阴了,顿时咬牙捏紧了小镜子:“谷——雨?”
“哎呦呦呦——快松手你个臭凡人!”谷雨顿时拔高了嗓子叫唤起来:“伯母!伯母!救命啊——”
“伯母?”穆江察觉到猫腻,冷语道:“怎么回事?”
谷雨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对面拎着扫帚打人的阿姨却毫无反应,似乎根本听不见似的,谷雨暗道“完蛋了”,郁郁地叹了口气,当时就听见心里头小算盘碎裂的动静。他咬咬嘴唇,忽然意识到能听见自己说话的……竟然只有穆江这个愚昧的凡人!
“嘤——”谷雨忍不住发出了小镜灵的声音。
就在这鸡飞狗跳的当口,中年妇女发现了地上的五行八卦阵,当即脸色一沉,一把抓住了穆江的胳膊。这女人矮墩墩的有些虚胖,没想到手劲儿大得惊人,穆江一个大男人竟被他拽了一个趔趄。
“你是干什么的?”似有错觉,女人这句问话好像从八方传来,裹挟着一股阴风,让穆江浑身像被浸透在湿棉被一样,湿沉难受。
“你跟着我说——”谷雨忽然从镜子里传了话出来:“伯母。”
穆江皱眉:“伯母。”
“太岁在家呢吗?”
“太岁——在家呢吗?”
女人的手,兀的松了些许。
“我赶得上吃椿芽不?”
“我赶得上——吃椿芽不?”
话音一落,抓贼一般的挟制忽然变成了一个熊抱,中年妇女把穆江狠狠搂在怀里,拍了两拍:“哎呦!谷雨!你真的是谷雨吗?稷神保佑哊……”女人忽然带出了哭腔,狠狠吸了一把鼻涕:“咱们谷雨竟然还活着……”
穆江嘴角一抽,努力从女人怀里挣脱出来,刚要说不是,却发现幽幽月光打在女人脸上,她的肤色是不正常的土灰色,细看皮肤纹理,全是微小的皲裂痕迹,动作之间,竟然还有灰土似的东西,簌簌从她身上掉落下来……
正当穆江的三观备受考验时,他脚边的地面忽然松动,眼瞅着钻出了个什么,等他看清,身边已经站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白白净净,穿着诡异的红肚兜大花裤,后脑勺编了三根小麻花辫,活脱脱像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抱鱼娃娃。
“你是谷雨?”男娃娃瞪圆了眼睛,豆子一样的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鼻头通红的样子,可怜兮兮中透着诡异:“你这是……投胎转世了?”
“你个蠢蛋!你才死了!”谷雨急到不行,心里纳闷怎么这小傻子就能当自己死了呢?!
穆江适时闭嘴,没掺和眼前这场闹剧,他一捏小镜子,压低声音自语似的:“你不是镜灵,对不对?”
这时候,年画娃娃也眼尖地发现了小镜子,一并入眼的,还有镜身上那道裂缝,当即咋呼起来:“谷哥,你!你是不是躲进这镜子缝里活过来的?!”小娃娃话没说完,忽然被中年女人打断,她看起来比小娃娃还着急:“什么镜子?谷雨不是被镇墓兽吃了吗?”
“我被镇墓兽吃了????”一时间信息量太多,谷雨几乎要在镜子里挠墙了,而偏偏老天爷故意整他,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却无法跟外面沟通,谷雨头疼得要炸开,烦躁地抓挠着脑袋,就听穆江特别雪上加霜的说了句:“你果然不是镜灵。”
谷雨扶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自作孽,不可活……
“到底怎么回事?”穆江这会儿已经不需要谷雨回答,他转而看向奇怪的妇女和男娃娃:“发生了什么?”
“我就知道……”男娃娃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两只眼珠子死盯着穆江,好像看不够似的,忽而双手捧起穆江的手,使劲儿捏着,低头拿脸蹭了蹭:“我就知道我谷哥没那么容易挂掉!”
小娃娃低头的功夫,穆江才发现他脖子后面长了一只小尾巴,有点像白萝卜的根须,拉得老长,只是尾端不知为什么,被切掉了一块儿。穆江皱紧眉,试图挣脱开这诡异的小孩儿,却发现双手像埋进了土里似的,怎么也抽不回来。
这时候,小娃娃破涕为笑地开始说话:“那晚我死里逃生后,就找稷神爷爷搬救兵去了,可等我们回到墓道里,镇墓兽和灵境都不见了,我们找了三天三夜都没找到,便以为你是真的被那妖兽害死了……仙界给你办了场丧礼,稷神爷爷知道我带你去那古墓偷宝器,还罚了我三千年的修为……”
眼前这一连串的诡异情景,但凡换个人,怕是没被吓晕,听也听晕了,但穆江却是心里越来越明白。
看来,这镜子里的小神仙,根本不是什么镜灵,而是每年造访人间的仙官儿。只不过今年的他,才想从人间捞点油水,却反被看护宝贝的野兽拆骨入腹,剩下个魂魄钻入镜子里,才成了所谓的镜灵。
难怪他会叫个和镜子毫无关系的名字,谷雨谷雨,雨生百谷,现在又恰好是倒春寒的时候,距离谷雨节气,就还差一个来月……
“稷神殿上上下下,整整为你哀悼了七日。”那中年女人在一旁摇头叹息:“你稷神爷爷啊,经历这一遭,头发都白了几根……”
谷雨在镜子里皱了皱鼻子,也跟着小声叹了口气,他扒拉开小太岁的后颈碎发,捏起他的仙根,总共就五千年修为的仙根,生生被切走了一多半,好不可怜……他们背着稷神偷偷搜罗人界的神兵宝器确实是犯了戒条,但这次小太岁被罚得这么重,可见稷神是真动了怒,若是让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还没死,他怕是也躲不过一顿教训……
谷雨撇嘴的功夫,就听见穆江低声说道:“你就是谷雨吧?”
这话说的没毛病,谷雨当然就是谷雨,但谷雨当即明白了穆江这话什么意思,自己的身份,他怕是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谷雨深深叹了口气。
他没料到太岁精和土地母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如意算盘打到最后反而弄巧成拙,本意是把穆江骗来这里给自己搬救兵,却没想到穆江才是自己真正的救兵!
“你想让他们把你从这镜子里弄出去,”穆江这话一点明,当真是明明白白的,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给谷雨,但他话锋一转,却没以此要挟:“我想进到这镜子里面去,咱俩各有所需,那就互帮互助吧,谁也别防着谁了,你说呢?”
谷雨瘪起嘴来,他倒还真不是防着穆江,只是驻人办这个部门本不该暴露在凡人面前,兹事体大……
穆江显然误会了谷雨的意思,见他不语,又轻声说道:“谷雨时节很快就到了,你一定急着出去,我绝不耽搁你,只要你愿意实心实意帮我,我的事情就不难办,而且我答应你,即便是办不成,谷雨时节一到,我也绝不强留你。”穆江难得说这么多话,还是这般坦诚,反倒弄得谷雨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行了行了……我也没全骗你,这小镜子真是你的,之前让你照镜子你不乐意,其实这本来就是你前世的东西。”事已至此,谷雨索性和穆江摊了牌,他叹了口气:“不过我先说好,你这小镜子摆我一道在先,我已经跟这小崽子约好,我护你周全,但他的人归我了!”
穆江消化了一下谷雨的话,然后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这面镜子的价值似的,点了点头。一副你喜欢你拿去的大方样子,惹得小镜灵好不难过地在镜子里抽泣了一声。
“至于眼下的情况,就有点复杂了……”谷雨越说,脸色越垮,而且越不知从何说起,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先让那二位带你进去再慢慢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