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4、筝弦裂(上) ...

  •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午后日光泼洒,夏日里暑气喧嚣,苏岫躺在树荫下的竹席上,手上纨扇半遮了脸,从树叶缝隙间被裁落的阳光,细细碎碎,如金如灿般落在她的身上。席旁一丛丛的石榴花开的姹紫嫣红。而她仿佛恬然落在梦中,娇艳花朵与她沉静容颜相比,也不知道哪个更好看。

      秋衍趁着午歇的半刻空挡,从前防城楼匆匆赶回近郊的小院,站在远处的回廊上,他看着斜卧树荫下那窈窕纤细的女子,此时此刻,眼前这幅景色仿佛能入了画,让他不忍搅碎,只愿远远守望。

      神思半是落在梦里半是清醒,苏岫在竹席上辗转翻了个身,手上纨扇拿捏不稳的坠到了地上,她似一下子被惊醒。朦胧里睁眼,只觉得洒落身前的阳光有些刺目,她五指拢在眼前微微迷了眼。

      “时辰还早,不妨再多歇息一会。”秋衍走上前,拾起那柄落在席下的纨扇,扇面一色净的素白,无画也无字。他将纨扇举起,为她挡去灼目的日光。

      苏岫看着他,一身军甲磊落而飒爽,清俊的容颜再不似以往般冷漠难以亲近,那唇畔笑容和眼中湛湛如水的温柔,让她一夕心头呵暖,倒宁愿此刻是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整日里睡的昏沉,人都要懒怠了。”苏岫撑臂起身,一手扶了发鬓,口气有些阑珊。

      “今日晴好,我带你出去走走?”自从苏岫受伤后大愈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她身子已经恢复康健,只因为泸州此刻是前线,她便只能日日呆在这处宅院里,朝升日暮的都在这四方天宇。

      “真的可以吗?”她问道,话中难掩欢欣。

      苏岫平素待人极冷,鲜少露笑,便是对着他也不甚热忱,此刻见她笑意染上眉梢,秋衍心中也似软塌下了一块:“泸州固若金汤,此刻城内百姓生活劳作亦如往常,我带你去走走,也不妨事。”

      中都大军此刻正在泸州城外虎视眈眈,虽然已过数月也未见有何建树,泸州依旧被守的铁桶一般。然而前线戍守苦累,秋衍又是倚天骑的上将,肩上扛着千钧重担。他很少回来,几乎是晨昏日落的呆在军营,偶尔回到小院也是夜阑人静的半夜,他不愿扰她安眠,便不去打搅她。临到第二日曙光初露,她自梦中醒来,他却早已离开。日夜轮转交替,两人竟也是许久未再见过一面。

      秋衍让小侍牵来马车,扶了苏岫蹬车,而他跨上战马与她车驾并驰往 城中去。泸州内城从中都大军兵临城下的人心惶惶,到如今,城内商铺鳞次栉比,街上人流如织,与昔日相比竟然也没什么不同,似乎没人认为中都大军能越过城外深壑天堑,踏破泸州。

      秋衍原本想抽些时间陪伴苏岫,没成想刚进入内城便见泸州守军奔走匆忙,估摸又是军中出了事,秋衍急着赶回,苏岫十分体贴的同他说了自己想去的地方,让他不用担心。那个地方苏岫之前常去,秋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叮咛嘱咐了几句,道晚上下值后便去接她。苏岫含笑点头,直看到他翻身纵马越 驰越远,这才收回目光,脚下不疾不徐的在街上慢行。

      那是个不起眼的铺子,以往苏岫闲时也会来此,亲手作出一只瓷器,就这么一消磨也是一个下午的辰光。老板开门见是她,忙敞开半扇门迎她进来。

      “姑娘可算来了,有人候了你好几日。”老板领着她转入内堂,屋子里窗帘垂落紧掩,隔绝了屋外天光,屋内四下昏暝,只有一盏油灯放置桌案上幽幽亮出一点光芒。

      苏岫看清了坐在桌前的女子,眉头轻轻一跳,她虽然换下锦绣霓裳,着了青衣布衫,收敛起了万种风情但那容颜还是那么美。

      “将离姐。”她轻唤了一声,返手将门合上。她自然知道将离从邯兆匆匆赶来泸州,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她也不开口问,只待她道明来意。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红组有遍布天下的耳目,将离自然知道红袂那一箭怕是将她伤的不轻。

      “多谢将离姐关心,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苏岫抬手按上心口,掌下覆着的恰是那道狰狞的伤口,“红袂姐下手自有分寸。”

      将离点了点头,又问:“泸州最近情况如何?”

      苏岫半垂着脸,语气淡淡:“未有什么破绽,泸州城外的天堑怕是皇上大军难以跨越。”

      将离冷笑,笑声中却似绵绵藏了针,“皇上已让季显前来泸州督战,想来皇上和长公主亦不愿看到泸州战事久拖不决。”

      “泸州守将宋之远虽能谋善战,只怕也不是季显的对手。”苏岫一步一步走到桌前,与将离对案而坐,“真正的掣肘之患是五万倚天骑。”作为天下四大名骑,倚天骑并不是徒有光鲜的名声。

      “更何况还有个难以应付的秋衍,不是么。”将离往身后圈椅背上一靠,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垂着眼眸的苏岫,看着她波澜不惊的面孔。

      兵强者,攻其将;兵智者,伐其情。这是一早就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都大军跨不过那道天堑,就不知道她能否跨过那道情关。

      “将离姐放心。主人的吩咐,我不敢一日或忘。”苏岫抬起头,目光望住将离,神色平静,仿佛无悲无喜,“只是眼下还未有一个恰当的时机。”

      “时机……”将离唇角微勾,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我此刻前来便是要给你这个时机。”

      苏岫静无波澜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触动,将离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当今的齐王曾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先王嫡出的王子,若非昔年中元节的一场大火,馆陶公主和王子一同葬于了火海,怕如今北齐继位的也不是今天这位。”

      苏岫静静的听着,对于北齐王族的一些事儿她略有耳闻,各种揣测纷纭,或真或假对于她来说也只是隔门听戏般的瞧个热闹。

      “也不知受了怎样的天幸,这位嫡王子竟也没死。此刻正被英郡王元夙安置在阜邑。”将离见对案而坐的苏岫变了脸色,徐徐又道:“而今在位的齐王与宗室向来不睦,握有边军军权的宗亲里多有人对他不满。而今有了这光明正大的理由,拥立新君之功,谁人不贪。”

      四目相对,她眼中笑意深深,而她眼中却有波涛汹涌,苏岫沉声道:“这消息泸州城内的人似乎都未知晓?”

      她口中说的谁,将离自然知道,她闲适的靠着椅子,双手交握身前:“因为英郡王刻意压下了此事,泸州远离阜邑,消息传递不过来也不算意外。”

      苏岫垂下目光,秀眉略蹙,“英郡王按而不发,又是为的什么?”

      “英郡王怎么想的不重要,此刻我们在意的是宋之远和秋衍的想法。”将离深邃目光望着她,看到她眼中有光芒稍纵即逝,转瞬又归于平静,她缓声一字一句道:“主人久候的时机便在此刻,希望你不要让主人失望。”

      宋之远是元夙部下,然而秋衍却是一直效忠于齐王,若他们知道此刻时局……苏岫低头兀自思量,又听将离缓缓启唇,“前不久皇上颁下旨意,今年仲秋之时,长公主将下降南秦。”

      晚霞织锦,天际余晖红彤如被血染。高旷深寂的太极殿里,只听到一个男声不急不缓的说着什么,皇室嫁娶依从周礼极其繁复,从纳彩、问名、告吉、纳征、请期、亲迎,这每一步都有严格的规制。

      礼部尚书正不厌冗长的向皇上回述着婚仪的程序和安排,皇上一言不发的坐在乌沉宽大的御案后头,似乎是在静静听着,目光却垂在放置御案的绮凤剑上,耳畔旁是礼部尚书絮絮不停的声音,皇上却一个字没听进去。

      “够了。”皇上蓦然打断了他的话。

      礼部尚书一怔,抬头望向御案后的皇上,却见皇上面色清寒,齿颊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不敢多说什么,惶然低垂下头,将身子更压低了几分。朝中不是没有人揣测,皇上之前态度坚决,宁愿一战也不肯下降长主,却在一夕之间颁下皇诏,御笔亲书将长主赐降了南秦。然而自诏书传达天下郡州开始,皇上终日里面色沉郁,再也不见往日里半分倜傥笑容,这也让朝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明白了,皇上这纸诏书下的怕是并不甘愿。

      “朕累了,你先下去吧。”皇上淡淡开口,语声听着有几分萧索。

      “微臣,告退。”礼部尚书一揖到底,转身踱步走出了太极殿。

      高阔雄伫的太极殿似容在了漫天霞光里,红彤光彩铺陈在殿前千格玉阶上。殿下不远处有两人朝着太极殿走来,当先一人广袖长裾,臂上挽着的披帛逶迤着地,虽不簪宝钿,但眉目光艳四射,依旧那么容光熠熠。

      礼部尚书见迎面遇见了长公主,忙迎上前去执礼,恭请了长公主金安。长公主淡淡颔首以示回礼,而后跨上太极殿前的玉阶,也是因为走近了才让礼部尚书看清了跟随在长公主身后的另一人。

      青衣素鬓,瞧着也不过寻常打扮,但那面容确是俊美至极,红彤霞光覆罩在他身上,融了淡淡的光彩,让他一瞬错觉面前那人仿佛是神仙中人。想是感觉到了他的注目,那人眸光淡淡扫了过来,如烟似尘的瞳仁里有淡淡冷意,那般不经意的威势竟然让礼部尚书不敢触目,仓惶的低下了头。

      礼部尚书与他们错肩而过,心中不由泅散出一种古怪的念头,总觉得脑海里有模糊的记忆,这人的样貌和身影似乎自己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这般姿容必定不是普通人,礼部尚书一步一步跨下玉阶,脑中翻来覆去的想着……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也只是在不久前,他曾作为专使出访过南秦,那时恰逢南秦新主登基,他作为天子所谴的使节,在殿上纵观了南秦新主登基的全程。

      玄衣纁裳的君王在郎朗朝日下,在跪伏脚下的朝臣中缓缓走来,身姿峻拔,容光俊美摄人。那时他远远站在殿内一角,晨光耀目璀璨,冕冠旒缀晃晃悠悠的遮住了他的半张面目,只瞧见君王的下颌轮廓曲线如雕如凿。

      是他?!礼部尚书内心一念电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他蓦然回身望向背后雄浑的太极殿,那人已随长公主走远,他心下一时起伏难定,倒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陛下。”中常侍张槐见皇上似极为疲累,忙命人沏来一杯香茶,奉于御案上。

      皇上接过白玉青釉杯,信手揭开茶盖,杯子里雨前的青蒂沉浮起落,半颗青杏沉在了杯底。当日长公主从古兰回来,带着古兰皇帝的国书和一盒北地种植的青杏。南杏甜北杏酸,这青果并不好吃,长公主却另辟蹊径的用它来泡了茶,茶叶甘香并着杏果的清新倒是别有滋味,尤其困顿疲乏的时候饮一杯杏茶特别提神醒脑,宫中侍奉的人见皇帝爱喝青杏茶,特别从北地采购新鲜的青果,只要皇帝想喝时时刻刻手边就能有一杯杏茶。

      皇上缓缓饮了一口茶,甘香绕满齿颊,苦涩却如游丝一般漫入了心底。

      “启禀皇上,长公主殿外候见。”殿前侍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

      皇上端杯的手腕微微一颤,眸光恍惚的落在杯盏里青碧的茶汤间,半晌后才缓缓道:“宣”

      殿门推开,夕霞的光瞬时铺满殿前宫砖,踏着光影进入殿中的人,虽然身姿纤细,但姿态从容不迫,有着皇室天家与生俱来的贵气。皇上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她一步一步走近前来。那人那容颜陪伴了自己十多年,原以为余生都会有她相伴,却蓦然发现自己终究留不住她。

      你若一意孤行,那么自去之后就别再回来。心中蓦地苦涩的无以复加,他竟将她逐了那么的远。

      “臣妹,参见皇上。”她在御案前盈盈下拜。

      她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恍惚,也让皇上看见了长公主身后的那人,他的目光直直望来,灰瞳幽邃,目不转睛的望住御案后的皇上。

      皇上不动声色的合起掌中捧着的青釉杯,搁回桌案,眉目间却是滴水不漏的冷淡,“洳是,你先退下。”

      长公主抬头望向皇上,薄唇轻抿,复又垂下眼睑,“臣妹,遵旨。”长公主敛祍一拜,转身时望了身后的他一眼,他侧眸与她相望。她眼底有不安涌动,而他深邃不见底的眼中予了她一丝温柔笑意。

      长公主走出大殿,殿中一众侍从也在中常侍的神色示意下退了下去。

      空寂的大殿里一时静悄,他忽然撩袍,单膝朝帝座上的皇帝跪了下去,目光却仍旧昂视前面,眉目宁定,神色不动。以南秦国主之身的这一跪,表明了他的态度,以及将来对皇室的尊奉之心。

      皇上自御案后起身,走下玉阶时,手上拿过案上放置的绮凤剑,走定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不避不惧慨然直视面前天子。皇上反手抽出长剑,一声龙吟仿佛破出,青如霜雪的剑光耀过眼前,剑锋直抵上他的咽喉,皇上只需轻轻往前一送,便能让他血溅当场。他却跪的纹丝不动,眸光都没颤一下。

      “是你逼她的?”皇上低声问,语气冷的彻骨彻寒,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我与长公主相识于江湖,至今为止已有七载。”他垂目看了眼面前的长剑,绮光飞影旋凤凰,这柄君王剑伴随太.祖定鼎天下,历来只伴帝王身,“皇上与长公主布局天下,以南秦为子,这份决断所倚仗的又是什么?”皇上盯住他的眼,那灰瞳里无边无际的仿佛蕴满星昼,他缓缓又道:“夜家曾有祖训,需庇护凤家子嗣,守护凤氏江山。只可惜夜罗王族早已于百年前陨没,唯剩的一些族人也是伶仃四散各处,互不通往,夜罗王族已名存实亡。家族祖训与我而言毫无意义。”

      皇上冷笑,手中长剑一抬,便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印,他却并不在意,任由那血丝淌过衣襟,“我之所求不过一人。届时南秦四十二座城池,五万余里疆域,全是陛下的。”

      “好一个夜罗家,好一个求成全。”皇上语声带笑,笑中却绵绵不绝的都是恨意。皇上长剑收回,剑身挥过身后御案,挑起一尊大玺金印在剑上,转而又送到他面前,“太.祖曾留有口谕,传于之后继位的每一个帝王。这则口谕从未有旁人得知,今日朕便说于你听上一听。”

      夜罗王族之人,若犯法度,不可拘、不可罚,不可伤,不可杀。那一字一句从皇上口中说出,让他略有些动容。直到皇上说道:如夜罗王族中人,有定国之能安邦之才,惟愿江山在握,凤氏子弟不可争。才让他微微变了脸色,其实从来就知道太.祖与夜罗王情义不同一般,否则当年夜箴也不会熬尽心力,引出突厥内乱,分裂古兰,一手扼断东朝命数,终于将太.祖送上帝位,夜罗王族确立有不世功勋,也曾受封王爵封邑。但这则只流传在凤家帝皇间的口谕,仿佛太.祖恨不能将江山送予夜罗家。

      “何必绕那么大个圈子,这江山这天下,你若想要,朕便成全你。”皇上一字一字冰凉的说。

      暮色四合,夕阳渐坠入烟水深处,洳是站在太极殿前已过了许久,心中纷乱复杂,忐忑难安,也不知今日让他与皇上会面,到底是对还是错,正在她焦灼不安的等待时。身后殿门终于打开,他从殿内跨出,走入红彤彤的夕光下。

      “你这是怎么了?”洳是看到他颈上一道触目的伤痕,心下惊痛,眼中不掩关切。

      夜隐幽握住她探向自己脖间的五指,牢牢的攥入掌中,不愿放开,他淡淡的笑,温柔的神色如盛了半天风月,“没事,小伤而已。我已与皇上开诚布公的谈过了,你可以放心了。”他将她五指抵上唇边轻轻的落下一个吻。

      “那我去看看皇兄。”洳是担忧的目光落向殿门半敞半合的太极殿里。

      大殿内光影浮散,余霞都快落没,皇上坐在御案后,整个人都快融入了暗影中。洳是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皇兄。皇上似从深思里回过神,眸光抬起望向她的时候有片刻的茫然,仿佛是不认识她了。

      “皇兄。”洳是焦切的又唤了一声,不由自主的伸手将皇上的五指握了。她的掌心柔软温暖,而他的指尖却凉如凝冰。

      “洳是。”皇上神思转醒,看清了是她,缓缓露出一个笑来。他抬手抚过她的面颊,亦如往常般那么温柔,“以后嫁了那么远,再回来怕也是不易了。”

      “皇兄说什么呢。”洳是见皇上幽幽的笑,心下蓦然有丝惶恐,“这儿是臣妹的家,只要想回便能回来。”

      夜幕降临,宫阙深处一盏盏的挑起宫灯,太极殿里却仍旧是一片昏暝,中常侍前来询问是否需要掌灯,听不到殿内皇帝的回复,却有一声极低的笑声,莫名悲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