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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筝弦裂(中) ...

  •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该是赏风赏景的好辰光,吴归正来到帝都也是很久了,平素里不太方便出去闲晃,京里高门侯户太多,路上冷不丁就能碰上谁,一番往来寒暄也着实让他费神。从天子那里窥不见什么端倪,总有人想从他这里旁敲侧击的探得一些消息,几次三番下来他是真的不胜其扰,索性呆在驿馆里闭门不出,就算有拜帖上门,他也是能推就推。

      驿馆后面有个庭院,也不知是否有名家出手,那廊庭小榭,花圃庭院建的十分精妙,他闲暇无事的时候也乐得在院子里散步消磨时光。此刻的他正在湖心的八角琉璃亭内,躺在一张竹椅上,似在闭目小憩,口中却在哼着一首南曲,手中一把竹扇轻轻打着风。

      “吴卿,你可真是惬意。”一声笑谑随风飘来,将他从南词曲调里唤醒。

      吴归正睁开眼,看到面前来人风姿俊逸,负手而立,映着明丽的日光,他脸上的笑都似透着几分暖意。

      “王上?”他一时惊起,怎么也没料到应该远在千里之外邺城的王上,此刻却出现在眼前。吴归正忙要揖身拜服行礼,手肘却被他一把托住,“我本是微服而来,不必行大礼了。”

      吴归正合手微揖,笑道:“王上可是来得巧,皇上才下圣旨将长公主下降南秦,这消息应还没传回王都。”本以为皇上意志坚决,他也没报几分希望能劝动皇上,从南秦来到帝京的这些日子,他没有一时半刻是不为此事忧心的,若皇上执意不肯,南秦五十万大军便要直对皇上,他在想能用什么办法化去干戈,可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招来,皇上如若真的不舍长公主下降,那南秦与帝都一战怕是不能避免。万幸峰回路转,皇上居然松了口,也不知是否是长公主劝动了皇上。

      “我知道,昨日我才进宫见过皇上。”夜隐幽淡淡颔首,微一撩袍便倚了朱栏坐了。

      吴归正一怔,目露诧色,若说四国王室都奉皇室为尊也不过是流于表面,作给天下人看的而已。实则王室继位传承和国内的政经商贸军队征调,帝都里的天子是没法干预的。自凤朝被分疆裂土,这百年以来,四国王上从未入京拜谒过皇帝,皇室可说已经是名存实亡。而在今天,他却说入宫见了皇上,他又是以什么身份见的皇上?见了皇上后,他又说了什么?

      夜隐幽见他满面惊诧,几番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了然的笑道:“我对皇上说了,只待长公主下降,届时南秦四十二座城池,五万余里疆域,便全是皇上的。”

      他说的仿佛漫不经心,听在吴归正的耳中却是字字震心,他一撩袍衫单膝跪下,垂下的脸上满是惊诧,“请王上三思。”

      他语声低缓,“我这个决断整个南秦也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二哥,另一个便是吴卿你了。”

      吴归正震惊抬头,看着面前的倜傥君王,竟一时分辨不出他话中真假,一颗心在腔子里惴惴跳动,他紧抿了唇,半晌后才从齿间迸出一句话,开口都显得艰难:“以我南秦如今兵马强盛,物资富足,这皇旗易帜,国姓更替,也不是不可能。”

      夜隐幽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浅灰的瞳眸如烟如尘,似淡淡望来,却又仿佛看透了他的肺腑,看穿了他的所有思量,连他心中最深晦的一处都被他看了去似的,吴归正不敢与他对视,惶然低头,心中惊悸。

      “吴卿可还能算出,自我继位以来上过几次朝?”他突然如此作问,让吴归正忐忑不安的心中又添了几许疑惑,不知他这问题是否含有什么深意.

      “这个……确实未有几次。”吴归正斟酌了一下说辞,实在是这位南秦君王上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掰的过来。

      “天下易得,江山难守,我素性不羁,可作不来贤君明主。”吴归正听到他的淡声笑语,霍然抬头望向他,面前的潇洒君王风姿卓然,眉目英锐神飞,在他掌中自有乾坤,心下惴惴终究沉于安定,“陛下圣明,有治世贤能,天下归心,四海咸服才是最好的结果。”

      吴归正低垂的眼眸里掠过惊涛,他与父亲几十载的营谋等的不就是天下归心,四海咸服这八个字吗。

      “吴卿,那么三个月之后再见了。”他的话语中似有掩不住的笑意,融化在了这五月的春风里,“届时,本王会率军在广阳平原迎娶长公主,且候吴卿南归。”

      青衫浮掠过眼前,携一缕清苦的杜蘅香飘然而过,等吴归正再抬首时,眼前早已没了他的行迹。

      帝京是三朝古都,接纳着南来北往的商客,可谓十分的繁荣,即便出了城,城门口依旧人流如织。城门前的官道铺设整齐,行车驾马都非常方便。只是远离帝京后,人流分道,路上的人便少了很多。

      一匹快马风驰电掣的奔跑在路上,他紧赶慢赶终于在夕阳渐落前赶到了地方。那是个不高的小坡,坡上有个年久失修的八角亭,亭子前有块风化破落的石碑,上面隐约刻着“赋歌”两字。

      亭子前拴着一匹白马,而亭子里有人早已候着。

      夜隐幽翻身下马,将马儿随意找了个地方栓了,两三步的跨入亭中,面前的人换下宫锦罗裳,一身紫衣深带,不着珠簪,还是她以前行走江湖时的样子。

      “都要嫁人了,你还要跑去哪里?”他一臂伸出,挽住她的腰身就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目光流连在她不施脂粉的脸庞上,竟觉得三个月亦是如此的漫长。

      洳是微昂起头,目光与他相接,那眼中温柔神色让人如饮饴蜜,“一应事宜宫中都有人备妥,也无需我做什么。”她微笑道:“你曾送予萧樾的大礼,如今竟是悄无声息的,你不好奇吗?”

      北齐先王世子这个身份,若用得好便能搅动了北齐局势。萧樾将元承晟送入北齐,便是有了这番心思,可如今非但阜邑出乎意料的平静,连晋国都没有丝毫的动作,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夜隐幽附身,在她耳畔说了什么,那一袭话字字句句的落入耳中让洳是有刹那动容。

      “我竟不知你已有了这番打算。”洳是不觉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的望住他,心中既怅惘又有些激越。

      “凡事有我,万不要让自己深陷危境。”他肃然了脸,十分慎重的模样,双眉间也蹙出了一道痕迹,对她殷殷叮咛。

      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洳是笑飞两靥,她捧住他的脸颊,踮脚在他唇畔落下一个清浅的吻,轻声细语的回道:“我会小心的。”

      他却一手猛地圈住她纤细的腰身将怀中的她愈发拥紧,头微微一撇就吻住了她的唇,彼此间熟悉的气息交织缠绵。

      暮色中天边霞光渐落,如此黄昏,仿佛现世安好。

      鸟雀鸣啼,晨上初露,屋舍前的梧桐枝叶繁茂,张开如伞。

      已入五月,空气里有了暑夏的一丝喧嚣,然而屋内的人却还是披着厚绒的裘衣斜靠着软塌,面前几案上的博山炉里传出袅娜的芬芳,宁心静气的沉檀烧的浓郁。

      他闭着眼仿佛是在假寐,一缕晨光透过半敞的窗户恰好落在他的眉眼上,他眉心微蹙,双唇紧抿,齿颊褪去了血色尤显得苍白,仿佛是沉沦在了噩魇中。

      从北齐邯兆一路而至晋阳,路上虽有些曲折,却实在不算什么风浪,他一直在想当时救他脱困的人到底是何身份,竟然能在北齐境内,在齐王的丛丛耳目下将自己一路护送入晋国。当跨过澜江踏上儋州的时候,他挑开毡帘的车窗,回望澜江彼岸,山峦雄阔,一片绿浓花好,数年暗无天日的禁锢,而今终于离开了,他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心下料想到只怕马上要面对的艰险将更胜以往。

      日日夜夜的赶路,他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终于来到了一座隐在山涧的寺庙,四下景致幽静,佛檀尘香缭绕在禅房内,让他心下终能得了片刻安宁。

      他在这禅寺内休憩了数日,终于候到了那人的到来。
      那天风和丽日,他坐在窗下,指间挟着一枚黑子,面前棋盘上落着一副残局,是昔年与那人下的最后一盘棋,棋局已经走至尾声,断在了他手中最后一枚黑子上,那日离开的时候他仍是那个谦谨而温柔的天家王子,他最敬慕的大哥。然而等他挟带杀戮血腥归来之时,却是自己万劫不复之日。

      这一局棋他一直记得,此生此世都再不能忘。

      他眸光深凝在这生死局中,眼中深晦不见底。忽而门扉被人轻叩,终于让他从棋局中回神,淡淡应了句“请进。”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一袭素雅的长衫,腰系玉带,广袖飘举,行止间翩翩绰绰一派雍容,容颜俊美无俦,眉目风流,眼中神光如冰封雪冻,那么冷。

      “晋王殿下。”他坐在椅上只淡淡颔首以为见礼,这一声唤不是疑问而是笃定,在晋国之内能予他一个翻覆北齐江山机会的人,只有他,晋王萧樾。

      “元公子。”萧樾淡淡微笑,对于他一眼看出自己身份并未有丝毫的讶异,“此处住的可还算闲适?”

      他摩挲着指尖黑子,语声平淡:“此间清幽,倒可惜了我并无这份福气。”

      萧樾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撩袍在他对案坐了,“元公子可知是谁将你送来了晋阳?”

      他拢紧了身上狐氅,不动声色的看着萧樾,“不知晋王殿下可愿告知?”

      萧樾目光垂落扫向面前棋盘,黑白子交纵厮杀,不答又问:“元公子对此刻时局又了解多少?”

      他眸光半敛下,指尖黑子握入掌中,这些年来被禁锢在那个方寸大小的院子里,这天下时局如何他从无得知,那人纵然会来,却也从不谈及国事。而今他所了解的,不过就是一路来到晋阳的路上,那人给予他的信息。

      “若说如今对时局影响最大的,也只有齐晋连纵了。”他望着萧樾,眼中神光忽冷忽热,“往日的北齐公主,如今不正是晋国王后么。”

      “齐君失策青州,而今中都大军迫在泸州城下,一旦泸州被皇上铁蹄踏破,只怕邯兆陷落也是假以时日的问题。”萧樾神色泰然,悠然回望住他,“齐国现下处境颇为艰难了些。”

      他漠然应道:“我不过一介废人,晋王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萧樾气定神闲,望定了他,“齐国太后梓宫如今还停在永寿宫,未有谥号。你即便能忍下夺位之恨,却又怎能忍下弑亲之痛?”

      他神色遂变,眼中淌过哀凉,连每一下的呼吸都感觉痛入心扉。

      “我会给你兵马,予你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萧樾不动声色的望着他,看到他死水一般的眼中骤起波澜。

      他似喃喃般自语:“如今的北齐再也经不起动荡了。”

      萧樾眼瞳中一瞬间闪过极亮极澈的光芒,他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看他到底能否为了北齐安危,而吞下一己仇念。

      “我不需要兵马,晋王殿下只要把我送去阜邑,我自有报仇雪恨的办法。”他抬起眼,与萧樾眸光相接,眼中哀恸敛尽,神色恢复平静。

      萧樾心下动容,面上却不露声色,“你仅凭一己之力就想向齐王复仇?”

      “晋王殿下想要的无非就是北齐数万里的疆域而已,若能兵不血刃的拿下北齐江山,岂非更是上算。”话至此,谁同谁的心机都已经明晃晃的揭到了台面上,“只要齐君一死,届时谁还能承继下北齐江山,是那个齐君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还是我这个废人?”他看到了萧樾眉目间的一丝凝重,浅浅笑了,那绝美近妖的俊美容颜仿佛破云的日出,让人一瞬间目眩神迷,“亦或者,有着儋州封邑的北齐沭阳公主,而今的晋国王后?”

      萧樾沉默,宁定的神容下不知有何思量。

      “至于英郡王。”他半侧了脸,望向半敞的窗外,目光远眺,眯了眼笑,“此去邯兆只怕是没有归路了。”

      “嘎嘎嘎……”从门口传来挠动的声音,萧樾略蹙了眉,转身回望,只见门扉被从外拍开,却不见有人进来,反而探入了一只花纹斑斓的大脑袋,一双滴溜溜的大眼在屋内张望了一番,想是看见了他,它摇着大尾巴兴高采烈的蹦跳着进了屋内,两三步的跃到萧樾脚旁,拿头蹭了蹭他的袍摆,十分的爱娇。

      “这是豹子?”他惊诧脱口,看着那只黑白花纹纵横,体态精健尾巴粗长的大豹子乖巧的依偎着萧樾。

      “这是我养的雪豹,宫里待惯了,难得有机会便也带它出来走走。”萧樾低眉望着它,眼中封冻也似融了一样,露出了几丝暖意,他伸手摸了雪豹的额头,它十分惬意的呼噜了两声,趴下四肢坐在了萧樾身边。

      他并不感到丝毫慌张,看着它金玉一样璀璨的眼瞳,那华美的光芒中有森寒的光芒,与他的主人一般,有着至冷至坚的心志。

      他睁开了眼,似不能承受那抹落在他眉眼间的灼目晨光,他微微闭阖了眼。四下安宁平静,只听到屋苑外雀鸟的啾鸣。

      门扉突然被人叩响,他随口一应,那人推门而入,换下了郡王袍泽,换上常服便装的英郡王元夙,那英俊的面容依稀与齐王有着三四分的相似。

      “这处别院住的可还习惯?”元夙环伺了一下这间屋子,布置精美,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尚算满意的点了点头。

      “处处合意。”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然于他与自己对答间故意省去称谓,他也毫不在意。

      “只怕需要委屈你,再换个地方了。”元夙踱了两步,走到窗前,恰好把透窗而入的晨光挡了个严实。

      他慵懒倚着软塌,也不多问,只抬眸望住了元夙,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的应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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