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人如故》澄奈

6、第六章

　　回到班，几乎所有的人还在食堂，班里只有小光一人。

　　亘古不变的睡觉。

　　我回到座位上，继续奋笔疾书地抄起苏唯的笔记。

　　要想补回以前两年的笔记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仅仅是补高三总复习开始后的笔记。复印当然是不行的，要的就是抄的过程，边抄边记。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而且老狐狸不是说了吗，就是要死记硬背。

　　落的课太多，上课想听老师讲都听不懂，云里雾里的，只觉挫败，于是只能从头开始看课本，配上苏唯的笔记，几乎自学。刚开始，我也只能这样。

　　凡是开头难，而我，不会放弃。

　　至于，苏唯的笔记怎么会借给我……

　　只能说，有一天早晨我到学校后翻位洞时，就看见他的笔记整齐地摆在那里了。上面还贴了一个便条，告诉我该怎么学，怎么渡过开头这个难关。虽然笔记本和便条都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他的。

　　依旧没有道谢。也依旧没有对话。

　　再次说明，我不善良，他想帮，就让他帮，这对我并没坏处不是吗？也当成全他乐于助人的心。

　　其实，我亦是想看看，他这样做--可以称之为付出吧，能坚持到几时。

　　什么时候，他那似乎永远清澈淡然的眼眸，会出现厌倦和愤恨。

　　手机忽然来了短信，我打开看，竟是小光。

　　我转头看去，他还是趴在桌子上，头迈在臂弯里，但手放在位洞里，他就是用这样的姿势给我发短信？

　　我哭笑不得，配合他用短信交流。

　　[你最近开始努力学习了。]

　　[是啊。]

　　[……]

　　[你想说什么？]

　　[是因为他吗？]

　　[谁？]

　　[苏唯。]

　　[为什么我要为了他学习？]

　　[他喜欢你。]

　　我再看他一眼，定力真强啊，还是一个姿势，不知道还以为灵魂出窍了呢。

　　奉陪到底。

　　[那又怎么样？没人能左右我，我是为了自己而学。]

　　[哦……挺好的。]

　　[小光，你这样让我觉得愧疚。]

　　[呵呵，假哦。就到这儿吧，刚才有点不爽，一时冲动胡言乱语而已。以后就算我给你发短信，你也不用回了。]

　　通讯完毕，我继续抄笔记，他继续睡觉。

　　教室安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风声，还有，我写字发出的沙沙声。

　　*** *** ***
　　三个月每天学到凌晨两点，三个月做着我从前认为世间最乏味的事情，三个月把所有书自学一遍，三个月过着每天两包咖啡的日子，三个月无论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像跟紧绷的弦……

　　学习是很寂寞的事情，而像我这样的学习，又是很痛苦的事情。

　　但我能撑，并且依旧能撑到明年六月。

　　说句夸张的，我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办公室里。

　　“叶疏影，你这三个月真是进步神速啊！我就说你基础和潜力好，你的确没让我失望啊！哈哈，一下进步了十名，不错不错，要继续啊！！苏唯，你这次考得也很好，虽然我以为你本能考到第一的！但第二也不错，你也要继续啊！！看来当初让你们坐同桌的决定真是明智啊……”

　　眼前刘狐狸的嘴一张一合，我开始头晕。

　　老头子继续絮絮叨叨：“总之，你们的表现我实在满意！虽然马上要换座位了，但我还是决定把你们排在一起！哦，对了，叶疏影，今天下午的班会，我准备让你介绍介绍经验，你准备一下？”

　　“不。”

　　“什么？”老头子笑眯眯的脸瞬间僵硬。

　　“没什么可介绍的，谁跟我一样都能学到这地步。”我忍下一个哈欠，我是开始努力学习了，也不逃课了，看样子乖了，但这并不代表我的个性会有所改变，“老师你不觉得那些什么介绍经验都很无聊吗？适合自己的不一定适合别人，适合别人的不一定适合自己。完全的形式主义，纯粹浪费时间，有那工夫您不如上节历史课。”

　　不过，好像嚣张了些。

　　但我的头真的很晕，我的人真的很困。待会儿一定要冲咖啡喝。

　　老头子深吸口气，怒发冲冠正欲发作，苏唯倒是抢先一步：“老师，上次学校有事冲了您一节历史课，您忘了吗？咱们班比别的班缺一节课。”

　　“啊？是吗？”老头子注意力被分散，怒气微敛，“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缺怡节课……还真不得了……那今天班会就上历史吧，你回去的时候跟班里说一声。”

　　“是。”

　　老头看我一眼，最终也只是叹道：“叶疏影，虽然你进步很大，但还不够，不能骄傲知道吗？”

　　我点头，自己有几两重，一直清楚。

　　“好了，那你们回班吧……”

　　和苏唯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对于刚才他帮我解围，我自然当作未曾发觉。

　　看见小光和他的新女朋友迎面而来，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转过头去，我看他一眼，亦是淡淡地转过头去。

　　无缘的人，也就是这样了，痛过之后终会痊愈，然后开始各自的生活。

　　但我忽然想到，那么……萧晚呢？

　　她是准备一直暗恋下去吗，真伟大啊。

　　*** *** ***
　　今天似乎是圣诞。

　　但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是没有圣诞这么一说的。

　　快到六点的时候我才一边系着围巾一边从教室走出，学校几乎已经没人了。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比较早。

　　在教学楼门口，我怔怔地仰头望了天一会儿，才又重新迈开脚步。

　　远远地看见学校门口有两个身影。

　　是苏唯和一个外校的女生。

　　我可爱的同桌魅力大的连外校的都吸引来了吗？我笑，怎么我那么倒霉，老能碰上此等滥俗情节？

　　“苏唯，你离开后我没来找过你，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你必须回答我，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转来这个学校？”女子的嗓音轻灵动听，隐隐约约传来，“你不必跟我说什么父母调动那一套，如果仅仅是那样，这里师资教学都赶不上咱们学校，你完全可以住宿，依旧留下！但你为什么要到这里？”

　　“哎……小满，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苏唯的声音宛若叹息。

　　看来，这俩人的关系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但我亦是不感兴趣。

　　“我要让你亲口回答。”女子坚决，一种豁出去的勇敢。

　　“我……”学校昏黄的路灯下，苏唯清俊的面孔笼着几丝无奈和丝悲伤，微微启唇，却在看见走来的我之后再次合上，如水眼波，原来，一个男人，也是可以用眼睛说话的。

　　只是找错了对象。

　　他冲我微点了下头：“再见。”

　　那个女生便也向我看来，疑惑、怔愣之后，表情变为一种混合了惊讶、恍然、又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中的释然，她低喃了一句话。

　　未曾停步，更没回应他，亦没像从前一样讥讽他一句，我从他们面前走开。

　　“果然是你……”

　　那女生，这样说道。

　　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不会知道，我更不明白她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但我忽然觉得疲惫。

　　不接受别人的感情，是因为我无法回报，而且我不想背负太多的东西。

　　所以，只要一有人喜欢上我，原本可以算作朋友的，我会毫不犹豫将他变为陌生人。小光，就是例子；原本不是朋友的，更会一直保持陌生人的状态，不会有做朋友的机会。苏唯，就是例子。如果不放弃，我会冷嘲热讽，狠狠地伤，逼到他不得不放弃。王凯，就是例子。

　　可这一切，似乎对苏唯不管用。

　　三个月了，自从我努力学习开始，他做了许多来帮助我：

　　抄好的课表放到我的书包里。

　　他认为好的学习方法写在纸上夹在我的书里。

　　复印了所有做过的重要卷子放进我的课桌。

　　练习册上有不会的题，我并不问他，他似乎也知道当面给讲我不会接受。但第二天会在课子上看见他的练习册，上面写满答案，尤其是我不会的题，过程都会异常详细和明了。
　　……

　　即使我从刚开始的冷嘲热讽，到现在的冷漠不理。

　　连个谢字也没说过。

　　但他也依旧像从前一样，似乎并不在乎，就算有时，眉间闪过丝丝的悲伤和怜惜。不是没有受伤的。

　　我的确是想问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这地步？

　　坦然面对一切伤害。却依旧默默付出。

　　叹了口气，我打消了坐车回家的念头，准备走回家。

　　天空开始飘雪。

　　并不大，但配上圣诞这个日子，还挺像那么回事，有点情调。

　　拐进一个超市买了些东西，我在街上继续不紧不慢的走，身后的书包沉甸甸，肩膀也开始发疼，这就是长期不锻炼的结果，没办法。

　　寒冷的风拂到脸上，夹着小小的雪花，立刻，昏沉许久的脑袋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清醒，也是难以言喻的舒服。

　　围巾突然从脖子上滑下，提满东西的双手被冻得有些发僵，我素来没有带手套的习惯。看了那围巾一眼我准备放弃，如果去捡就免不了手忙脚乱，没准袋子里的东西还会洒在地上。

　　我才不会冒那个险。

　　但下一刻，围巾被一双手捡起，拂去上面的灰尘的雪花，那双手的主人把围巾重新给我系上。

　　他的动作，温柔小心。

　　然后，他看我一眼，向相反方向离开。

　　“苏唯。”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希冀，但看见我的表情，便立刻被平和掩盖，一如的宁静面色，他微笑：“怎么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我皱眉冷冷地瞪他：“还没够？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只是凝视我许久，却没有回答我，伸手接过我拿的两包东西，轻淡道：“我送你回去。”然后理也不理我地就径自朝我家的方向走去。

　　我是知道的，从一个月前起，每天我离开学校后，他都跟在我身后，直到我进家门。我亦是知道，冬天天黑早，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

　　若是一般的女孩，这样早感动得痛哭流涕了吧。

　　但我从不知何为感动，我似乎从未感动过。此时的感觉也仅仅是好奇与烦躁。

　　我讨厌任何人介入我的生活，我讨厌这种看不透的疑惑感觉，我讨厌这个人。

　　我跟着他身后走着。

　　高瘦秀挺的身影在我眼前，步伐稳健，速度适中，不时回头确定我是否仍在……真是个细心的男人啊，我嘲讽地勾起唇角：“苏唯，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的背影一僵，没有回头，仍是稳稳地走着。

　　我笑了一声：“但我非但不喜欢你，还很讨厌你。”

　　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但我从没有谢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停了一下，继续，“因为，我觉得很烦，你的自作主张和自以为是，让我觉得很困扰。所以，虽然不可否认，你帮了我许多，但我不会谢你，因为这都是你自愿的，不关我的事。”

　　远远地看见我家的别墅，我叹口气：“我想过，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虽然我对自己的长相很有自信，但我想你不会如此肤浅。那么，你大概是像老狐狸一样了，想用所谓的爱拯救一个没前途的坏孩子，满足你们的慈悲心和成就感？应该是这样吧！那你现在是不是很满意了？”

　　他看见他微颤的双肩。

　　“其实，我不想这么说的，但谁让你这么难缠？而且，你这个同桌也挺有利用价值的，我不想搞那么僵。可今天这一切，都是你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竟是异常刺耳，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啊，不好意思，自说自话那么长时间……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同情是吧，这些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终于，他转过身。

　　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如黑曜石般闪着冰冷又灼热的光，他的呼吸再不平稳，他的眼中再没有宁静，这样的苏唯，陌生得让人心惊。

　　发怒吧，生气吧，然后恨我，然后放弃，这就是我的目的。

　　与他相识以来，小讽小嘲无数次，这次却是最重的一次。长这么大，冷血残酷过无数次，却也是这次最重。我都已经这样，他不该不放弃。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我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交缠的视线没有被飘落的雪花阻断，我唇角讽刺的笑还在，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难看。

　　但，不知过了多久，他笑了。眼神，又是如水般的温柔。

　　他说：“既然你认定我做什么都和你没关系，那么，我想什么也和你没关系。包括……我喜欢你。”

　　我怔在原地，一时竟无话可说。

　　他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温柔的眉毛，温柔的眼角，温柔的微笑，温柔的哀伤。他又说：“不要想太多，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高考吧。如果你觉得我还有点利用价值，就利用下去，我不介意。”

　　我立刻想冲上去抽他个巴掌，痛骂你是不是个男人啊！那么窝囊！还不介意！世界上再没有男人比你笨了！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自尊啊你……

　　却觉得有什么哽在喉咙里，阻碍我的发声。

　　“到了。”他云淡风清地看了眼我家，“那我走了，这个给你。”

　　两包东西回到我的手中，他的手掌擦过我的手指，我们都没带手套，但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

　　我一颤。

　　他注意到，以为是我冷，于是推了推我：“快进去，明天见。”

　　转身离开，夜色中的背影，孤单又寂寥。

　　我深吸口气，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响起：“既然你这么说，我不会客气。而你怎么样，终究跟我没关系，我和你，连朋友都不算。”

　　苏唯他，轻轻地笑了。

　　*** *** ***
　　于是，我真的再不去想。

　　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所有的帮助。

　　日子过得很快，生活又恢复了它一贯的平静，即使完全变了样子。

　　我终于熬过最痛苦的那一段时间，学习上了正轨，一点点地进步，渐渐跌破所有人的眼镜。我想，我终究还是有点天赋和运气的，再加上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到三模的时候，已到了班里第十名的位置。

　　半年来，母亲来过三次电话，问我是否已放弃；老狐狸度过他五十二岁生日，对我的笑容越来越多；小光换过五个女朋友，却仍是未与萧晚走到一起；王凯把外校一个学生打个半死，被退学送出国；学校里越来越多的高三学生情侣，一种高压力下的慰藉……

　　很多人已把我和苏唯看成一对，即使我和他依然没什么对话，但他对我所做的最终还是被人发现。而这也未尝不是个解释我成绩突飞猛进的原因。

　　我懒得解释，亦是不屑，我只想怎样去学习。

　　六月已近。

　　一日，已成半年多陌生人的小光在午自习的时候走进教室，这时候，据说本该是他陪他那个高一级花女朋友的时间。

　　但他走到我的课桌前，站住。

　　我抬起头看他。

　　“天台。”淡淡撂下话，他转身走出教室。

　　周围几个人满脸兴味地看着我和我左边的苏唯。

　　苏唯继续写着作业，仿佛什么都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我想，如果此时小光是王凯或是我从前的那些男友，我是绝对不会跟他走的。

　　但小光……我当然不是爱他，却一直欣赏他，从前分了手的人我不会怀念，但只有想到他，会感到遗憾，感到那么微微的悲伤，虽然只是微微，但这足以证明他与别人的不同。

　　而且，我一直认为，他和我，是那么相似。

　　我放下笔，无视苏唯最终的抬眸，无视萧晚的目光，无视周围不予认同的眼神，我走出教室。

　　*** *** ***
　　小光站在天台的栏杆旁，从前的短发长了些，随风飘扬，耳垂上的钻石依然闪闪发光。不知什么学会的抽烟，但竟会给人优雅稳重的感觉。

　　“嗨。”他回头冲我一笑，便又将目光投向远处。

　　“嗨。”我走过去，“找我有事？”

　　小光把烟丢开，转过身来，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才道：“明天，我要去美国了。”

　　“很好啊！”我绽开笑容，“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娶个美国大美女，然后生一打美丽的小混血儿？”

　　“也许吧。”他淡淡地笑。

　　叫我来，是为了道别吗？

　　还是……

　　“叶疏影，你不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小光还是笑着，像是看我，目光却如斯遥远，“但你却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初中几乎是陌生人，到了高中即使成了同桌却仍是陌生人，认识了五年，什么都没发生……但，为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我就喜欢上你了呢？而且，这喜欢，竟比我以为的还要深。”

　　深到半年多了，仍不足以忘记。

　　所以，在走之前，道别，便只是给我一人的。

　　我笑了笑：“小光，分手时我曾说你未曾告白，你难道那时就已想好，这些话是要留到今天说的？”

　　小光的眸子黯了黯，却又渐渐亮起来：“哎，也只有你在这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气氛都没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冷血女人。”

　　“我冷血你不是早知道了吗？”我扬眉，“其实小光，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我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太过相似？”

　　小光耸肩：“也许吧。但也许正是因为我们相似，所以我不会做到和苏唯一样的地步。”

　　“苏唯？”怎么又提他，我皱起眉头。

　　“哎，他真是新好男人的典范，那么对你，嫁给这种人保你幸福一辈子……”小光摇头晃脑，“一下把我们这些坏男人都比下去了，你要珍惜啊，小影。”

　　“你像个老头子，小光。”

　　“呵呵……”

　　我礼尚往来：“那你觉得萧晚怎么样？”

　　小光玩世不恭的笑脸微微怔了怔：“跟她有什么关系？”

　　“有问题哦……”看来他不是不知道嘛，“伊聪明且漂亮，娶了她，必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请君惜之。”

　　“惜个头啊，明天我就要去找美国妞了！”

　　于是，我们就这样漫无边际地聊天，互相开着恶劣的玩笑，热热闹闹地回了班，仿佛像从前一样，仿佛这中间八个月的陌生不过是过眼云烟。

　　分手时我曾对他说，当你哪天将我忘了，我会和你当朋友。

　　却只是说说而已。

　　但现在，我是真的觉得，也许，多年之后，如果还能重逢的话，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他会很快忘了我，我想，因为他的喜欢，其实友情的成分多点。因为无论对什么人，‘第一个’总是特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