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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铸剑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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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的好时节,花色春柳,长河绿水游莺燕,一派天晴,风景极好,我并非有心赏识之人,江南多水路,若要一路北上,多转漕运。我在这儿却待了半月有余。
此处名剑城,乃是一处小地,却闻名天下,何为剑城,这地界有一座堡,堡名铸剑,天下好剑出剑城,绝非虚言,我游走江湖多年,听无数人提起过它,他们言语中多是崇敬,若谁有一剑,剑出铸剑堡,那就像是有了天大般的面子似,逢人不吹嘘两句,便不得自在。
我不会武,对这杀人利器并无任何推崇之意,横竖是刀,往我那弱鸡似的脖子上一架,稍一用力,我就能和天上的神仙胡侃八侃去,再好的剑,能使我少点痛苦不成,不也是个尸首分离的下场。
且说我为何被困此地,无他,我是个药郎,医术平庸,我也不靠治病赚钱,我卖的,是药,天下间各种百怪千奇的药。
偏行上北,到这剑城不过中转之地,没成想,事出急态。等我被请到铸剑堡,我也没明白,闹的是哪门子的妖娥子。铸剑堡并不在剑城之内,剑城依山而建,铸剑堡却屹立山颠之上,巍峨峻险茫青丛里,高高旗帜挂起,随风飞扬。
天下人皆言铸剑堡之剑天下无双,又有何人知晓,这一把把神兵利刃,夺命凶器,出于女子之手。就那么一双纤纤女儿手,便胜多少江湖英雄。
那娘们长得是真俊俏,鹅蛋脸,一对弯弯柳叶眉,杏眼犹似碧水深深,光彩澄明,琼鼻玉唇,江南水乡养出的美人模样,风袖招摇,红装映人好,恍惚间,易误见仙。
铸剑堡的铸剑娘,是世上最一等的女子,只需随城道一游,不知又能招来多少自以为潇洒多情貌若潘安的登徒浪子。
我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我被请来作客好几天之后的事了,说是请,不如说是绑,江湖向来以武为尊,我这文弱模样,连反抗的余地都不曾有。
那日偏头过了晌午,我被人带了出去,行行走走弯弯绕绕入目只见青石白冈垒砌而成的大小道路,直到我头也转得晕乎,才被人带到了一处大堂内。
这大堂正中坐着的,是一位老妪,老妪年逾天命,两鬓秋霜,眉目和善,看着像市井小妇,无害模样。
我尚奇怪绑我何为,她倒先笑了起来,这是个常笑的主,微微一笑,眼角笑纹深勾,跟墙上画里活菩萨的人物似的。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老身也是开了眼,之前冒昧,是老身的不是,多有得罪,先生莫怪。”
她这一番唱作俱佳,先且不说我被绑来几日几夜,看这派头,此人应是铸剑堡传闻中的堡主,方芳青,芳青芳青,这江湖中人无人敢喊,人送外号芳青姑。姑字起了头。便指江湖中声名赫赫的女辈之流,方芳青也担得起这般名头,其凶名赫赫,吓破多少宵小贼胆。
这么一介人物,如此做派,开口直把我捧上了天去,我历来无名,更觉蹊跷。这好吃好喝待着我,若无所求,三岁小儿也不信,只我孑然一身,有又何可求。
“夫人,可是识错了人,在下游历江湖多年,无功无绩,最普通不过,又怎会叫堡主得知”我木木来口,并无客气意味。
她摆了摆手,手上套着几只小铁环,摆动之间,琳琅作响。
“先生且先坐下,待老身与先生细细讲。”
我依言随在一旁坐着,偏下头看她。不再言语,这世上人多情多心多事,俗世里来去,不知有多少伤心。
“先生可知我铸剑堡在江湖中有偌大威名,为何”
“为剑”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方芳青闻言,又问“先生又可知“药仙药”。”
我听她念出药仙药三字,心头陡然一惊,定仙何人且不说,我倒是瞬间明了这芳青姑这般姿态绑了我来,所为何。
我嘴角也勾起一分笑,凉薄得很“你要药?”
她看了看我,原是带笑模样,此时却拧起了眉。
“对,我要药,我知晓你必有我要的药。”
“若是只要药,直接与我买了便好。何苦请了我来,你要的药,不一般?”我语气微带质疑,却已是下了定义。
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嘴角笑形未散,脸看起来古怪得很,扭曲僵硬。
“我要,醒丸。”她像是使尽了所有力气,几是咬牙切齿般,方吐露出这几个字。
自绑来,这是我第一次动容,世上有药千千万,治病救人有,杀人害命有,醒丸何物也,便是天下至毒之物,也比不得醒丸更能折磨人。
不眠,听着不可怕。一夜又一夜,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永不得眠,时时刻刻,清醒不眠。你可以感到因此渐渐流逝生命,却无力可为,哪怕把自己撞晕,脑中也是清醒无比,时时回想到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漫无止境。
有药,便有试药人,他不会忘记有那么几个凶蛮铁汉。被灌下此药,是什么情形,一月已是一心求死,死亦不得,试药试药,不把其药性弄个明白,那人又怎会让他们死,直到了那人允许他们去死之时,凶蛮之汉皆已是形容枯槁,满头白发,却是一脸得了解脱般的微笑。我从没发现死亡原来是如此美好的事。
“夫人,你恨着谁么,这天底下能折磨人的法子那般多。何苦用醒丸。”我摸了摸了衣袖上的兰纹。像是试探般的问。
方芳青像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般,说话声大得吓人。
“谁说我恨她,我最爱她了,最爱她了啊”
“爱?”
她蓦然站起身来,挥退了左右仆从,直到,大堂只剩下我与她,她抬了抬手,指着我,先生若想知晓,便随我来。
我好奇,亦无惧,有所求之人,有何可惧。
庭台回廊深,铸剑堡真的极大,我只能随着方芳青走,她虽过天命,却也切实是个江湖高手,箭步如飞,我险些跟不上。
那是个竹林小苑,正是春来时,竹林长得极好,青青翠翠,徐风袭来,梦觉自欲眠,我便是此时看见了她。
红衣衬绿竹,俗否。
方芳青见了她,便急忙上前去。拖着她的手。背对着我。
“先生,这是我女儿。你且过来看看。”
我依言望去,眉间风华。人似天仙,玉眸光彩,我着实看不出有何病症。
“看着极好么”
我微点头示意,才方觉,这老妪背着我,哪里能看到。
“是”我出了口。她回过头来看我,面上不知是个什么神情。似悲苦中来,不复方才。
方芳青退开一步,此时我才看了这女子的全貌,她梳着随云髻,年过二旬。鼻唇颇似其母,其余皆不肖似,想来或是随其父。但这并非是我所在意之处,此女怀中抱着一把剑。
此间变故,她全不看,也不望我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只盯着怀里的剑不愿移开分毫目光,温柔如水。
“她这是?”我问道。
方芳青垂坐在地上,“我丈夫去得早,留下了偌大的铸剑堡,还有我和这苦命的孩子,她生来便喜剑。全不似一般女子。将她爹留下来的书看了个透彻。也是真有天赋,自己鼓捣的物事,我原未指望着她能闯出什么名堂来,没成想,她铸的剑比她爹铸出来的剑还好上那么几分。先生别看我江湖有名,这铸剑,我是不懂分毫”
这也算是秘辛一类的事了,江湖中皆以为,铸剑堡的铸剑师是位男儿,却不想是如此。
我还望着她,她这话,还没讲完。
“我女儿嫁过人,无奈是个负心人,我将那野小子剥个精光丢进了熔炉里。”她絮絮叨叨。又问我,是不是觉得她狠。我摇头,示意她继续讲。
“可那孩子我喜欢,我女儿的骨肉,我的小外孙,哪怕他爹是个害了我女儿的混账,我也喜欢他,这可是我女儿的孩子。”
话风一转,她又道,你知道铸剑城最有名的剑是哪一把吗?”
“笼夜”我呼出这个名字,江湖排行前十的神兵利器。
“这兵器来自于我扔那个混账进熔炉的那天,以人饲剑,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方芳青瞪着自己的手,“这世上有报应吗,若有,为何要报应到我女儿身上,铸剑堡还有一把剑,无名,比笼夜更锋利你知道吗。”
“不”我蓦然觉得方芳青此时像极了风中轻絮,随风一吹,便要四散而去,无根可攀。
“你当然不知道,你能知道什么,那把剑也喂了人,我的小外孙呀,自从那孩子失足掉进了熔池,我的女儿便疯了,整宿念着孩子的名字,再后来,把这剑搂手里不肯放开,她说她能看见逸儿。”
方芳青开始大笑,笑得呲起了牙,腔调里却咕噜呜咽“她那么喜欢铸剑,却再也没有踏进铸剑室一步,我可怜的女儿……”长长的叫喊夹杂着什么,我不清楚,极悲极凉。
“你要让她清醒,醒丸么。”我低切开口。
“我寻过许多郎中,他们说我女儿不敢醒,不愿醒,这世上唯有醒丸方有那么一线可能救她,方能让她真正活着,让她来看我这个看我这个老不死的。”
“这个故事好听吗?”她又问我。
“药仙的药,向来只能用故事买,先生,我这个故事好听吗?”
我不知如何应答她。
“你可知晓,这玩意吃下若还不好,你女儿会比死了还痛苦”我看着方芳青那庄重考究的长袍上沾满的竹叶,片刻思量。
方芳青,却像得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现在与死了又有何分别,我却已是生不如死。”嚎啕般。
我那晚依旧住在铸剑堡,醒丸这种药。我身上并没有,我虽云游四方卖药为生,卖的奇怪药物也不少,但醒丸这种炼制出来便为了折磨人的玩意,我不觉得有人会想要。也就药仙谷那个以人间悲喜为乐的混蛋,才会发明这么无聊的药物,且让它闻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