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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阿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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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阿昏的时候。
我就想这女孩长的可真不好看
高高的颧骨,面色蜡黄,人高得很,瘦也瘦得过分像一只风干的骆驼。
远处有侬呀咿呀的唱戏声,唱的是昆曲。
听不真切。
阿昏紧紧的拽着我的袖,她气力极大,我看着她的干瘦的手,生怕她把我那身穿过几个年头的青衣撕破。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有那么点三脚猫功夫。
只是这个江湖并不会因为你可怜,便多给你一分仁慈。
阿昏是个一根筋的,不会偷,不会抢。
她找不到任何能赚钱的事。
没有别的原因,阿昏只有一只手,干瘦的,一只手。
她只能靠乞讨为生。可是乞讨也有斗争。
血随着她的手,染上我的衣袖。
头破血流,她身后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子,静静的盯着我,不敢妄动。
不是我厉害,而是这皮囊衣物的好处。
我早就抛弃了我的好心肠,换成铁石模样。
我不救她,她会死,不是血流过多死的。就是被那几个乞儿活活打死。
可是这又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不想救她,可是我还是救了,不知道是因为她昏迷前还死死拽着我袖子的手,还是她那干净明亮的眼神。
现在想起,如果就这样让她死在那个时候,多好……
她是个麻烦,大=麻烦。
救下这么一个残缺的人,丑陋,除了那双眼睛,一无是处的女人。
就犹如沾到了狗皮膏药,再也撕不下来
她开始跟着我,咋咋呼呼的跟在我身后喊我先生。
我驱赶她,她也不肯走。
死死的跟着。
我逃过几次,却永远在几天之后又见到她。
她一次比一次狼狈,望着我,便冲我笑,露出一排门牙,白花花的,笑得如同朝阳般绚烂。
我嫌弃她的不知好歹,多是不给好脸色的。
她倒不在意,嘴里的话多得很,叽叽喳喳个没完,像是前十几年就不曾开过口似的。
她好奇所有和我有关的事,每每问得我烦乱不堪,我沉着一张脸,她看得怕,方收敛一分。
我问过她想往哪去,她高高抬起头颅,看着远方天际,对我说,她也不知道,家没了。
却原来如阿昏这样的人,也有家么。
阿昏的家在北方,那边冷得很,常年覆雪,阿昏说那边下雪可好看了,飘落的雪花跟贴在窗纱上的六棱花似的,我曾想问她,如何漂流到这边来的,苦寒之地本就不易生存,何论跋山涉水来到春江水暖的江南地,就这么孤零零的,残缺的女子。犹如风中飘絮,雪中零星火点。
但我没有问出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若无心纠缠,便不要去了解太多,徒增烦扰。
她同我说,要一辈子跟着我,我讥笑的看着她,问她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开始从宽大的袖兜里,掏弄个不停,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可以给我的,连她身上这套老旧但还算干净的布衣,都是我施舍她的,她只有一只手,极不方便,上窜下跳愣是没鼓捣出来,脸色涨得通红,黑瘦的脸上显出慌乱。
我又觉得好笑,扭过头不去看。
那时,昏阳欲落,一行黑鸦飞旋过空际,点点浮星正起,我又吹起了笛子。
幽幽冷冷,想来渗人得很。
阿昏这辈子唯一给过我的东西,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停下了吹笛的动作,静静的端看她举着的玩意,那是一块玉,算不得好玉,不够通透,像抛入了碧江野色里的一块光滑的绿石头。除了绿得发奇再无可取之处。
阿昏又亮起了她那嘶哑的嗓喉,她说,这玉和我的笛子很配。
我开始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肆无忌惮,犹如疯癫。
我第一次露出目中凶光,恶狠狠的,死死的盯着阿昏看。
那块玉我还是收下了,系在笛上。阿昏哼着小曲兴高采烈地围着我转圈。
阿昏不怵我那神情,她胆子是真大,也有可能是我看起来还不够凶。
在那个无月的夜里,笛声伴着阿昏叽呀难懂的歌声,传出很远,幽幽未歇。
阿昏是真乖巧,总能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嘲讽她是做丫鬟的料子。她也好脾气不回嘴,但我依旧不喜欢她。像一个恪守己见的人,我厌恶她的善心,这样的人一般活不长,我冷眼旁观她做的那些蠢事。
有时我也说她,她总是无所谓笑笑,碰上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又凑上去帮忙。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的帮助抱以感谢,她看上去是真不好看,一只袖子空荡荡的。闹事的孩子拿过石头砸过她的脸,嗤笑着喊她丑八怪。
她不知所措,只捂着额头,热血从指缝渗出。
我拖了她便走,不知是讥讽她还是讥讽自己。
日子无风无浪度过几个年头,阿昏依旧丑巴巴的。也依旧那么聒噪。天灾横降,苦难便从那个时节蔓延,七月流火,天下大旱,流民纷纷,我们随处流浪,每日都可以看到不少横死街头的人。
江湖真是个好地方,尤其是现在,动荡民乱,它仍是有条不紊地存在着,只是每日的话题又多了几个罢了,无非哪个富商又发灾难财,谁又劫富济贫去了……
灾祸的尾巴后面总跟着病霾,瘟疫爆发了,死的人更多了,世道也乱得不成样子,啃树根不是什么稀罕事,怨声哭嚎,遍地四起。人命更不值钱了。
我和阿昏倒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我身在江湖,有那么点微薄医术,在这种灾病天祸面前,也有些用处。
阿昏有那些无谓的善心,最是要不得,我警告她,少给我招惹麻烦。那会让我丢了性命。厉声厉气,阿昏诺诺应我。
这世道能把人变成鬼,她曾看过,有衣裳褴褛的难民在掘地,问我那边没树,哪来的树根可挖。我不屑于说谎,却不知怎的不愿和她说明白。只随口应付道,他们在挖草根。
阿昏傻,听了便信了,她没有看到掘挖的土包下,被一群难民阻隔视线,只露出一双青白手臂的尸体。饿到了极致,便是人吃人。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这般模样,那时的世道也不好,战火纷飞,我跟着个赤脚郎中混饭吃,他对我也颇为照顾,人在江湖,不是你不惹事,就一定能平安活下去的。
赤脚郎中运气不好,帮人治病,那人得罪仇家多,不知是谁下的毒,本已快好全的病症,一剂中药下去,当晚人就死了,那家人也是道上混的,一口认定是赤脚郎中搞得鬼。
赤脚郎中也不是个好惹的,撒了迷药,逃了。没叫人一刀砍了去,却一路被人追杀,连带着我也跟着他跑路。
后来没法逃了,一咬牙,全进了沙漠躲着,沙漠是个鬼地方,行行赶赶,被一场沙尘暴席卷之下,早已不辨来去之路,也卷走了所有水粮。
我第一次认识到了人性,这是什么狗屁玩意,没水没食物,熬不过几天,我已是垂死之状,赤脚郎中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却没有察觉,等到我发觉我有可能不得好死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被五花大绑的扔在地上。赤脚郎中看着我的眼神犹如看着美味的食物,的确如此,他准备生吃了我。
濒死的绝望,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干哑的喉咙甚至发不出半分声响。
当你接近死亡,冰冷的刀锋划过你的脸颊,所有的道德良知都会在顷刻间消融不见。那时赤脚郎中也许在思考从哪里下刀,但他没有下刀的机会,我第一次杀人,沾的就是这个人的血,也许算不上杀人,称为吃人更为妥当。我奋力一跳扑倒他的时候,还能看见他眼里的惊愕,人撕咬的时候和疯狗并无太大的区别,灌进口腔的血温热,浓重,我分辨不出它的味道。
郎中真的是个好职业,看看,被我死死咬住喉咙,手脚并用挣扎着,慌乱得连刀都扔开去,我都能感觉到他那拳头砸向我的时候有多无力。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死绝了,我满脸满口都是他的血,那狰狞的模样,我想连疯狗也比我好些。
我身上从此有了一支笛子,一支骨笛,赤脚郎中永远留在了那个沙漠里,他最后悔的事,也许是当时没把我的嘴巴也堵上。
我跟阿昏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阿昏也快死了。我把她搂在怀里,这是我第一次对阿昏温柔,也是最后一次。
她用那只干瘦的手抚摸我的脸,低低的话语犹如呢喃,小腹上渗着血,我死死的按着,妄图挽回什么。
荒野之地求人搭救的小姑娘就一定是好人吗,面皮下面的东西阿昏看不到,所以,她现在躺在这,被她救的人捅了一刀。
我怨悔我离开了她片刻,但没有用,她即将自毁诺言。我抱着她,面无表情,流不出眼泪。
她听着我讲的故事,小腹的伤口可能很痛,她扯开嘴角,想对我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她说她说她跟不了我一辈子了。
她说我笛子吹的一点也不好听。
她说我老虎着脸不好看。
直到她的眼神涣散,我也没有开过口。我第一次发现,不讲话的阿昏比聒噪的她还让人讨厌。
我抱着她,一直抱着,一群流民冲进我的视野,他们把阿昏当成了食物,也许包括我。
我看得到人群里那个被阿昏救下的姑娘,只是一眼,我就看见了她,无他,这个姑娘和阿昏很像,当年死命拽着自己袖子的乞求的阿昏,和眼前这个姑娘几乎可以重合。这也许是阿昏救她的另一个理由,但是,阿昏不懂,这个世间,只会有一个阿昏。
这是我第二次杀人,药郎身无武艺混迹江湖,总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一缕毒烟足够让所有流民死于非命。唯独那个姑娘,我拔了刀刺穿她胸膛。
杀人真的比救人容易,我可以杀这么多人。却救不了阿昏。
阿昏的尸体我没有埋,药郎从不做骗人的事,童叟无欺。脊背从此多了一个药罐,罐里是住着阿昏,答应的一辈子,总是不能不应。她果然是个大-麻烦。
月落西殿,何处鸣笛声声,鸦鹊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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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阿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