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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058-涅槃寂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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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涅槃寂静
……
沢田纲吉重新审视自己的灵魂。
他其实相当痛恨自省的。自——不知从何时,他的人生再无法做加法的那一天起,他便没有停止过自省。如果他那褴褛不堪的灵魂是一床被遗忘在橱柜里许多年,丝絮都已腐朽发霉的棉被,那他自省的频数和深度绝对足以将这么一摊烂棉花重新烘得轻飘飘,软绵绵的。
可这有什么用呢?他自省是因为无可奈何,他被全世界流放,只能落落寡合,他感到孤独却只能诘问自我。旁人把这叫自省,沢田纲吉觉得可笑至极。
夜里,沢田纲吉枕着辛西娅拿给他用的药枕,茫茫睁向天花板的右眼,孤零零地泡在眼底幽邃的疲倦里。他没有半分睡意,他的睡眠随着被莫名其妙剥夺走的死亡一同浪迹天涯了。
除了重伤晕迷的时候,沢田纲吉回忆不起来一夜无梦的安眠是什么滋味。他将薄得无法称之为被子的棉纱毯卷在身上,像只可怜的,被丢弃在巢穴里,孤苦趴窝的幼崽那样蜷缩着,下巴近乎埋进了自己的胸膛。
威尼斯已是仲夏,吹进来的夜风比他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时,又温暖了很多,变作热风了。辛西娅坚持着她那套心静自然凉的生活哲理,只在日头最足的正午时,将窗帘拉上遮阳,再把房梁上悬着的叶片式吊扇打开,任凭它慢悠悠地,吱吱呀呀作响,拨动室内空气流动。沢田纲吉对此没有意见,以他现在身体的亏败程度,他只比辛西娅更不怕热。
每个早上,习惯早起的辛西娅都会为沢田纲吉熬上一碗姜茶。喝了月余,沢田纲吉却照旧手脚冰冷,甚至于他感觉自己可能流失的血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汗腺都无法工作了。
沢田纲吉嗅到了塞在药枕里的薰衣草气味,在熏得眼皮温润的夜风中,沉默地悼念他曾经好到令母亲发愁喊他起床的好睡眠。每逢他想起沢田奈奈,便会想到并盛町,想到他做不完作业便眼皮打架的国小时代,想到他国中时代昏昏欲睡的每一节早课……沢田纲吉觉得自己挺厉害的,狼狈如他,时至今日此地,他还能有心力将自己短暂的,足够加入27岁俱乐部的人生,浑浑噩噩过到了第27遍时,回忆起小时候竟还如此清晰明朗,恍如昨日。
是啊。他蜷地更紧了些,脊骨弯成窗外新月的形状。
他对过去的一切,哪怕再微小不过的一件事都记得那般历历在目,又怎么可能没觉察到自己每次死亡不仅是在重生,还有平行世界的沢田纲吉的灵魂在不断与他融合呢?
沢田纲吉认真地分辨自己每一帧的记忆,他在这一过程中努力不去回忆Reborn和彭格列相关的一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允许自己坦诚,他害怕想到他们,因为那总能激荡起令他咬牙切齿,血骨烧灼的无尽怨恨。可悲的是,沢田纲吉是不想去怨恨,他还想着原谅和释然的。
这大概是没救的怯懦。
沢田纲吉闭了闭眼,他空荡荡的左眼眶湿润了,一道血泪顺着眼尾流进发丛。他遭受的一切都实在痛过头了,以至于他无法停止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原谅自己怨恨。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生来不是,母亲也没这样教养他,Reborn也没有,可最后一切都被命运毁得面目全非了。
沢田纲吉闭了闭眼,他努力使自己放松在舒缓神经,镇静心神的香草气味里,他试图催眠自己坚守住他的本性和本心——他漫漫地计数,自己还能想起的,可称之为平静的快乐。于是,他想起枕头里晒干的花苞是同辛西娅一起在郊外的墓园采摘来的。
他陪同辛西娅一起,看着亡者的家属为送进地底的漆黑棺椁添土,看着他们体面的哀悼,流着哀切的泪。沢田纲吉那时却天真,滑稽而不合时宜地在想:那些将我杀死的人们是否会在死后也如此为我流泪哀伤?他愚蠢至极地,自我作贱地想,如果是这样,我想我最终也可以原谅他们的——可这样的重蹈覆辙,没有个尽头,沢田纲吉这一念头比呼吸还轻地掠过了。
他坐在墓园的长椅,将这日戴来参加悼唁的黑礼帽献给了辛西娅当花篮。头顶的苍穹碧蓝,没有一朵云,阳光耀眼,沢田纲吉安静地坐在太阳下,即便他手脚仍是冰冷的,但他发顶和脸蛋却逐渐变得暖烘烘。
以前……他是说之前那26次人生里,他也曾在逃亡时享受过片刻这样的日光和安宁,但那时他觉得自己如此孤独,每当他意识到自己再无家可归时,他便想哭。他当时想,这世上再也没人像他这般孤独了。仿佛世界隐匿于他的周围,被他的命运隔绝,使他孤单伫立如同天际孤星。
可这一次,沢田纲吉突然不想再那样认为了。
无数个悲惨痛哭过的沢田纲吉都停留在他此时此刻的这具身体里,他们的灵魂确实在无声无息地融合着。他们的痛苦、绝望和怨恨都是那般庞大,他们的宽容和善良也都是那般坚韧,沢田纲吉停止了欺骗自己,他在太阳下打了个颤,是他自我意识苏醒的最后颤栗。
他总得自己想办法从寒冷中走出去。
这世界上谁都可以背叛沢田纲吉,谁都可以辜负和伤害沢田纲吉,唯独沢田纲吉不能这样做。纲吉觉得他的灵魂像头顶的烈日那样在燃烧,他选择停止诘问为什么,决定勇敢一些去接受现实。毕竟,如果连沢田纲吉都无法接受沢田纲吉,沢田纲吉的灵魂还能去哪儿呢?
沢田纲吉缩在毯子里,他终于有些困了。
他决定再也不回家,再也不回过去那里,再不回去了。那要去到哪里去呢?沢田纲吉听到自己发出无数声诘问,这些声音总是那样微弱,以至于心烦意乱地沢田纲吉从没想过倾听,更别谈回应。然而,这一次,沢田纲吉想了想,抬手摸了摸自己空洞的左眼,他想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去应答,但他好像彻底失去了微笑的能力,努力了几瞬便只能放弃。
去到涅槃寂静之处。
他的下巴往自己怀里缩得更多了些,沢田纲吉说完便闭上眼睛,他决定入睡了。
那里有什么?
诘问还在继续,沢田纲吉真的困了,他胡乱搪塞: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但他会在那里找回他丢失的一夜无梦。他会在那里安安稳稳地,像小时候只和母亲奈奈两人生活在并盛町时那样,踏踏实实地享受他的安眠。
那里什么都没有,不想回去的沢田纲吉已决心去往那里。
在那里,他可以跟全世界说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