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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无题 ...

  •   有那么一刹那,苏岑以为,赵惠是死了。

      他半跪着探了对方的脉,探出其心肝脾肺胃一手的毛病,不过人还活着。他只好将人扳正,又仔细瞧了面色,标准的病相掩在老态和烛光下,一时确容易令人忽略。无法,眼下无甚称手药具,只得先将人扶坐起来,掌抵后心,缓缓度过柔和的内力去。

      一面替赵惠保心,一面地,苏岑环首再顾望这层塔楼,觉得自己从未更同情两个人过。

      师父确然不曾提及这个地方之所以珍贵的原因,那些细枝末节匿在他一个人脑海,唯供他独自清点体尝。但终究他有累的时候,便酗酒,大醉,对酒坛,对一棵树,对一只天真无邪的野兔子,讲所有堆压的回忆,一丝不苟,虔诚恭敬。

      师父说,京郊一座罗汉塔,底层十八尊罗汉像,个个怒视红尘,吊眉嗔目。他和赵惠在这里秘会,无数次阴谋阳谋。后来,忘了是哪一年的八月十五,他独自在此赏月饮酒,半酣时听闻马蹄狂疾。抬首,是赵惠仆仆而来。

      他于是问:“王爷不在宫中享中秋佳宴,到此荒凉处来,陪某么?”

      赵惠的锦靴踩在石地板上,嗒嗒有声。他把马鞭随手扔开,目光亮过了头顶月亮。接着他解开了绛色腰带,一颗颗明扣暗扣,肩一松,外袍飘飘坠落。

      赵惠说:“薛侠士,你说你把本王放在心尖上,是向本王示爱否?”

      “是。”他答。

      赵惠说:“薛从念,你对本王,是认真的吗?”

      “是。”他又答。

      赵惠说:“八月十五,人长久,月婵娟,又恰是你的生辰。我找不到更好的时候。薛从念,今日请诸天神佛为鉴,予你生辰贺礼,我送你,我自己。”

      师父说,他不能忘记赵惠微颤的两颊,甚至眼里悬而未垂的泪光。他说他懂得其一身骄傲,怎容许雌.伏于人?但那夜月光雪亮地映着他一件件剥.去衣.衫,映着他在身下沙.哑.低.吟,汗水薄薄一层,浸着彼此的yu念,从头至尾,永不沉睡。

      他那么骄傲,却在委婉承欢。师父说,从那时他觉得他们是彼此相爱的,他愿以这万里河山为娉,得此一位,心心相印。

      后来后来。后来他们常来此厮.磨。赵惠说他喜欢在情yu高chao时看到那些罗汉的表情,产生那样光明正大,与天道挑衅的叛逆感;他更喜欢被从身后拥住,呼吸洒在肩颈,均匀而安详,让他有相依为命的悸动,让他几乎成瘾。

      于是师父说,待到诸事尽了,你我功成身退,隐于山野,做一对平凡渔樵,好不好?

      赵惠默了良久良久,说,好。

      只是太多的故事,都写着一个然而。

      但那时年少的苏岑不懂感情里起承转合。他在一边听见,只觉这种东西穿肠透骨,伤人毁人,再精明的遭遇了,照样落个辗转反侧,又哪里有什么快活?

      苏岑终叹出那口气。收掌,伸指力点诸个穴位,再掐上赵惠人中。后者突地喘一大口,发出一声短促的似号似泣的低嘶,眼便睁开。

      睁开后正对上苏岑的脸,猝不及防,只能又一眨,眨下簌簌的浊泪。

      苏岑突然觉得,自己扮作师父的脸,实在过分了。

      赵惠离开他的扶持,自己坐直。泪水如同触动了生理开关,长流不止,而嗓音虽哑,却有一时辨不出原因的平直。

      他问:“小儿……你师父死了?”

      苏岑:“家师仙去十载有余。”

      他再问:“埋骨何处?”

      苏岑不作答。

      他等了片刻,又道:“你冒险来见,必有所求。现在我许你一诺,凡你所求,无所不予,你看,可够换你开口,告诉我薛从念墓穴何在?”

      苏岑轻笑一回,摇了摇头:“太上皇英明,又不英明。诚草民有事要商,却谈不上一个求字,更谈不上拿家师身后地为筹码。草民不说,于公,家师遗命,墓穴所在不能与第三人知,于私,草民也不觉得人走茶凉再去凭吊有什么必要。------太上皇许诺地如此轻率,莫非不怕草民要的,太逾矩吗?”

      赵惠闭了闭眼,抬手抹下泪水,说出的话带着他混乱的逻辑,字字写伤,句句染血:“小儿……你走不到我这一步,你会不得我的心情……你师父一走十九年,十九年一次不入梦,但我一到夜里就想起他……他的脸那么清晰,一笑眉梢一挑,像在讥讽我,说这浮华百世他参透了我却还执迷,实在可笑!------全天下都讥讽我,他尤其!我讨厌看到他那样表情,可我也觉得自己可笑……我除开皇位,一无所有,怎么跟他做平凡渔樵?出了皇宫,他就富有山河,我却空空如也,我跌进尘埃了,我怎么面对自己,说服自己?可他不是这囚笼里的人,他是风啊……我走不出去,也留不住人……我一日日怕他离去,变着法子试探……一觉醒来,被子是凉的,他的白衣裳搭在一边,可人不在了,一个字也没留下……曲终人散……曲终人散……可我连道别也没来得及……小儿,你走不到我这一步,你不晓得什么是肝肠寸断……你不晓得,你便是要这江山为易,我也再不敢吝惜。”

      苏岑大震了。

      他忽然就理解了师父,也理解了赵惠。

      这世上有这样一种可能,两个人共携手患难,情深意笃。待到风烟俱静,他们描画未来,一个画出温柔的水,一个画出热烈的火。哪一种都不能双全,哪一个都无法妥协。所以最后,水扑灭了火,也把自己化作了缕缕蒸汽,散进风里。

      谁也不能说他们爱得不够真切,他们只是,爱得太重尊严。

      苏岑觉得这一天经历的同情比一世还要多。因着这份同情,他默了一默,倏而又笑了。

      一面妥协道:“草民已有美人在怀,江山,算不得什么。草民恳请太上皇平缴江湖帮派青衣楼。若得此楼全灭,必当知无不言。”

      赵惠似已累极,颤巍巍道:“……好。”

      此间事已了。苏岑起身,正待告辞,想起什么来,多问了一句:“太上皇找家师遗骨,不知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赵惠涩然答,“我想着,若约来世夫妻,总得死于同穴吧?也不知他先走十载,可有在奈何桥边等等……不过也没要紧。无非他做了老头,我一样嫁他。我愿意做他的小妻子……”

      苏岑不忍再听,匆匆作揖告辞,一路逃一般奔到塔底。

      打开塔门。户外已是夜色深深。

      在这夜色中迎面立着一人,刀出了鞘握在手里,反出沉着决绝的细芒,好像只要他有不测,便要大杀四方,与人同归于尽似的。
      苏岑酸苦翻腾的心一瞬间静下来。

      他几步上前。对方看清了他,迎上,问:“你没事吧?”

      他难得没有说话,手一伸,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十七,谢谢你,让我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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